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清瑤以為他是不好意思,拿起杯子放到他嘴邊,輕聲說道,“不燙了,你嚐嚐。”


    邵雲舒抬了抬胳膊,身上軟綿綿的確實沒什麽力氣,但是拿杯子的力氣還是有的……他就著杯沿喝了一口,咽下去之後,低頭將杯子裏剩下的水全喝了。


    他確實很渴,殷清瑤如法炮製,一連喂他喝了三四杯才停住。


    “好點了嗎?”


    邵雲舒嗯了一聲,嗓子仍然很疼,但是至少能說出來話了。


    “昨晚多謝你。”他頓了頓,問道,“你不害怕嗎?”


    此時他身上隻穿著單衣,昨晚給他包紮完之後,章遷翻出來自己的衣裳,跟殷老七兩個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給他換上。


    怕扯著傷口,沒敢繼續給他穿其他衣裳,章遷的裏衣穿在他身上不大合身,他挺直身板倒也還算勉強,但這會兒靠坐著,領口露出大片肌膚。殷清瑤咳嗽一聲移開視線,把給她爹新做的棉襖拿出來給他披上。


    她爹的身材不算太瘦,棉襖披在他身上明顯也不合身,領口的皮膚還是露著。


    “沒什麽,在那個時候,那個場景,顧不上害怕,你不是也不怕嗎。”


    邵雲舒輕笑一聲,低聲說道:“我不一樣。”


    杜鵑端了湯到了門口,她沒進來,隻伸進來一隻胳膊把碗送進來。


    “嬸子讓我幹的活我還沒幹完,你這邊有啥事兒喊我一聲就行。”


    她是故意走開給他們留出來說話的空間,殷清瑤起身接過湯碗,湯一直在火上煨著,很燙手。


    殷清瑤還沒問他哪裏不一樣,就聽他接著說道,“我從小習武,離開家到四川是為了建功立業。而且我是男子漢,自然要多擔待一些,你不同,你是平常人家的小女子,沒必要去拚命。”


    嘴上這麽說著,眼睛裏透露出來的欣賞卻能讓人感受到他心裏並不是這麽想的。


    大男子主義加典型的口是心非。


    殷清瑤心裏吐槽,上輩子,他現在做的事情她也做過,隻是如今時空不一樣了,她要是去參軍,肯定會被人嘲笑一頓再趕出來。


    看他精神頭很好,殷清瑤問道:“你不是在四川那邊的軍營裏嗎?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而且還……身受重傷?”


    “你是打算迴家嗎?”


    他跟梁懷玉是好朋友,他家應該也是權貴,今天是小年,趕路迴去過年也是情理之中的。


    邵雲舒彎著眼睛笑了笑,順著她說道:“是呀,打算迴京過年,沒想到路上遇到劫匪,護衛們都被引開,我孤身一人倉皇逃命,才跑到了這裏,有幸被你救了。”


    他前麵說的兩句話殷清瑤還信,到後麵越發的不正經了。殷清瑤皺皺眉頭,仰臉看著他。


    “你還有精力說笑,看來傷好得差不多了,你的護衛衛茗給我留了一袋子錢,我本來打算去鎮上給你請個大夫呢……”說到這裏,她故意停頓一下,斜瞥著他,“看來是不用了。”


    邵雲舒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呲溜一聲,捂著肚子,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殷清瑤一跳。


    “你沒事吧?我去請大夫!”


    起身發現他雖然捂著肚子,臉上卻並沒有太多痛苦的表情,反應過來被他騙了,氣得她雙手叉腰瞪大著眼。


    “你也知道我受傷了,不說點別的話轉移注意力,豈不是很難熬?”


    殷清瑤前世見慣了各色嘴臉,自認也算見識過大場麵,到頭來遇上他,還是發現自己太嫩,三言兩語就能被他糊弄過去。


    “你不願意說就算了,我也不問,但是你的打算總得跟我說一下吧。你的護衛說讓你在我家住幾天……眼看著就要過年了……”


    她的意思很明顯,眼看著就要過年了,你這個外人打算怎麽辦?留在人家家裏過年?


    讓她奶知道了,又該說她跟她娘的閑話了。


    拜林氏所賜,她們母女兩個現在在村裏流行著好幾套花邊新聞呢,大家雖然相信他們五房的人品,但是聚在一起的時候,難免提起來這些事兒。


    尤其是他家現在大張旗鼓地蓋房子,更是讓人猜想不斷。


    邵雲舒見她生氣,收起玩笑的態度,正色道:“我可能要在你家過年了……我跟舅舅布了個局,現在正在收網,我要是沒受傷的話,估計還能再掙點功勞,可惜……”


    “我隻能讓我的人多出去搶點活幹,到時候功勞算在我頭上,我再往下給他們分紅。”


    他頓了頓,似是想起來什麽,問道:“你是不是抓了一個人?我隱約有點印象。”


    殷清瑤嗯了一聲,無語道:“你都暈過去了,還能知道我幹了什麽?”


