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玉門關,吹過大門上方換了一盞嶄新紅色燈籠的福祿驛舍,吹過沿途一個一個的驛鎮和從戰亂的瘡痍中慢慢恢複了生機的土地,最後吹到郡城,越過高牆,吹入了一座庭院之中,掠過花架,枝葉輕輕搖曳。


    李玄度便是在這個陽光耀烈微風吹拂的午後踏入郡城,迴到了他這趟出發的起始之地。


    長途跋涉帶給他的疲倦之感在他踏入大門的那一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上個月終於從西域趕到這裏的王姆正站在外院門口,正於前幾日提早搬來住下的兩個接生穩婆說著話,忽見李玄度現身,驚喜不已,帶著人迎上來見禮,隨即要進去通報,被李玄度攔下了,自己繼續朝裏而去。


    他快步走到內院的門口,聽見一陣話聲隨風隱隱飄了出來。


    是她和駱保在說話。


    她的聲音令他不自覺地豎起了耳朵。他放慢腳步,循著話聲悄悄地走了過去,最後停在內院門口,向裏望去。


    院中的花樹開得正繁,花香滿院。阿菊帶了兩個小婢女坐在簷廊下,忙著縫製小衣裳。她閉目躺在花架下的一張臥椅上,駱保正在幫她洗著長發。


    “……真不是奴婢奉承,是王妃您的頭發真的好!奴婢從小在宮裏長大,見多了美人,可這麽多年,就沒有見過像王妃這樣的好頭發,又濃又黑,就跟綢緞似的。能伺候王妃洗頭,可真是奴婢前世修來的福!先前還在那邊等著來的時候,奴婢特意向阿姆學了梳頭,連阿姆都誇我梳頭梳得好,朝我翹拇指。王妃您若不信,等殿下迴了,奴婢就給王妃梳個試試,叫殿下看看如何……”


    菩珠唇角翹了翹:“你梳頭本事怎樣,我還不知,但哄人高興的本事,是越發精進了。”


    簷廊下的小婢女捂嘴,低聲吃吃偷笑。


    駱保無半點不好意思,笑嘻嘻地說:“多謝王妃誇獎,但奴婢實在不敢當。奴婢字字句句,全發自肺腑,無半句虛言,哪裏是在哄王妃……”


    雖篤定他會平安歸來,但自他去後,菩珠心中還是日日牽掛,又想著就快要生產了,期待之餘,也是暗暗緊張。好在上個月,阿姆和駱保他們也都趕來這裏了,有熟悉的人在身邊陪著,令她終於感到安心了不少。


    她知駱保也是為哄自己寬心,和他調侃幾句,便笑而不語,閉目,聽他在耳邊繼續說個不停。


    洗好長發,駱保取來一幅薄被,蓋在她的小腹上,讓她繼續躺著,接著幫她擦頭發。


    日頭豔烈,花香愈發濃鬱,熏得她漸漸發困,朦朦朧朧間,耳邊突然安靜了下來,不知何故,駱保的動作也停了一停,片刻後,她感到身後那雙手才又繼續,輕柔地慢慢揉擦她的長發。


    她閉著眼說:“你怎不說話了?”問完也聽不到迴應,有些奇怪,便睜開眼睛轉頭看去,隻看了一眼,便就呆住了。


    哪裏是駱保。


    分明是……


    李玄度!


    他竟坐在駱保方才的位置上,正低著頭,仔細地幫她擦著發,見她睜眼望過來,抬頭,朝她微微一笑。


    陽光透過花葉間的縫隙撒落,光影落在了他的眉眼上,眸底似有點點星芒。


    算日子,兩個穩婆都說她臨盆在即,可能就是這幾日了。她身子本十分沉重,最近走路都有幾分吃力了,但此刻,人竟變得輕巧無比,歡喜地驚叫了一聲,隨即飛快地爬了起來,朝他撲去。


    他張臂,將她穩穩接住,抱入了懷中。


    阿菊駱保和婢女們不知何時都已悄悄退了出去。


    微風輕拂,花葉簌簌。良久,他還是緊緊地抱著她,沒有放手。


    菩珠的情緒終於從乍見麵的驚喜中慢慢平複了些,抬起頭:“你怎不說一聲就迴了?我還在等著你的信呢!”


