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三人途經半道,迎麵碰上了那日作為引路人的慈眉小僧。在那座高聳的浮屠塔前,互相寒暄了幾句後,慈眉小僧便把在禪房內的玄清等候已久的客人迎到了塔裏。


    看著兩旁的古樸佛雕,暗沉的燈光影影綽綽,有一種使人不得不莊重小心起來的壓迫感。特別是在踏上通往上層的木梯時,階上間或會發出的“吱啞”聲,生怕此聲音會驚擾到修行者的清幽,迫使來客幾乎都是踮著腳尖行路的。那慈眉小僧見那三人如此拘謹,也笑著勸解道:“無須如此收斂,遵循自然即可。”這才讓三人放寬了心。


    及到第二層,循著窄小的過道,慈眉小僧推開了其中一扇門,門內佇立著一位老邁的和尚,正杵著根普通的木棍憑窗細覽塔外之景,此人正是玄清。慈眉和尚上前合掌躬拜,道:“方丈,白少俠他迴來了。”


    玄清聞後,旋即側過身,用他那雙依舊臃腫的眼睛,瞧向門的方向,默然點頭應承。慈眉和尚隨即又躬了躬,講道:“我這就去準備午膳,請各位在此靜心詳談。”話畢,他便走到門外,把木門也順手闔上了。


    玄清手中木拐“咚咚”捶地而響,緩慢地走到位於禪房中央的方形矮桌前,將木拐隨手棄在旁邊後,箕踞著坐到了禪氈上,開口迎著來客:“請坐吧。”來客們皆分別在地上尋到三個氈子,坐到了方桌的其餘三個空位上。當中,白鳳與玄清麵對著,身後便是木門,左手邊是正作跪姿坐態的慕容嫣,右手邊自然便是那“野小子”楊德清了。


    昨夜被叢林狼折騰了一夜的白鳳、慕容嫣,正要向玄清討個解釋。白鳳適才解下龍鳴劍,欲向玄清表露心中不解之際,卻讓玄清來了招“先發製人”。這老和尚借著楊德清的來到,故意扯開話題,似是不願說起關於龍鳴劍的事情。


    “德清,你可算是來了。你要是再遲幾天,這廟裏的和尚就隻能靠著那壇‘醃白菜’過完這個月了!”玄清戲謔著,同時又瞥了麵前的少年幾眼。


    “方丈,不會吧?”楊德清道:“廟裏的夥食有這麽差嗎?”


    “唉,山上的廟就是這樣,沒辦法種太多糧食啊!”玄清答道。


    白鳳趁這二人談話的間隙,欲將話題引迴龍鳴劍上,便把劍用雙手捧了出來,問玄清道:“玄清大師,這劍……”話到中途,竟被這老和尚不懷好意地打斷了。


    “小子,沒見我正和別人聊天呢?”玄清訕笑著,又向一臉狐疑的楊德清道:“最近你同你老爹收成還好吧?”


    “方丈,我們呢爺倆兒過得還行。在狩獵方麵,亦是遵照方丈的教誨:‘不殺生孩子的,不殺小孩兒’!”楊德清不覺有任何異樣,依然自顧自地說天談地。


    “嗯!”玄清滿意地點頭表示認同,之後又持續了片刻的閑聊,將麵前的白鳳完全冷落在旁。


    噩噩無言的少年隻能將目光放在受傷的左手,以及那把破損的寶劍上,心裏認為或許這也是玄清對自己的考驗。借著這樣的想法來說服自己,靜靜地坐在一邊。慕容嫣瞧見白鳳如此模樣,心中對玄清之怨氣更甚從前,隻恨對方是個年邁癟小的老頭,以致自己不可以隨心發泄情緒,隻能隨著白鳳一起,繼續看似端莊地坐在遠處,聽著那老和尚說經傳道。