    邵雲舒輕笑一聲說道:“習武之人比較警惕,這點你莫要怪罪。那個人算是蔣從吉手底下的第一號頭目,對朝廷來說很重要,這個功勞……”


    他還沒說完,殷清瑤就搶先說道:“功勞算你的,我不要什麽功勞,萬一他的同夥來找我報仇,我豈不是得不償失?功勞你拿去,別把我供出來就行!”


    想到之前梁懷玉說的她在太子麵前掛上名號她就頭疼,雖然說能認識一些權貴是好事,但是同樣的也很危險。她家如果一直是升鬥小民倒也沒什麽,稍微發達一點,萬一牽扯進政治……


    於權貴來說不過是舍棄一些利益,對他們來說就是牆倒屋塌,日子都沒法過了。


    瞧著她謹慎的模樣,邵雲舒先是一愣,後是一笑,笑的時候牽扯到肚子上的傷口,疼得他嘴角抽搐。這次是真疼,殷清瑤瞥他一眼沒說話。


    “我本來就沒打算給你算功勞……衛茗給了你多少錢?不夠一百兩黃金我迴頭再給你補上,抓了地猴的功勞不比抓蔣從吉的功勞小,我也不能小氣!”


    “這你也要比?”殷清瑤摸了摸發現湯不熱了,端起來遞給他說道,“喝點湯睡一覺吧,鎮上的大夫估計沒有你自己的金瘡藥管用。”


    邵雲舒接過來兩口喝完,肚子裏一肚子水撐得飽飽的,心一落下來,躺下就睡過去了。


    殷清瑤看著他清俊的臉頰,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還有點燒,不過熱度在慢慢下降,他自己準備的金瘡藥確實管用。


    提筆想給梁懷玉寫信,想起他臘八節來信的時候說他已經在迴京的路上了,這會兒寫信他也收不到。桌子上倒是放著一封信,今天早上裏正媳婦送來的,她還沒來得及看。


    是她舅娘來的信,信上說了這兩個月繡坊的生意,接了一些小活,完成之後賺了點錢,也不多,兩個月下來統共賺了二十兩銀子。


    要過年了,她把賬算了算,這二十兩銀子她自己留下十兩,剩下十兩給小姑娘們買了些木炭,買了些護手的東西,一人做了兩身棉襖,一身新衣裳,也算是過年。


    現在小姑娘們能做一些活計了,繡坊裏就請了一個婆子幫著燒火做飯打掃衛生外加洗衣服,繡娘們的手金貴,冬天不能沾涼水。


    信很厚,記錄著關於繡坊的每一件事,她仔細看完,把信放下,她舅娘沈氏是個能幹的人,繡坊安排得井井有條,她可以不用過多操心了。


    不到中午的時候,村子裏響起鞭炮聲,她站在門口往下看,不大會兒,正好看見他爹娘慢慢悠悠地從山下迴來,兩個人有說有笑,很開心的樣子。


    “清瑤,前天放榜了,你樂安哥考過了生員,咱們家也出了一個秀才郎了!”


    她疑惑地問道:“前天放榜,為什麽老宅今天才知道?”


    殷老五解釋道:“學堂放假,大家都在家裏,放榜的時候二房走不開,樂安自己一個人迴去看的榜,看見自己的名字,先去跟先生報喜,結果喝醉了被留在先生家裏兩天,昨天迴來的時候還暈乎著,直到今天早上才想起來。”


