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幾天內再不能越過矮牆釋放自己的天性,於黎夫人而言可謂是莫大的折磨,但她並不認為此行不妥,因為即使躲在牆內,她依然應有盡有。


    無論是受盡各種人的恭維和服侍,還是享用山珍海味、瓊漿玉露的機會,在眾星拱月的狂宴之中,在美輪美奐的屋脊之下,她都是絕對的主角。


    相比之下,作為外來者,白鳳和慕容嫣、紫釵三人才是最該抱怨和訴苦的人。


    黎夫人生怕這幾位客人不懂規矩,突然跑到宴席上搶自己的風頭,若是讓他們勾搭上了幾個有權有勢的人,黎夫人可沒有法子再禁錮著他們。


    因此,這位極度自我的交際花索性對自己的仆人們下令,一入夜便禁止白鳳一行人走出屋門。


    一行三人不僅人身自由被限製,一日三餐也盡是些粗茶淡飯。他們穿得寒酸,吃得也不怎麽樣,在這個諾大的狂歡處、獵豔場裏,著實引人矚目,以致每每有人走過路過他們身邊,總會悄悄議論、嘲笑著,“哪來的流浪漢,跟著蘇公子一塊來蹭福氣的?”


    而這一幕如果恰好被黎夫人看見了,她那本就傲慢至極的心胸便又會得到更多的愉悅。


    在自私的人眼裏,別人身上總是會有種種缺點。自私的人被富豪的美夢束縛,被財富和名利蠱惑,他們越吃越饞、情人換了一批又一批,卻仍不能滿足他們的喪心病狂。


    這種對權力欲望的極度追求,最終會轉換成對受苦受難者的厭惡,對道德高尚者的鄙視,也即是對勞苦大眾的鄙視,對勤懇工作者的鄙視,他們看見別人落難,自己反而會幸災樂禍起來。


    為了填滿私欲的深淵,黎夫人已經偏執到了閉塞的程度。她覺得自己的快樂幸福來得理所應當,而別人所受到的苦難也同是如此。然而就在這時,她卻看見一群本來應該消沉懈怠、叫苦不迭的人正在充滿活力地過著每一天。


    對於白鳳和慕容嫣來說,有瓦遮頭的生活已經是他們相識以來最大的奢求,是以,即便是被軟禁也沒能扼殺他們滿懷的希冀。


    白鳳依然堅持每日早起到庭院上練劍,而善詞奏樂的慕容嫣和紫釵同樣沒有一天是不唱小曲兒的。


    黎夫人本打算能在蕭嗣古來到之前折磨白鳳等人取樂,卻聽見那二三小屋之間歌聲不斷,劍嘯長鳴,白鳳幾人絲毫不像是在被軟禁著。


    後來,他們穿上了蘇青為之量身定做的冬衣,看上去體麵了不少,這更是讓黎夫人在心裏生出一股無名妒火。


    某一日清晨,黎夫人遣人將一座秋千搬到白鳳幾人的住處前,準備逼迫蘇青當著所有人的麵,光明正大地跟從前斷絕聯係。


    也許是蕭嗣古翌日來到的消息刺激了她,讓她不得不做出行動來,企圖挽留身邊的情郎。


    諾大的庭院被黎夫人及其手下小廝占領,隻留下幾條過道稍有空隙。如此安排之下,那位少年劍客便再無地方可以施展身手,而慕容嫣和紫釵也隻能默默奏起挽歌,眼巴巴地看著蘇青跟黎夫人坐在秋千上你儂我儂。


    有仆人站在他們身後推動秋千,有仆人站在他們身前遞茶水,其餘人等或是在附近築起簡易的石爐子為主子取暖,或是在驅趕著誤入庭院的過路人。


    至於蘇青和黎夫人,他們則像恩愛多年的少年少女、青梅竹馬一樣,你喊一聲,我應一次,手牽著手蕩起秋千,正如愛情傳說中的仙女神官。


    黎夫人自覺時機已到,倏地問道:“蘇大哥,你以後就留下來吧?隻有你陪在我身邊,我才會覺得生活是這麽有趣的事情!”


    “怎的突然說起這件事情來?”蘇青聽罷,霎時停下秋千,臉色黯淡。


    “阿奴收到消息,蕭嗣古明日便會來到,屆時秋後算賬,一起解決完這件事後,我們也該到決定前程的時候了。”


    “阿奴,很久以前我便與你說過,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蘇青站了起來,往自己朋友們所暫居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道:“你可曾聽說過飛鳥和魚的故事?”


    黎夫人也隨之霎時黑了臉,轉過身去到另一邊拿來一杯茶,一飲而盡,接著道了聲:“不曾……”


    “從前有一隻鳥,他向來翱翔在天際,鮮少落地。有一日,它在海裏看見一隻擱淺的魚兒,它憐憫心起,把她推迴海裏。至此以後,海裏的魚兒每日望著天空,等待著鳥兒來看望它,鳥兒為了不讓魚兒難過,自然時常去看望。”


    “鳥兒是誰?魚兒又是誰?”黎夫人越聽越迷糊,怔怔地看向蘇青,說:“你別跟我說這些拐彎抹角的話,我聽不懂。”


    “隻是時間一久,或許隻要一次長夢之後,它們之間脆弱的聯係,便會被茫茫大海所切斷。鳥兒來自天空,隻需巧借東風便可周遊世界,沒有風時,它仍然可以停駐在世間任何一個地方築巢生活;魚兒依憑海水生存,海水於它而言等同於生命,它這一生都不可能離開大海……”


    蘇青的一番長篇大論,似是而非地在告訴黎夫人,自己與她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而從前的那番相遇相知,隻是一次無心之失。


    “你胡說……你胡說八道!”黎夫人看上去顯得非常不服氣,賭氣似的怒睹對方,又道:“那,那個女人,她又是什麽鳥、什麽魚?難不成她比我還要年輕貌美,還要家財萬貫?”


    “哼,你說她呀?”蘇青展現這自己一如既往的自信笑容,如諷如譏地說道:“她不僅年老色衰,體弱多病,還是個悶葫蘆,自是遠比不上阿奴你的。”


    “那你還在這說大話,連傻子都知道,我到底對你有多好!多少才高八鬥、戰功赫赫的人想讓我陪他一晚上我都不依,我讓你天天跟在屁股後麵你還三番四次地打算要逃!”


    “那阿奴可願意放下所有的一切——包括財富、名譽、地位,跟我離開懷朔鎮,到另一個地方重新生活?”


    “不,這不公平,這些都是我的東西!”


    “這不是你的東西,這是你死去的相公的東西!”


    黎夫人眼看要拗不過對方,登時站了起來,怒罵蘇青是個“混蛋”,旋即對其拳打腳踢,見蘇青越跑越遠,隨手將那些名貴的金茶杯、銀水壺、身上的首飾,還有燒焦的石頭……徒手把一切能抓起來的東西抓起向對方擲去。


    “那她到底有什麽好的,能夠讓你這個浪跡天涯之人的心中一直念想?”


    蘇青且戰且退,左閃右避,一路往白鳳幾人住處的方向撤離,直至白鳳開門讓他進門後適才膽敢迴話,隻道:“她也是一隻鳥兒,隻不過被折斷了翅膀,一直守在破舊的老巢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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