    從為何出家人不能殺生說起,到警告世人亦不可濫殺,其實就是在闡釋一個關於生存的哲理:人的身體就像是火爐,糧食就是燃料。若是燃料放多了,那樣火爐便會越燒越旺。直至有一天甚至將火爐也燒著,那樣就得不償失了。老和尚玄清像是在考驗白鳳的耐心,又像是在作些別的打算。總而言之,他借著與楊德清談話的契機,將時間往後推移了少時,直至某個人的來到,才讓這略顯沉悶的布道終止。


    “咚咚……”兩下扣門聲從白鳳背後傳來,隻見玄清頓時止了話語,喜上眉梢,對著門外的某人道了聲:“請進吧!”


    木門應聲被人從外推開,一位頭戴草帽、身披蓑衣,整裝待發的男子駐於門前。他一手合掌置於胸前,一手杵著那支令人直覺熟悉的禪杖,在他躬腰行禮時,杖上的金漆佛鈴不住地作響。


    “覺心,你來啦?”玄清語重心長道。


    門前的覺心頷首應允,道:“是的方丈,小僧已經想好了,如今應約前來向方丈辭別。隻是,有一件事情,想請方丈幫個忙……”說罷,這大和尚便將自己足以占據整個門口的身軀讓到一旁,一位麵掛輕紗,姿態玲瓏的苗人姑娘出現在眾人麵前。覺心繼續說道:“這位姑娘,請方丈替我照顧好她!”


    “為什麽呀!”夢蝶質問道:“讓我隨你一同旅行,走到哪算到哪,我們以前不都是這樣嘛?”


    “是夢蝶姑娘嗎?”玄清問道。見那苗女點了點頭,他便接著道:“此行危機重重,況且這隻是關乎覺心自身的修行,與旁人無關。若是牽連你受苦受累,那可就不大好了呀!”


    “我不怕!”夢蝶悲戚道:“這一路走來,什麽苦我沒吃過?”


    “夢蝶,你就在這裏等我迴來吧!如同方丈對小僧所言,從我下殺手從太平道手中救你出來的那天起,我的修行之路方才被開啟。若不走完這條‘修羅之道’,這一輩子,我都將無法從中脫離,真正得道!”覺心瞪著自己的圓眼,無奈道。夢蝶聞後,緘默不語,隻是站在原地看著十指交纏,鳳眼迷茫。


    玄清見狀,適時地戲謔道:“覺心呐!老和尚我怕這小廟容不下夢蝶姑娘啊!我見山下燕子鎮上不久前去世了一位大夫,不如就由老和尚我替你引薦引薦,讓夢蝶姑娘在山下當個‘苗大夫’?”


    “夢蝶,你覺得怎麽樣?”覺心謹慎地問道。


    “我都依你……”


    “好!”覺心當即搜了搜全身上下,將身上僅有的銀兩都拿了出來,給到夢蝶,說道:“這些錢你拿著,我已經用不著了,在山下好好生活,遇事不順就上山來找玄清方丈,他一定會幫助你的……”


    一個呆頭和尚,正對著對一個苗人姑娘說著關於分別的殤言惆句。在場的白鳳、慕容嫣,以及楊德清三人算是開了眼界。雖不知當中有何淵源,但總覺得會跟那些人們時常歌頌的生生不息的感情有關。


    門前的兩位互相話別後,又各自向玄清跪拜了三迴,然後才同屋內幾人正式道別,離開了浮屠塔。


    “哈哈哈……”在那兩人離開不久,玄清便不禁開懷大笑起來,譏諷在座的幾位道:“你們肯定不知道怎麽迴事吧?特別是你,白少俠。”


    白鳳迴道:“在下願聽方丈詳述!”


    “覺心此次旅行,同你師父,以及你手上的龍鳴劍都頗有關聯。”玄清緩緩講道:“想必白少俠也知道,‘白蛇仙人’並沒有把劍扔下懸崖了吧?”


