(3)


    馬鈴隨風搖晃,看似毫無征兆的亂響,實際上隻消在路過時頓足細聽,便能從初春的烈風中感受到一種神秘的律動——其中,還有錚錚琶音相和。


    然而四下杳無人煙,甚至連綠草都長得稀疏。


    上一年放牧時牛羊馬匹吃光了草,現在有些地方還沒長出新芽,本該是綠油油的大地上出現了一片片突兀的沙石地裸露在外,像一個長滿斑禿的標誌女人,即便她的發絲如何濃密順滑,體態如何豐腴妖嬈,也很難不讓人注意到頭頂上那些違和且礙眼的缺陷。


    白鳳、慕容嫣、荊棘一行三人繞開大路另辟蹊徑,走在如此貧瘠的草場上,旨在盡量避開六鎮聯軍的耳目。


    不知是天遂人意,抑或是暗藏殺機、十麵埋伏。總而言之,在趕路的一日間,他們竟沒能碰見半個人影,刹時候,一股關於天地蒼茫的孤寂感湧上心頭,令人感歎。


    借此機會,白鳳一走到稍微平坦的路上便即躍下馬與荊棘互換位置,變為由白鳳牽著馬引導荊棘走過一小段路程學會禦馬,慕容嫣則自己拿迴韁繩慢慢跟在後麵。


    在這場旅途的開端,昔日的街頭小子荊棘逐漸知道了自己的渺小之處,天地的浩大之處。他從前能夠挫敗比自己高大、強壯、敏捷的敵人,從虎口中奪食,而今和從前大不相同,他連騎在一匹畜生上都驚得東倒西歪,他的敵人隻有自己。


    第一天在外奔波時總會感到天黑得特別早,那是人心在抵觸陌生世界的表現,因為一旦太陽落下,先前所有的不安都將成倍增長。


    由於隻有兩匹馬,兩個馬鞍袋,因此他們所能攜帶的行李相當有限。一頂帳篷、兩套被褥,一根拴馬樁,一個拾掇雜草、刨土作坑形成的篝火,便是支持他們在野外度過夜晚的一切。


    隻見黃昏臨入夜時,便有人在禦夷鎮與懷荒鎮之間的某個方位立起一個三角形的營帳。女人最先鑽進去,鋪設被褥、生火煮湯,不一會兒,從營帳內升起嫋嫋炊煙,即使是最尋常的肉香,也能夠激起在外麵務事的男人心中的熱情。


    “來,阿荊。拿上木槌再敲幾下,用力!”白鳳右手放下小木槌,隨即雙手固定好栓馬樁子,隻待荊棘拿去木槌再往木樁上錘打幾下固定在泥土裏。


    “師兄,你抓好了!嘿……”


    少頃,慕容嫣從營帳內走了出來,關切地喊了一聲:“喂!你們,早點進來吧,外麵風大!”


    “嫣兒,再等等……阿荊,我們得千萬小心,要是讓馬跑了,大家都得死在路上。”白鳳繼續扶著拴馬樁,示意荊棘再多行幾道工序,確保萬無一失。


    待到安置完馬匹,周遭業已是黑蒙蒙的一片,隻有炊煙處還有一絲亮光。三人圍坐在一起,吃著寡淡的肉湯,荊棘便突然向白鳳詢問道:“白師兄,為何你要帶著慕容師姐一起做這樣危險的事情?”


    “嗬……”慕容嫣充滿愛意地望著白鳳,迴道:“因為你師兄他答應過我,以後不管去哪裏都會帶上我的。”


    荊棘道:“啊?雖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但是這般危險的境地,何苦要主動深陷於此?”


    “阿荊,你以後會明白的。”白鳳答道:“嫣兒她雖然不懂武功,但是……她總能在生死存亡之際站出來,為我指引方向。”


    “額……”荊棘稍稍體會到其中的高深之處,點了點頭便不再追問了。


    之後兩師兄弟相約,由白鳳守前半夜,荊棘守後半夜來防備不測。雙方原本皆愉快的同意了,但是白鳳卻私下違約,到了時候,居然故意不叫醒荊棘,獨自一人坐在營帳內守到天明。


    荊棘不知自己身心疲憊至極,持續昏睡直至被慕容嫣喚醒後方才猛然知覺,原來自己並未起身守夜!旋即極度羞愧地向兩位師兄和師姐致歉。


    “阿荊,是我故意不讓你起來的。”白鳳知道荊棘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應當承擔的責任,他絕不會推脫,所以隻能設計讓他覺得這並不是自己的錯,由此續道:“我讓嫣兒在你的飯菜了下了阿鵑姑娘的‘苗藥’,那可是能讓人睡得更安穩的神藥啊!”


    “這……”荊棘果然覺得萬分詫異,然後很快便漲紅了臉,問慕容嫣道:“師姐,此事當真?”


    “對,師姐生怕你第一次在野外睡得不好,便多下了點……”慕容嫣與白鳳四目相覷,眉目中滿是笑意。


    白鳳續道:“阿荊你便安心休息吧,等到需要你的時候,我是一定不會客氣的!”


    如此三言兩語之下,荊棘很快便整理好心情,與那對俠侶一起整備,繼續向懷荒鎮進發。


    不過半日路程,便突然有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味彌漫在四周的空氣中。


    白鳳很快便發覺不妙,卻沒聽見有分毫爭鬥之聲傳到耳邊。他先勒令身後二人止步,獨自一人循著血腥味前去探路。走過三裏,翻過一座高坡,他便在不遠處看見一個廢棄的牧民村落。


    “快來!嫣兒,阿荊,你們快來看看!”


    白鳳的聲音急促,情緒激烈,像是看見了什麽不可名狀的事物。


    須臾,三人一起來到村落前。


    但見一根歪折的長槍倒插在地上,最頂部竟然垂掛著一張人皮做成的旗幟,末端處,已經被鮮血染成了恐怖的紅色。


    “這……這莫不是!”荊棘語出未果,便要作嘔吐姿態。


    他們紛紛下馬步行,眼中盡是四周殘骸。


    一片片營帳被燒毀殆盡,隻餘下幾根木樁立在那兒;營帳內多是不能辨認的焦屍,還有一些尚能辨認的婦孺的屍體、斷肢,淩亂地分散在道旁路邊。


    “還有人活著嗎!”白鳳絕望地大吼了一聲。


    “這一定是聯軍幹的,一定是他們!”慕容嫣隨即應和一句,豈料她話音未落,便情緒失控地倒在地上,失聲慟哭。


    少時,心中似乎有個聲音在告訴這位鮮卑巫女:“有人活著,有人活著!”她才倏地站了起來,與身邊的荊棘講道:“阿荊,你剛剛是不是聽見了哭聲?”


    “我,我,我……”荊棘看似表情木訥,實則早已讓眼前慘絕人寰的狀況所震懾,一時難以迴轉:“方才,隻有師姐你一人在哭啊。”


    “鳳哥哥?鳳哥哥!”慕容嫣欺身至白鳳跟前,又道:“我聽見了,我聽見了嬰兒的哭聲!”


    “嬰兒的哭聲?”在場諸位聽罷,皆四下張望幾番,可惜得來的訊息隻會令人更加絕望。


    沒有,什麽都不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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