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海指揮著幾個內侍將兩大筐竹筒抬上來。


    太子順手拿起一枚,打開看著,梁信一邊抿著茶水一邊說風涼話。


    “你剛一倒下,這些人就開始出來蹦躂了,可見你籠絡朝臣的方法太過柔和,底下的人缺乏畏懼。”


    太子將手上的消息攤開放在他麵前,語氣不疾不徐。


    “父皇,姚尚書可是跟著您馬上打天下的文臣,您看看吧。”


    “成安伯兒臣就不說了,您再看看這幾位,兵部尚書、戶部尚書,可都是您欽點的,如今都有叛變的苗頭。”


    梁信將茶杯重重放下,將竹筒裏的消息一一取出,這些消息不管是真的也罷,故意迷惑他們也罷。


    不可否認,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梁明賢的勢力不僅僅隻是滲透到他們身邊,就連軍營,可能也有一半將領可能已經淪陷。


    看完所有消息,梁信黑著臉說道:“這件事情,僅憑一個梁明賢不一定能做到。朕在想,惦記著皇位的到底是梁明賢還是你二伯父。”


    “當初決定起事,你大伯自願在身後為我們奔走,這些年來,傾家蕩產給我們鋪路,這份恩情,你我父子都記得。若是你大伯想要這個皇位,我二話不說,就是讓給他又怎麽樣!”


    “但你二伯不行,他這個人表麵儒雅不爭,實際上就是懦弱,怕擔責任,沒想到教養出來的狼崽子倒是有能力。”


    太子歎道:“您跟二伯之間的恩怨兒臣就不多做評價了,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當年沒有心思不代表現在沒有,兒臣看到的,是梁明賢想除掉我自己做儲君。”


    “我出了意外,要是成亦也出點兒意外的話,您要從宗室中過繼,就隻能選他了。”


    梁信瞪著他沒好氣地說道:“朕又不是隻有他一個選擇,除開你四叔的獨苗苗要繼承香火,你大伯父家三個兒子,哪個做不得儲君?”


    “呸,臭小子,你是咒我還是咒你自己?”


    太子白天睡了一天,晚上一點也不困。念在眼前這位頭上已經生出白發的辛苦的父親,趕忙賠笑道:“父皇息怒,兒臣跟成亦都不會有事兒的,您放心吧。”


    梁信歎道:“幸好為父早有先見之明,將你弟弟送出去學藝,要不然遲早被人算計陷入泥潭。”


    “您其實也可以再多生幾個……”


    梁信將竹筒扔到他臉上。


    “你這個混帳小子!你老子孫子都有了,還要兒子幹嘛?”


    “父皇英明。”


    梁信被氣的吐血,不跟他胡扯,直接問道:“你打算什麽時候好轉?”


    太子將空筒扔到一邊,手上動作不停,看著紙條上的內容說道:“不急,再等些時候吧,總得把水攪得夠渾,讓沉在湖底的大魚小蝦都自己冒出來……”


    梁信起身的時候踉蹌了一下,孫大海上前扶住他。


    他低頭看著一派平靜的太子,心中感歎,這個兒子什麽都好,就是沒有脾氣,做事風格太溫和了。好像什麽事情都不能讓他生氣,也沒什麽事情能讓他變色。


    就算麵對突如其來的打擊,也總能擺出一副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情形,也還是這般溫吞地看著一條又一條或真或假的消息。


    帝王若沒有雷霆手段,很容易受製於臣。


    忍著咳嗽交代道:“不管怎麽樣,我下去見祖宗之前,得先幫著你把朝堂穩住。他想要皇位,也要看能不能從我們父子手中奪走!”


    “不管是誰,寧可錯殺八百,絕不放過一個!”


    這就是帝王之怒。


    太子俯身恭送。


    末了,止於一聲歎息。


    細數曆朝曆代,開國帝王,能真正做到對有功之臣毫無芥蒂的有幾個?


    紙條上的這些人若不自己作死,或許還能往下多傳幾代,如今……


    雖然自認並沒有過河拆橋的打算,但是走到如今,梁信心中更加堅定功臣乃禍亂之源,仗著開國之功,就敢左右皇家的決定,攪亂朝綱。


    他在還能鎮住那些功臣,等他閉眼之後,子孫後代就要世世代代受到他們的脅迫。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要名聲有什麽用處?


