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人類擁有細膩的情感,從而塑造了一個個與眾不同的靈魂。但是,這種特質卻常常會使人們身陷囹圄。


    在擁有一份真摯特殊的感情時,我們的內心會覺得不滿足,埋怨別人給予得太少,嫉妒他人獲得了太多;在失去這份感情後,我們就會瘋了似的想去迴味曾經擁有的一切——包括一次對視、一次擁吻,甚至是某一刻的心情。


    那些曾在記憶中極小的細節會被無限擴大美化。或許這曾經隻是一次普通的對視,一次情到濃處的擁吻,一刻虛浮的心情。現在,它們全被賦予了不一樣的意義,而這種意義,會因為現實生活的不幸變得更加雋永深遠。


    我們現在的生活越不如意,曾經的記憶便會越美好。原本普普通通的對視,興許會被正在曆經磨難重重的人當作是一次醞釀已久的相逢;原本情到濃處的擁吻,隻是源自內心的原始衝動而產生的行為,在孤獨寂寞的人眼中,興許會被當作是一次長相廝守的承諾……


    悲傷的思緒宛若洪水,如果不築起河堤,改造河道,從根源上解決問題,總有一天,待內心的防洪堤崩塌,那種令人窒息的傷感便會再次席卷而至,實乃真真切切的萬劫不複!


    湘楚楚自開始亡命天涯以來,她的生活從沒有過像今天這樣美滿心安。她跟隨蘇青和白鳳等人,踏上了通向北鎮禦夷的旅途,其中蘇青打算先安頓好家眷,再去處理趙家小妹的事情。


    比起從前三天兩日不見蘇青蹤跡的日子,如此提心吊膽的日子,現在,湘楚楚每天都過得分外愉悅盡興。


    她開始定時服用藥物,是陶勿用臨別時特意留下來的。那迂腐的倔老頭習慣了嘴硬心軟,在帶著學徒何忠偷摸著離開前,替他口中的“湘夫人”留下足以調養身體的藥物。


    為此,湘楚楚得以逐漸恢複正常的飲食生活,即便是在勞累的旅途中,她的身體也能慢慢恢複至往日的風韻,到後來,她甚至恢複到能幫忙去做些雜務活的程度。


    倘若非要對如此自由自在的生活提出些不滿的話,湘楚楚會向別人這樣抱怨道:“隻可惜,沒能將那把琴帶走。”


    這話傳到蘇青的耳朵裏,這廝便會立刻感到湘楚楚旁邊保證道:“等你安頓好,我辦完了事,就去把琴偷來!”


    蘇青生怕惹得對方又一次被愁思纏身,幾乎任何決定都依著湘楚楚,視自己夫人的意見標準為一切,這與同行的另一對情人截然不同。


    起初大家皆認為湘夫人那番話隻是一時之意,是以並無太多顧忌,唯有慕容嫣心裏覺得有些許不妥,因為她曾從趙小妹的口中聽過些許關於湘夫人的故事,並以此為據,得到一些難以置信的推論。


    然而在日常生活中,無論如何試探對方,慕容嫣都無法確切地肯定自己的懷疑。


    麵對秋風掃落葉,馬蹄搖金鈴,時間也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


    直到有一天,他們恰好路過一條河。此河寬百尺,兩岸多有漁夫撒網捕獵,周圍是個小村落,時而經過幾條客船或漁船。


    那天,正直黃昏,一條客船經過他們身旁的水域,正要靠岸歇息。如果這船是普通的客船,大可不會吸引住來往的路人。


    隔岸半百尺,船上麵便傳來縷縷琴音。知道這條船的來往百姓紛紛感歎道:“又是那對夫婦!”


    “等等!”坐在馬車內的湘夫人跟著河岸邊的老叟一同應和道:“這種地方怎會有人懂得如此高超的琴藝?”


    隻聽那琴聲愈來愈近,客船也慢慢靠岸停歇。船上的客人逐個上了岸,獨留下一名船夫留在船頭打理裝點。


    少頃,琴聲停止,一名婦人從船屋裏走了出來。昏黃的陽光照著河麵,她雙手掠起鬢邊的幾綹散發,擼起身上舊得發黃的白布長襦,笑著與船上的男人麵麵相覷,說了幾句話,隨即默默跟著對方做起雜活。


    就在這時,湘楚楚突然下了馬車,走到那艘船停泊的地方上,戚戚地問道:“請問夫人,你的琴藝師從何人?”


    那婦人一臉茫然,答道:“這……不好說。姑娘,你找我何事?”


    “隻是驚訝於夫人這般琴藝,為何要留在船上?”


    “不過是討個生活罷了,我會琴,能夠招攬到更多文人墨客的話,明天的日子就會好過些……”


    說罷,那婦人招唿了一下身邊的男子,讓他去應付新來的客人,自己迴到船屋裏麵去。


    “請問,姑娘是要過河嗎?”


    “不,多謝兩位的好意。”


    湘楚楚低垂著雙眸,不知在思慮何事,轉身離開時絲毫沒注意到一直跟隨在自己身邊的紫釵,差些把她撞到了河裏。


    當天晚上他們便寄宿在那個漁村裏麵,苦於湘楚楚愁容又現,小婢紫釵連夜找到慕容嫣麵前,請求她動用自己的巫女之力,勸導她家小姐,說:“我家小姐,肯定是又記起湘君之事了,想必慕容姑娘也清楚此事吧?”


    慕容嫣自知其能力有限,但又見不得湘夫人迴到他們初遇時那個頹靡的狀態,隻能勉為其難地答應這個請求。


    這夜月色迷蒙,河麵上飄著一層淡霧,湘夫人獨自一人待在房間裏。為了與慕容嫣相見,她特意以各種理由支走了蘇青和白鳳。


    她端坐於門前,臉上的表情酷似從前時的她:黯淡的臉色,緊蹙的眉頭,抿著嘴,說:“慕容姑娘,請你坐到我身邊吧。”


    慕容嫣照做不誤,坐到對方身邊,緩緩握住她的手,問道:“湘夫人……不,還是叫你蘇夫人為好?”


    “隨你們意吧……我已經無所謂了。”


    “怎能這樣說?前幾天你與蘇公子不還是有說有笑的?”慕容嫣質疑道:“難不成,是蘇公子做錯什麽事情了?”


    “不,他沒錯……自從慕容姑娘和白公子來到後,蘇公子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我與蘇公子雖一起生活數年,實際上卻是聚少離多,甚至是在成親的那日,他與我同房後,第二天就不見了人影!”


    “所以,你看見河岸上的船工夫婦,心有感觸,覺得自己不可能有那樣平靜祥和的生活?”看著對方逐漸崩潰的情緒,慕容嫣不緊不慢地安撫道。


    “蘇公子生性如此,楚楚不奢望他能為了誰而改變。但若是有一天我經受不住,自尋短見……我希望有一個人能把這番話帶給蘇公子……”


    “什麽話?”


    湘楚楚望著慕容嫣,拿過筆墨,寫上信箋,塞到對方懷裏,懇求著說:“在我死去以前,請勿要告訴蘇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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