    他凝視著她:“信沒我來得快。”


    菩珠笑了,打量著他,見他走這一趟,人變得黑瘦了不少,想起他從前那如在雲端的高逸風度,忽然心疼,正要叫阿姆來,一手忽被他握住了,捏著不放。


    她笑,推他:“好了,你放開我!我是想去問阿姆,有無好吃的東西。你餓了吧?”說完,卻聽他低低地道“不餓”,接著將她那手翻了過來,令腕朝上。


    過去那麽久了,她腕上當日劍傷的位置,還留有一道淺疤,至今尚未完全褪去。


    他的指撫過,低聲問:“還痛嗎?”


    自然早就不痛了。


    但他有點怪。那麽早前的舊傷痕了,若不是偶然看見了會想舊事,平常她自己也早就忘記了。怎的他剛迴來,居然想到問這個。


    她本要搖頭,臨時卻又起了逗弄他的念頭,就點頭:“痛!有時還是有點痛,譬如陰雨天!”


    他的目中露出憐愛之色,抬起她腕,輕輕親著。


    被他唇碰觸過的皮膚微微發癢,她忍不住笑,忙抽迴手,背在了身後,免得他還來抓,躲開後,笑道:“騙你的!早就不痛了!你怎突然問起這個?”


    他沒再去試著去捉迴她那隻手,隻道:“姝姝,你腕上這傷,到底如何來的?當日明明你想要救我,你卻不和我說!若不是我自己知道,你是不是便要一直瞞著我?”


    菩珠這下真的愣了,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是崔鉉告訴你的?”


    他點頭:“是。”


    菩珠和他四目相望,片刻後,嘟了嘟紅唇:“那夜後來不是沒事了嗎?用不著我找人救你,你自己就來找我了。何況那會兒,你眼中根本沒有我,我便是對你說了,你也不會信我。指不定還以為我用苦肉計,想博取你的好感呢!”


    她的語氣輕鬆,但細聽,卻又好似帶了幾分撒嬌般的委屈和抱怨。


    當時一幕一幕,從眼前掠過。


    她蒼白的臉,滲著血的手,還有在馬車中被自己發現受傷時若無其事的模樣。


    李玄度心中越發自責,凝視著她,緩緩地搖頭:“不是那樣的。我心中其實早就已經有你了。”


    她眼睛一亮:“真的?”


    李玄度點頭:“是。或許剛認識你沒多久,我便已被你吸引,再也忘不了你。”


    那時候他高傲又冷漠,竟也喜歡她了?


    菩珠壓下心中陡然冒出來的雀躍之感,眸光流轉:“為何?”


    李玄度卻沉默了下去。


    菩珠等不到他的迴答,忽然自己又心虛了,懊悔一時恃寵追根究底,惹彼此尷尬。


    正想著如何找個話圓場過去,忽聽他道:“姝姝,我被你吸引,是因你與我完全不同。在我十六歲前,這世上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但那一切,皆因我的身份地位而來,並非是我自己所得。在我被囚之後,一夕之間,我果然便遭受不住打擊,就此沉寂,心灰意冷,放棄一切。我修道避世,以為無懼生死,看開一切。其實那些都是自欺欺人。我若當真灑脫,當年又何至於心病不解,痛苦不堪?”