    ……


    下了一天的春雨並沒有要停的打算,夜裏又下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成安伯府就被抄了。


    近衛軍前後將成安伯府搜查了無數遍,終於找到跟前朝餘孽明王暗中有交易的信件。同時,又接連抄了幾個軍中將領的家。


    名頭是借軍馬交易,暗中與外族勾結。


    人證物證俱全,辯無可辯,除了成安伯不認罪之外,其他人在刑部和大理寺的聯合審查之下,全都認罪畫押。


    但是成安伯在鐵證麵前,狡辯也沒有阻擋砍頭的命運。


    就算他的兒子娶的是銳親王之女,當朝的玉明郡主,也什麽都改變不了。


    一向不理俗物的銳親王梁安在禦書房外跪了一天,終於求得聖恩,隻要成程寫下休書,將玉明郡主休棄迴家,便可免了玉明郡主的死罪。


    至於玉明郡主的子女,生是成家人,死是成家鬼。


    謀逆之罪,夷三族。


    接下來,是謀害太子的惡徒。


    大雨下了三天才勉強將菜市場的血跡衝刷幹淨,天晴之後,人們總覺得前幾天的場景就像一場夢,但是滲入泥土裏的血腥味提醒著大家,那些都不是夢。


    成家被滿門抄斬之時,殷清瑤就在街上不遠處的茶樓裏往外看。


    成安伯是個頭發胡子花白的普通老頭,前幾天還在一起打馬球的成程狼狽地跪在前排。


    一向討人厭的成渝在哭。


    柔弱的文宣母女顧不得形象,直唿冤枉。


    圍觀的百姓或緊張害怕,或對場上的犯人指指點點,告誡子女。


    殷清瑤合上窗戶,她陷害文宣不過隻是兩派鬥爭的導火索。對上位者來說,真相是什麽不重要,隻要能鏟除異己,假的可以是真的,真的也可以通過虛假的途徑重新迴歸到正途。


    她跟成渝文宣之間不是私人恩怨,是陣營不同。


    雖然這樣安慰自己,心裏還是覺得沉重。不過都是鬥爭中的犧牲品而已,太子若是敗了,會有更多無辜的人被推上斷頭台。


    梁明賢舍棄了成安伯,選擇大義滅親撇清刺殺太子的嫌疑。


    聽說玉明郡主一日之內痛失子女夫婿,當場就氣得吐了血,沒過幾日就撒手人寰。


    也聽說最近三五不時就有官兵上門搜查,查到可疑之人立刻打入大牢,一時間,從世家貴族到市井百姓人人自危。


    “聽說前段時間斬殺的那些人都是前朝餘孽!”


    “天殺的前朝餘孽,前朝都亡了多少年了,咱們好不容易過上幾天安穩的日子,這些人又蹦出來刺殺太子,連累咱們跟著擔驚受怕……”


    “不是說明王早就被人斬殺了?哪兒來的餘孽……”


    “說不準是報複呢?那些人就像陰溝裏的老鼠,見不得咱們過好日子……”


    “該死的,讓那些人都死幹淨!”


    百姓們關上房門,跟家裏人念叨兩句,聽見有街上的腳步聲,膽子大的扒著門縫往外麵看,膽子小的,將屋門用門栓抵上,躲在屋子裏不敢出門。


    白天的腳步聲還不算可怕。


    最怕的是深更半夜聽見街上整齊的腳步聲。因為過不了多久,就會傳來鬼哭狼嚎。深夜裏的鬼哭狼嚎就像索命的鬼差。


    尋常人家捂著耳朵等腳步聲過去之後才敢睡覺,那些本就心虛的人聽見腳步聲則如驚弓之鳥一般。


    春雨過後,繁花盛開。


    有人倚著屋門感歎。


    “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


    院中鮮豔的牡丹花開得如嬰兒的臉盤,卻讓人生不出欣賞的心思。


    殷清瑤托腮看著花叢發呆。


    李柔娘帶著兄弟倆在花園裏賞花捉蝴蝶,殷老五實在閑不住,把花園開辟出了一個角落,種了點兒青菜,養了幾隻鴨子。


    反正園子裏也有池塘,鴨子們生活得很愜意。


    他們不出門,不知道外麵現如今已經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隻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


    看著在湖麵上撲騰的鴨子,以及院中綠油油的青菜,殷清瑤笑著搖頭,不知道平靜的日子還有多久。


    在深宅大院裏,反而過出了家鄉味。


    家人不知道,殷清瑤不是完全不知道外麵的狀況,早早地安排齊老三將城內的人手都撤出去,包括在京城念書的堂兄弟們。


    他們一家卻是走不了的,梁明賢那廝到處都有眼線,隻要她一動,立刻就能劫殺他們。


    從上次見過邵雲舒之後,一直到現在,他竟然忙得連見一麵的時間都沒有。跟邵毓寧通了信,才知道關係好的幾個姐妹最近都被約束在府中,不準出門了,而且,各家差不多都在屯糧。


