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父埋骨的所在,位於荒野裏的一片高坡之上,向著京都方向。


    十幾年過去了,那片坡地早被荒草盡數覆沒,除去荒草,方顯露而出。


    一g坍塌的土丘,一塊無名的青碑,碑前插了一支節杖。這便是全部。


    杖風吹雨淋,地上節杆早已腐朽不堪,但下半截,卻依然插入在地,至今尚未倒下。


    這一日,荒野之上,旌旗蔽日,萬名鷹揚校尉,身著玄甲,光輝耀日。他們整齊陣列,肅立坡下,祭吊英魂。


    在校尉將士的注目之下,菩珠迎著那來自曠野深處的獵獵大風,一步步地登上高坡,來到了父親的埋骨之地。


    祭官念誦著祭文,她跪在那g荒丘之前,憶父親當年的音容笑貌,也再次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最後一次送他出門時的情景。


    他笑著答應她,說很快歸來,然而從那之後,再未歸來,這麽多年,獨自一人長眠於此。陪伴他的,隻有瘴雨蠻煙,野風陣陣。


    她忽抑製不住情緒,默默垂淚,正陷入傷感,一時難以自持,忽感到手上一暖,抬起朦朧淚眼,望了過去。


    李玄度素冠玄裳,和她並肩而跪。


    他的神色肅穆,雙目依然平視望著前方,一手卻伸來,在袖下和她的手緩緩五指相扣,最後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她感受著他掌心的溫暖和有力,聽著野風吹過坡地的唿唿之聲和祭官那哀而不傷的鏗鏘獻祭之聲,心慢慢地定了下來。


    她望向父親的墳塋,淚亦漸止住。


    大火熊熊,在僧人莊嚴的渡亡經聲裏,遺骨燔化,歸入淨壇。


    她雙手捧著,下了山坡。原野之上,隨著一聲令下,那一萬將士齊行跪禮,奉迎忠骨。


    浩劫已過。瘴雨蠻煙,亦皆消散。今日之後,魂靈歸鄉。


    倘若再有一次,年輕的父親,他一定還會如曾經那樣,選擇佩著長劍,手執節杖,出塞外,征荒裔,剿兇虐,封神丘。


    無怨,更是無悔。這一點,菩珠深信不疑。


    動身啟程之前,還有一個地方,有一人,她神向往已久,此番既來,自然要作停留前去拜見。


    接迴父親的遺骨之後,他們便去往銀月城。西征的聯軍也將於此分營,一部分繼續上路,另一部分暫時駐在城外,到時隨李玄度一道東歸。


    紮營之後,李玄度帶著菩珠先去探望薑毅,在帳外,遇到了方替他換藥出來的軍醫,問他傷情。


    軍醫說,大將軍受的雖是外傷,但傷口長而深,幾至胸骨,且刀刃沾毒,令傷口的愈合變得愈發困難。好在大將軍體格過人,算是渡過了最危險的階段。正方才,傷口已除合線。但接下來,還要好生調養,方能慢慢痊愈。


    薑毅獨自一人在帳內,坐於一張簡案前,正閱著西域的輿圖,案角放了一碗親兵先前送進來的藥,放了些時候,藥漸涼,他想起來,伸手去端,動作略大了些,大約牽到傷處,手在半空滯了一下。


    菩珠正隨李玄度掀簾而入,看見了,忙快步上去,將藥碗捧了起來,送到他的麵前。


    薑毅看了她一眼,含笑點了點頭,接過。


    菩珠在一旁等著,見他喝完藥,又搶著接迴藥碗,說道:“義父你的傷不輕,還沒痊愈,自己要多加小心。怎不叫親兵隨身服侍?這裏若無合適的人,我來侍奉義父!”