    “是……”白鳳呢喃著,似乎不願承認自己被欺騙了。一旁的慕容嫣卻是反常地激動與失禮,一副肅殺的表情望著玄清,責備道:“老和尚,你可把我們害苦了!您看看鳳哥哥的手,讓野狼咬成什麽樣子了!”


    “慕容姑娘稍安勿躁,老和尚也是奉老朋友的話語做事啊!”玄清道:“當年,你師父獨自上山,其一是為的將劍贈予老和尚我,並囑咐老和尚定要將這把劍交給配得上此劍的人。老和尚當時心裏嘀咕,若是讓某些江湖草莽得知寶劍‘龍鳴’淪落此地,定會發生一場腥風血雨的奪劍大戰,於是便將劍轉贈予當時在山上清修的萬燈鎮石家老家主石宏圖保管。誰知造化弄人,這劍居然迴到‘白蛇仙人’的徒弟手裏了。隻是徒弟也不能有例外,你配不配擁有此劍,還需經過老和尚的考驗啊!”


    慕容嫣被這一番解釋弄得麵紅耳赤,自知錯怪好人,心裏又不想承認此事,就辯駁道:“可是……劍都毀成甚樣子了,根本就不能用了呀!”


    “是啊方丈,劍毀成這個樣子,還未斷裂崩刃已是萬幸!”楊德清觀摩著寶劍,應和道。


    玄清看著白鳳冷峻堅毅的眼神,恍若又看見當時毅然棄劍的老朋友,麵上多了一抹溫馨的微笑,接著講道:“寶劍之所以為寶劍,除了在於它削鐵如泥、銳利無比之鋒刃外,還在於它能抵禦一切不利的韌性。所以,它的主人也一定要具備相似的品格。這一點,我在白少俠身上已經看見啦!”


    “老和尚,既然有‘其一’,那必會有‘其二’。為何會說覺心的旅程會同師父相關?”白鳳問道。


    “嗬嗬。”玄清答道:“其二,‘白蛇仙人’的到來,是為了警告老和尚我。多年前從這寺廟裏出逃的一位叛僧,日後會成為禍害人世間的大患!那名叛僧,便是如今太平道的天師,大齊之國師,司馬荼。”


    “如此說來,這位太平道的天師,曾經是玄清大師的徒弟?”楊德清驚詫道。


    “不錯,那確是老和尚曾經的徒弟。他四歲就能朗誦經文、六歲業已通讀廟裏的所有經書,是個不折不扣的奇才。隻是行差踏錯,命運為之,令他偏離了正道。直至‘白蛇仙人’的來到,我才知道自己居然孕育了這樣一個‘毒蛇’!”玄清悲憫至極,繼續道:“據白少俠的師父所言,當時他才遭司馬荼的毒計迫害,脫離了大齊朝廷,又恐那條‘毒蛇’將來為害人間,便前來拜托老和尚出麵收服他。唉,可惜當時的我不以為然,時至今日,終嚐惡果……”


    白鳳講道:“如此說來,師父他曾是朝廷中人?而覺心此行,便是玄清方丈您為了彌補過去的錯誤,才將手中禪杖交予他的?”


    “不錯,覺心將代替我,用那清涼寺代代相傳的‘伏魔杖’,將那些邪魔歪道一一鏟除……這不僅是為了老和尚自己,同時也是覺心自身的修煉,更是為了普天之下所有的善男信女!”玄清說罷,伸手將龍鳴劍要了過來,他看著劍上的磨損,講道:“此劍並非不可修複,去找尋那鑄劍者吧!從他身上,或許能得知更多關於你師父的消息。”


    “您是說,元封子?”慕容嫣話畢,又同白鳳對視了刹那。


    玄清點頭迴應,當即手書一封推薦信,交予白鳳。此時準備午膳的慈眉小僧又捧來飯菜,幾人便一邊就著粗茶淡飯,一邊談論著關於元封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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