    殷清瑤數著日子,今天是四月初九,是個陽光明媚的好日子。


    瞧著一院子富貴的牡丹花,歎了口氣,若不是它們及時張開了層層花瓣,開得鮮豔好看,讓人不忍心破壞,早就被殷老五拔了種菜了。


    李柔娘摘了一朵大紅的花朵給殷樂寧撕著玩耍,鮮紅的花瓣落了一地,殷清瑤一陣心疼,這可是國色天香的牡丹花,不是地裏隨便長出來的野花野草。


    栽培一株牡丹花要費多少工夫……


    見她一直盯著自己,李柔娘對著她招招手。


    等她走過去,她柔弱的娘立刻挑了一朵鵝黃色的花朵摘下來插在她頭上。


    “這些花這麽好看,插在我閨女頭上更好看。”


    殷清瑤嘴角抽搐,順著看過去,沒看錯的話,她娘掐的可是牡丹界的貴族姚黃魏紫。


    算了,開心就好。


    眼皮一直跳,心裏也很慌,殷清瑤帶著殷樂章兄弟倆玩了會兒,聽見外麵有腳步聲。


    “娘,你陪他們玩兒,我去看看怎麽迴事!”


    腳步聲從郡主府門前經過,劉強搬來梯子,她爬上去看著外邊,問身邊的人。


    “這是哪一支軍隊?”


    劉強曾在邊軍待過,對大梁朝的軍隊編製比較了解。他看了半晌,不太確定地說道:“像是北直隸衛所的駐軍,不過我也不確定是到底是哪一支。”


    “姑娘,真的要打仗嗎?”


    殷清瑤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如果真打起來了,你不用管我,保護好我爹娘和弟弟。”


    劉強麵色凝重。


    一般來說,像殷清瑤這種身份,基本上沒有拉攏的必要。他們隻用找個地方縮起來,別讓流民盜匪占了便宜,等動亂過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但他們普通百姓也不礙眼。


    “姑娘,您是不是站隊了?”


    劉強雖然不懂,但是走南闖北多年,也有點覺悟。


    殷清瑤輕嗯了一聲。


    “姑娘,我是個大老粗,要不是遇上姑娘,現在還在碼頭上扛麻包。我聽說朝堂比軍營還複雜,您還是及早抽身吧。”


    殷清瑤又嗯了一聲說道:“等此間事了,我就迴汝寧府,老實做生意,再也不上船了。”


    她雖然是穿越而來的,但是並沒有穿越必備的金手指,走到今天,全是自己一雙手拚殺出來的,在困境中感受到了深深的無力感。


    尤其是全家人都在這兒陪著她,更讓她沒有了破釜沉舟的果決,她不能拉著全家人一起陪葬。


    “京城如果真的生亂,說不準會有流民強盜趁機作亂,咱們府上的護衛更不能鬆懈。”


    這點走南闖北的劉強更清楚,當即應了聲是,爬下梯子就去布局。


    殷清瑤繞過牆頭,又看了一眼空間空蕩蕩的街道,壓下不安的情緒,從梯子上跳下去,找到梁七。


    “咱們府上有沒有密室密道一類的地方?萬一生變,也好找個地方讓大家躲起來。”


    梁七咽了口唾沫,不說有,也不說沒有,他就是沒想明白,長安郡主是怎麽肯定府上有密道。


    殷清瑤就猜到肯定有。


    “密道通向何處?密室能容下多少人?”


    “密室大概能容下二三十人,密道……通向太子府。不過郡主府也有一條密道是通向城北的。”


    “都有誰知道這條密道?”


    梁七眼睛左右觀察一圈,小聲迴道:“除了太子府的管事,就隻有我了,我在這兒就是為了守著此處。”


    殷清瑤哦了一聲,交代道:“告訴我入口在哪兒,我也替你保密。”


    此事事關重大,梁七猶豫糾結到最後,想到太子那句讓他以殷清瑤為主,便將知道的都告訴她了。


    “密道的入口在偏院的客房裏,密室在湖中心的小島上。”


    殷清瑤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頭頂炙熱的烈陽,問道:“你說,銳親王世子敢逼宮嗎?”


