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碰見如此反複無常的黎夫人,舉眾皆茫然,即便是與她一連朝夕相對數日數夜的蘇青都覺得出乎意料。


    刹那間,蘇青隻覺得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他赫然走出屋門,連叫了幾聲:“阿奴、阿奴。”黎夫人卻毫不答應,直接在官兵的簇擁下離開庭院,隻留下零星幾個小廝在那收拾滿地的屍首。


    “完了。”蘇青有氣無力的呻吟道:“阿奴肯定是不想幫我們了,早知今時今日,我就應該繼續哄著她,至少要先躲過眼前的麻煩才是!”


    白鳳向旁人借來一壺酒水,借以沾在手絹上擦拭被血腥沾染的寶劍,聽聞蘇青一番抱怨,不禁在旁冷嘲熱諷,說:“瞧那女子多美啊!身上香氣四溢!她的秀發和身姿宛若卷雲和波浪般熱情奔放,不僅家財萬貫,而且追求者數不勝數,她如何甘心被人利用?”


    蘇青聽罷,頓覺恍然無助,大歎一口氣,坐在屋前的石階上發呆,倏地喃喃道:“是啊,阿奴憑什麽要為了我放棄一切呢?”


    這時蘇青才清楚的感覺到:飛鳥和魚之間的距離並不是單靠一味的施舍愛意和懇求挽留便可以縮短的。那樣橫跨天地的鴻溝,足以讓兩個曾經親密無間的人形同陌路。


    鳥兒本來飛在天上,魚兒一輩子都活在水裏,本來它們無論如何都不會相遇。即便跨越家世、偏見、階級等一切桎梏,最後卻仍舊難以度過內心的難關——他們一個不能長期被水浸泡著,不然就會窒息而亡;另一個則總是要活在水裏,一旦擱淺,便隻能靜候死亡的到來。


    蘇青此時此刻隻覺後悔莫及,不斷撫額歎息。


    慕容嫣見蘇青被白鳳嘲笑成這副模樣,趕忙招唿紫釵過去安慰一下她家公子,生怕心愛的鳳哥哥把這樣一個有能力的朋友趕跑了。


    隨後,為了調停矛盾,慕容嫣不得不做出些事情來緩解當前的困境。


    這位鮮卑巫女小心翼翼地走近白鳳,撚著嗓子,細膩而淒慘地聲討著:“鳳哥哥,你把黎夫人誇得那樣美,是不是喜歡上別人了?”


    “嗬嗬,喜歡她?”白鳳冷笑道:“喜歡這麽一位女子,我遲早會讓她氣死,想必我們的蘇青,蘇公子,當初也是為了不被掃地出門,先一步將對方拋棄了吧?”


    “鳳哥哥!”慕容嫣突然嬌嗔一聲,又關切地望了望蘇青,適才小聲勸阻道:“你別說了,再說下去,蘇公子他……”


    “怎麽不能說?”白鳳擦拭完寶劍,憤怒地把手絹丟在地上,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轉而麵向蘇青,破口大罵,隻道:“蘇青,蘇大哥,我敬你比我年長,適才一直忍讓恭敬,怎料今時今日所見到的,皆是一個甘於逃避,從不直麵現實的懦夫!你對待過錯的方式,請恕我難以苟同。”


    “你認為自己很瀟灑?哼,不過是一個宵小混賬!我見識過真正灑脫自若的人,他不以所得而喜,不以所失而悲,在他心裏,唯有一種更為深邃的境界,一直引導著他,以及他周遭的人。”


    “那……那是什麽境界?”蘇青瞪直了雙眼,非常期待得到一個具體而準確的答案。


    白鳳方覺微醺,一股熱氣湧上心頭,卻一時語塞,迷迷糊糊地說了一通,不知所言:“我……我說不上來,隻是,我有今天的所作所為,離不開的他諄諄教導……”


    話音未落,冷寂淒清的庭院外突然跑來一名女婢,急忙忙送來一張紙條,隻道:“這是我家夫人給蘇公子的,請蘇公子過目。”


    “是夜子時三刻,備好行裝,有要事相議。”蘇青閱畢,立刻想找到送信小婢問清楚,卻沒料到她早就離開了。


    顯然,黎夫人這是要在蕭嗣古來到以前將白鳳等人安全送走。然而此舉並不會讓追殺者停下腳步,是以蘇青捧著紙條看了許久,想從字跡中讀出黎夫人心中的一些思緒來。


    “這封信書寫工整,墨跡還沒幹透,顯然是方才所寫!”蘇青欣然笑道:“她,她居然還記著我……”


    旁人皆笑而不語,白鳳正值酒醉,口無遮攔,又痛斥蘇青愧對這些對其真心相待的女子。


    蘇青理了理淩亂的衣衫,肮髒的儀容,好像現在才想起方才被人揍了一頓,迴道:“我們現在能做的隻有聽從吩咐,這最後一次‘重逢’,可不能再讓阿奴失望了!”