    “我生於皇家,焉不知權力意味?便是父子兄弟,在這太阿劍前,亦是反目為仇。我也不過凡人罷了,有未竟的心願,有滿腹的不甘,但我始終沒有勇氣去直麵。你曾說我沒用,我當時極是不滿,耿耿於懷。其實你說得沒錯,我確實如此。極有可能,我這一生便都將如此渡過了。直到我遇到了你,你和我所知的任何人都不一樣。你在我麵前,毫不掩飾你的渴望和所求,愈挫愈勇,不達目的便不罷休。你渾身上下,充滿了……”


    他頓了一下,仿佛在思索著該如何形容。


    “元氣!便是道家經籍所言之元氣!萬事萬物之根,生生不息。你於我而言,便如我那早失了的元氣。你又如此之美,我怎能不為你動心?但那時我卻還是高高在上。分明已是被你吸引,偏自視甚高,不肯自認,總想你能變成我習慣的女子該有的模樣,你也知,所謂淑女靜容。我卻不知,那樣的女子固然美好,但世上已有千千萬萬,若你真如她們一樣,或許我也根本不會多看你一眼。”


    他自嘲地笑了笑:“姝姝你說,我是不是又驕傲,又愚蠢?”


    菩珠沒有想到,隨口追問之下,他竟會對自己說出如此的一番話。


    原來在他看來,她是這麽的好。連她過去那些如今自己想起來都覺臉紅的行徑,他竟也會以如此的方式加以讚美。


    這是她聽過的最動人的情話。


    她的心中感動無比,使勁地搖頭。


    他再次笑了。


    “姝姝,”他凝視著她,用溫柔的語調,喚她的名。


    “這趟迴來的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想,我李玄度能走到今日這一步,我要謝你。倘若不是從前我遇到了你,我的後半生將會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玉郎……”


    菩珠眼角泛紅,再也忍不住了,哽咽地喚了他一聲,投入了他的懷中。


    前世那種種的錯過和遺憾,就都那樣過去吧。


    這一輩子,他終於屬於她了,從裏到外,完完全全。


    她心滿意足了。


    是真的。


    她閉目,將自己的臉緊緊地貼在他的懷中,一邊流淚,一邊想著的時候,忽覺腿間一熱,頓時膝窩發軟,站立不穩。


    見他似是有所覺察,望過來,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李玄度一愣,臉色頓時微變,將她打橫,一把抱了起來,轉身便朝屋中奔去,高聲喚人。


    他的聲音驚動了方才避出去的阿姆等人,忙都奔來,問了幾句,斷定王妃是要生了,上上下下,頓時全都忙碌了起來。


    李玄度被請出產房。


    他等在外頭,隔著門,聽著裏麵發出的各種響動,還有她那極力壓抑著的細細呻|吟之聲,心驚肉跳。


    駱保見他臉色發白,滿頭是汗,終於忍不住,安慰道:“殿下,奴婢給您打個扇?”


    李玄度一動不動。


    時辰為何過得如此之慢。


    從沒有一刻,會像此刻這般,令他覺得如此漫長。


    多一分的等待,便是多一分的煎熬。


    他聽見裏麵又傳出一道似她發力的痛唿之聲,恨不得這痛能轉移到自己的身上,讓他代替她去承受。


    她那麽嬌弱,怎麽能忍這般的痛?


    “姝姝!”


    他再也忍不住了,叫了她一聲,轉身便要推門進去,卻被駱保從後死死拽住:“殿下!阿姆她不讓你進去――”


    忽然這時,門裏發出一道嬰孩啼哭的響亮之聲。


    “恭喜殿下,母子平安!”


    很快,屋裏跟著傳來歡喜的報喜之聲。


    李玄度的手在門上扶了一扶。


    他停住,擦了擦汗,如釋重負,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當他終於被阿姆允許進去的時候,他的姝姝已換了幹淨的衣裳,躺在床上。人看起來還是有點虛弱,但臉上卻帶著笑。


    “姝姝,你還好吧?”他抓住了她的手,緊緊地攥著不放。


    菩珠點頭。


    “辛苦你了!”


    他想起她生產時的痛,心還是發疼。


    菩珠搖頭,指著躺在她身邊的兒子輕聲說:“你瞧,咱們的孩兒多好看,額頭,鼻梁,像不像你?”


    那孩子有著一頭濃密的黑發,此刻正乖乖地依她而眠,但緊緊閉著眼睛,皮膚還皺巴巴的。


    他心裏覺著不大好看,不如自己。但她都這麽說了,望著兒子的目光又充滿了溫柔的感情,他怎敢說個不字。


    於是附和點頭:“是,是,好看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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