    要不然,昨天就不會有她二伯畫灶王爺那一出了。


    這下老宅又該熱鬧了。


    果然,晚上那邊就讓殷老七來家裏喊他們,說老宅那邊辦慶功宴,讓他們一家過去吃飯。


    他們家裏殷清瑤去了老宅都不見得多受待見,更何況杜鵑這個外人,加上家裏還有傷員,李柔娘身子不便,所以,去的隻有殷老五一個人。


    在他迴來之前,殷清瑤隻好承擔起照看邵雲舒的重擔。


    為了照顧他,鍋上一直燉著肉粥。他睡醒的時候天都快黑了,屋子裏點著一盞油燈,昏黃的光線下,殷清瑤托腮無聊地發著呆。


    過年是大家最閑的時候,她試了幾次繡花,繡得歪歪扭扭的很不成樣子,再看杜鵑,人家已經能繡蝴蝶了,還繡的栩栩如生。


    她頹廢地把東西扔下,拿起鞋底,結果一錐子紮歪,差點把錐子上的針給崩斷,隻好又放下了。


    事實證明,她沒有這方麵的天賦,所以就隻能托著腮發呆。


    光線下,少女的五官還沒有完全長開,但是已經能看出萬裏挑一的明豔來,她跟普通的村姑不一樣,從樣貌到氣質,是京城很多閨秀夢寐以求的。


    不是所有大戶人家的小姐長得都漂亮,有些人家的小姐因為長相實在太醜了,沒辦法才隻能拚命讀書,企圖用腹有詩書氣自華來安慰自己。


    想到這裏他微微歎了口氣,在京城裏,判斷閨秀是不是醜女的標準隻有一個,讓人去打聽,但凡是滿腹詩書的,有才女人設的,都醜。


    雖然不是人人都醜,但十有八九是醜,剩下一個算是平庸。


    聽到他的歎氣聲,殷清瑤抬頭看他。


    “你醒了,餓不餓?”


    下午她又燒了一次炕,屋子裏暖和和的,邵雲舒出了一身汗,感覺好多了。


    “有什麽吃的嗎?”


    中午醒的時候沒什麽胃口,他隻喝了一碗骨頭湯就睡了,眼下感覺餓的前胸貼後背,一動彈,眼前就開始發黑。


    “有肉粥,我去給你盛一碗。”


    說著她趕緊出去拿粥,迴來放涼一點給他,他三兩口喝完把空碗遞給她示意還要。殷清瑤又跑了兩趟,最後直接把鍋端過來,看著他吃了大半鍋肉粥。


    他現在脾胃虛弱,吃粥是正好,但是吃這麽多……視線落在他受傷的肚子上,不會把傷口撐開嗎?


    吃飽了也睡足了,邵雲舒這會兒精神了,瞅著她無聊地打哈欠,有一搭沒一搭地找點話題。


    “你們普通人家平時做點什麽?”


    聽見他的聲音,殷清瑤打了個哈欠,抬頭看他,他現在看來雖然有些狼狽,但是她可沒有忘記初見時他騎在馬上的英姿。


    少年人的五官很驚豔,隻一眼就能讓人記住,但是他沉穩的氣質又跟張揚的外表截然相反,兩種相對立的形容同時落在一個人身上。


    他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高深莫測,說話的時候……也很平易近人呐……


    殷清瑤反正也沒事,就跟他瞎聊著。


    “平常很忙,地裏家裏很多活,基本上是沒白天沒黑夜,忙著掙一口飯吃。也就過年這兩天清閑一點。最大的願望就是風調雨順,讓田地裏的莊稼好好長,到時候能堆滿糧倉。你呢?”


    莊稼人的生活三兩句就說完了,日複一日的地裏刨食,實在沒什麽說的。


    “我?”邵雲舒頓了頓,又想了會兒說道,“我的生活也很枯燥,我跟大哥從小就跟著我爹習武,小時候我爹去打仗,有時候會帶著我們兄弟倆。”


    “不過他現在不打仗了,被封了爵位。天天在家裏舞刀弄槍,日子也單調。”


    “那你們衣食無憂,過得應該比我們舒心。不像我們,收成不好的時候連口飯都吃不上。有些窮人家熬不過去,還會賣兒賣女。”


    “舒心隻是表象……”


    他故意頓了頓,就在殷清瑤以為他會說出其實有錢有權也不一定快樂的時候,他說了後半句。


    “不用打仗,朝廷管著吃喝嚼用,閑的時候逛街遛馬,日子過得確實挺舒心。”


    後麵的話他沒說,殷清瑤無語地看了看他,把他吃剩下的肉粥端出去,隔著屋門給他遞進來一個夜壺。


    “那個,你要解決一下生理需求嗎?”


    她不提,邵雲舒也憋著沒說,他記得她說過讓她爹來的,他原本打算憋到她家裏人迴來的。


    他伸手接過來,搓著鼻子,不好意思地說道:“那,麻煩你了。”


    殷清瑤覺得沒什麽,男女之間除了身體結構不一樣,別的沒什麽區別。就是高貴如皇帝,也是要吃飯睡覺上廁所的。


    她真的一點也沒覺得不好意思。


    邵雲舒心裏卻不這麽想,在他的觀念裏,小時候是母親會這樣無微不至地照顧他,長大之後是妻子才會如此親密無間,就是兄弟之間,有時候也會避諱。


    他的臉頰上升起一抹紅暈,迴想著從昨晚到今天發生的事情,躺下一閉眼的功夫,他已經把未來都想好了,先是怎麽說服他父母接受一個沒什麽身份背景的村姑,到後頭婚事該怎麽辦,生幾個孩子。


    老大叫什麽名兒。


    他在心裏美滋滋地想著,殷清瑤進來看見他閉上眼睛,以為他睡著了,轉身出去,還輕輕地把房門關上。


    如果被她知道他的想法,肯定會感歎一句:到底還是個少年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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