    話畢,諸位馬上迴到屋子收拾行李,然後集聚在同一屋簷下歇息靜坐,休憩少時。果不其然,子時一到,屋外早已是歌聲笑聲不斷,一向稍顯冷清的庭院裏竟也有人在搭台奏樂起舞。


    “咚咚咚!”屋門外適時響起叩門聲,來者是早時送信的小女婢,她確認過屋內四人的真實身份後,旋即迫切地向蘇青說道:“蘇公子,我帶來新的衣裳給你換上,你可不能穿著青色衣服到處走了,這樣別人一眼就能認出你來!”


    蘇青默然應允,換了一身繡著貂皮的棕色羊毛長襦,看上去儼然就是一位將要趕路去往遠處的掮客。


    隨後,那小女婢便捧著那一襲換下的青衣,示意蘇青等人跟上自己的腳步。


    他們剛走到門外,就為熱鬧恢弘的晚宴盛景所震驚。紫釵從沒見識過一處高台平地而起,指著庭院中間的舞台說道:“白日裏那不還是一片空地嗎?一到晚上,怎麽變成這樣了?”


    “這是夫人為了掩護各位出逃所做出的努力。”小女婢悄聲迴道:“各位,請跟緊我,這邊人多嘴雜。”


    說罷,五人穿過人群,連續跨過幾道門檻,來到府中偏門外,此地日常隻讓呈遞貨物的人進出,因此一到晚宴時分,鮮少人跡。


    本以為黎夫人隻是安排了一輛車和幾個向導護衛便草草了事,令他們沒想到的是,黎夫人居然會親自前來送行。


    他們剛到那裏時,黎夫人還在準備馬車,穿著短襦短袴在馬車間爬上爬下,似乎一點都不覺得晚上氣候冷冽。蘇青見她為自己如此盡心,自然趕緊上前幫扶,問候道:“你穿成這副模樣,不冷著?”


    “我喝酒了,不覺得冷。再說,我的事今後就與你無關了。快!姑娘們快上馬車,白公子便駕著後麵的貨車吧……”


    蘇青見對方仍舊憎恨自己似的,對自己不理不睬,像個搖尾乞憐的哈巴狗,在黎夫人麵前晃來晃去:“阿奴,我對不起你,真的!以後你讓我做什麽事,我都可以為你做,隻要我們今夜能夠逃出去……話說,我們偷偷走了,你該如何應對蕭嗣古?不會我們前腳剛走,他的殺手便會一窩蜂似的追來吧?”


    “為我做任何事情?要不,你現在跪下,給我磕一百個頭?”


    話音剛落,蘇青砰的一下跪倒在地,連磕三個響頭,駭得黎夫人連連製止,嗔道:“誒誒誒,你這廝滑頭,怎的一點骨氣都沒有!奴家最討厭男人動不動就下跪的了!”


    “我……我不該騙你,我其實一開始就應該說清楚……”


    “好啦,快站起來!你這般愚鈍的腦袋都能想到的事情,奴家又怎能比你還要遜色?”黎夫人高傲如初,但是對待蘇青時卻不乏一絲暖意,“奴家想好了,讓白天死在庭院裏的殺手穿上你的衣服,化妝易容成你的模樣,對外聲稱是我把大名鼎鼎的‘小賊’蘇青給宰了,黎府內所有的達官貴人都可以為我作證。”


    黎夫人坐在馬車前,居高臨下,連連嘲笑道:“‘小賊’蘇青以下犯上,被官兵奴仆亂棍打死,聽上去多麽順耳!”


    “這,這是又把一個罪名安在我的頭上了?”


    “不然,你還想全身而退?”


    “不。”蘇青道:“我哪敢想!”


    “還有一件事。”黎夫人突然嚴肅起來,把那張小臉湊到蘇青耳根旁,繼續道:“以後,別再讓我聽見你的消息。”


    話畢,她從馬車上一躍而下,搖曳著輕盈的腳步,走迴到府邸內。她眼含著熱淚卻渾不自知,但是這一切卻都在旁人眼中曆曆在目。


    最後,她深情得像是在作為妻子,正送別著初登戰場的丈夫,目送偽裝成送貨人的蘇青一眾四人款款行駛至茫茫夜色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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