    梁七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被她大逆不道的話嚇得差點丟了三魂七魄。


    “祖宗,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殷清瑤斜瞥他一眼,走到李柔娘身邊陪著殷樂安和殷樂寧抓蝴蝶。


    梁七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他隻是太子布下的天羅地網中的一員而已,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奴仆,隻想過好自己的日子,哪兒敢想過朝廷的事兒!


    逼宮,他就是在話本子中也沒見過。


    更是不敢想。


    阿彌陀佛,無量天尊,保佑大家平平安安吧。


    初入夏,白天的太陽能把人曬脫一層皮,晚上睡覺卻還要蓋被子,蓋上一層薄被,正是舒服的季節。


    白天消磨掉多餘的精力,殷樂章和殷樂寧兄弟倆晚上睡得格外沉,自從殷樂章迴家之後,李柔娘睡得也沉。


    殷老五還保存了一絲警惕,夜裏殷清瑤潛進他們房間的時候,殷老五從床上一躍而起,看清是她之後問道:“清瑤,你大半夜怎麽不睡覺?”


    殷清瑤沉著臉指指外麵,他這才聽見外麵整條街上都是跑動的腳步聲,壓低聲音問道:“這是怎麽迴事?”


    “我感覺要出大事兒,你跟我娘先去密室裏躲躲。”


    殷老五將李柔娘喊醒,聽到腳步聲,李柔娘也意識到不對,問道:“出什麽事兒了?”


    殷清瑤拎著一包吃食,收拾了幾件衣裳墊子背上。


    “我送你們去密室,如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的話,我明天再把你們接迴來。”


    夫妻倆穿好衣裳,一人抱著一個問道:“那你怎麽辦?”


    “你們不用擔心我!”


    趁著夜半無人注意,一家人坐船劃到湖中心,湖中心的小島之下確實有兩間隱蔽的石室深入湖中,除了有點潮濕之外,石室之中還算幹淨。


    又將船劃迴來,殷清瑤喊上劉強和梁七,坐在密道的出口處等著。


    她也不清楚會不會有人從裏麵出來,隻是有一種很強烈的直覺。


    三人等到快睡過去,密道之中果然傳出一陣動靜。


    殷清瑤一個激靈抱緊手中的兵刃,盯著出口。


    釘在牆上的書架緩緩移開,從裏麵跌出來一具帶血的新鮮屍首。隱約還有女人的尖叫聲和孩子的哭聲。


    殷清瑤拔刀看著黑漆漆的密道,土腥味中帶著濃鬱的血腥味,兩個唿吸之後,一個女官從裏麵鑽出來,看見這頭的人先是一愣,目光落在殷清瑤身上。


    女人直直地撲過來跪在殷清瑤腳底下。


    “長安郡主,快,快救太子妃!”


    殷清瑤這才注意到她懷中的包裹裏裹著一個半歲大小的孩子,小殿下十月底出生,到現在正好五個多月。


    梁七準備往裏走,被身邊的人拉住。聽見密道之中的打鬥聲,殷清瑤提著刀衝進去。


    密道空間狹小,兵器根本沒辦法施展,殷清瑤將長刀收起來,摸出一把匕首,將衝上來的人一刀割喉。


    “殿下!”


    杜鈺瑛聽到她的聲音,在身邊人的護送下跑過來,“殿下先走!”


    密道頂多能容下兩個人並肩,杜鈺瑛從她旁邊擠過去,殷清瑤正麵對上追兵,一刀一個,將人堵在半截。


    不過一刻鍾時間,密道裏的屍體就把路堵住了。那邊的人一邊清理屍首一邊放冷箭。


    殷清瑤隨手撈起一具屍體當作盾牌,殺得手腕酸澀,終於把追兵解決完。


    折身出去的時候,身上又是一身髒汙。太子妃比她好不了多少,身邊隻剩下一個女官,兩人都是狼狽不堪。


    “殿下,這是怎麽迴事兒?”


    杜鈺瑛咬著牙說道:“我大伯借口求我辦事,把太子府堵了,還派出殺手追殺我們母子。我擔心我父親,想迴家看看,被管家攔了,順著密道就逃到這裏。”


    “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殷清瑤猜測可能要發生宮變,但是沒想到就在今晚。


    女官懷中的小奶娃又哭了一聲,杜鈺瑛神情疲憊地將孩子接過來,抱在懷中安撫。


    她的神情平靜,估計是也猜到了。


    “太子殿下至今不知生死,我們母子倆又遭到刺殺,長安郡主恰巧出現在此處,恐怕也不是巧合。”


    太子妃的目光帶著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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