    薑毅道:“軍醫方已替我除了線,我這邊也有人,你勿牽掛。”說著起身,便要向李玄度見禮,被李玄度一把攔住,請他坐迴去,自己也入了座,和他敘了片刻關於明日一早分營兩頭行動的事,隨後看向菩珠。


    菩珠方才一直在旁靜靜聽著,此刻見李玄度望向自己,會意,便開口道:“義父,玉郎收到了金熹太後那邊送來的消息,派丞相和善央來迎我們,想必人很快便就到了。方才我遇到軍醫,軍醫說,義父需休養,傷方能盡快痊愈,正好一起入城,在城裏休息些時日。義父意下如何?”


    薑毅微笑道:“你們去吧,我不和你們同行了。去年河西戰亂之時,我出來得急,馬場那邊,還有好些事未交待好。出來時日也不算短,須得盡快迴去處理。明日我便隨他們上路了。”


    “義父,你身體吃得消嗎?”


    菩珠有些擔心,忍不住又道。


    “我無妨。”


    薑毅看著她和李玄度,麵上帶著笑容。


    “你們放心吧,我的傷,我自己清楚。且真的無大礙了。”


    菩珠隻好望向李玄度。


    他看著薑毅,沉默了片刻,緩緩點頭。


    “也好,叔父你早些休息。我迴去後,再去見叔父。”


    薑毅頷首:“我在關內等你。”


    他起身送客。


    菩珠知他是不會入銀月城了。


    她望著薑毅那平靜如常的神色,想起前世他和金熹大長公主各自最後的結局,心中不知為何,泛出了一縷難言的失落和傷感之情。


    她不知薑毅此刻心中到底如何做想,是否真的如他表麵看起來那般,往事已是尋常。


    或許這輩子,自己終於得償所願,和愛之人相知相守,所以也就暗暗希望,這世上的有情之人,皆能如她和李玄度一樣結為眷屬。


    然而,她也知道,這或許隻是她的一廂情願罷了。


    她隨李玄度一道被薑毅送出來,迴到了自己住的帳中,至晚間,心中還是有些悶悶不樂。


    兩人已分離許久,此番重逢,李玄度眼中看她,比從前愈發嬌美動人,怎麽愛都不夠,天一黑,便隻想和她膩在一起。


    今夜無事,他早早地閉了帳門,命人無事不許打擾,抱著嬌妻上了榻,見她臥在枕上,釵橫鬢亂,幽情暗起,便摟她入懷。玉肌花顏柳腰肢,一番雲雨,意猶未盡,過後仍抱在懷中愛憐,卻發現她似心不在焉,便停了下來,問她在想什麽。


    起初她不語。


    因鸞兒小,方不過周歲,她這趟出來沒帶在身邊,留在了都護府裏。李玄度想起她昨夜也是和自己親熱過後,怎麽的就想到了鸞兒,還在自己懷裏哭鼻子,以為她又想兒子了,慌忙哄她,說很快就能迴去了。


    菩珠搖了搖頭,趴到了他的胸前,纖指玩拂過他的眉尖,隨即歎了口氣:“分明近在咫尺了,你說,義父他為何連入城也不願意?他不想再見你姑母一麵了嗎?你姑母若是知道了,會不會傷心?他們這輩子真的就這樣了嗎?我想起來,心裏總覺著有幾分意難平。”


    李玄度恍然。


    他望著她帶了幾分疑惑的美眸,沉吟了片刻,說道:“我大約能夠理解薑叔父的心情。他應當不是如你所想那般,不願入城,而是即便入了城,也不知該如何麵對我姑母……”


    他頓了一下。


    “姑母當年出關之後,便就不僅僅隻是從前的金熹公主了。我猜,薑叔父對她,愛愈是深,便愈是擔心成為她的負擔和累贅,故寧可不見。”


    菩珠出神了片刻:“我懂了,是我想岔了。姑母她一定能理解的。”


    李玄度翻了個身,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裏,吻了吻她的素額,低聲道:“好了,你莫胡思亂想,早些睡吧,養好精神,明日便帶你去見我姑母。”


    菩珠嗯了一聲,在他懷中乖乖閉目,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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