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盛會,隨著秦王大捷消息的送至,氣氛被推至高|潮,亦是在這全場的高|潮中,圓滿落下了帷幕。


    阿耆尼王那顆懸在旗杆頂的頭顱斷頸上的血尚未幹透,其國便在都護府的支持下,從貴族中擇立了一位新王。國中平民獲悉都護府不取賦稅,往後他們再不必像從前那樣承擔為東狄大都尉的兵馬而繳的額外重稅,無不歡騰慶賀,擁戴新王。


    菩珠繼續忙碌了幾日,在送走最後一個使團後,終於得了些閑,開始等李玄度歸來。


    她一天天地數日子,一個月快要數完了,還沒見李玄度迴,倒先得了另外一個好消息。


    葉霄之妻若月有孕了!


    王姊性情溫柔,嫁給葉霄來這裏後,和眾人相處和睦,大家喜氣洋洋,全都為她感到高興,就連駱保聞訊,也特意跑了過來湊熱鬧。


    王姆在庭中高聲說笑道:“難怪這些日不見王姊來這裏找我們做針線了。前幾日我想起來問了一聲,說她整日犯困,還嘔吐。葉副都尉以為她身子不適,有些慌張。我聽了,當時就想,是不是有喜了?隻又不好貿然開口,怕萬一是我想多,豈非叫人空歡喜一場?等到今早,葉副都尉喚醫來給王姊瞧身體,一看,果然是有了!話說,咱們遷來這裏之後,先是熱熱鬧鬧地打馬球,再是秦王殿下勝仗,今日又有葉副都尉的好消息。照我看,這裏可真是風水寶地,喜事連連!”


    菩珠也很高興,讓她給自己備些伴禮,她要過去探望王姊。正說著話,忽見駱保一個勁地盯著自己,神色瞧著有些古怪,便問他這麽看著自己做什麽。


    駱保這才仿佛如夢初醒,飛快地瞥了眼她的小腹,興奮地跳起來嚷道:“阿姆!咱們王妃莫非也是有喜了?前幾日我見王妃也嘔吐了!”


    菩珠一愣,還沒反應過來,阿姆和王姆便都緊張了起來,立刻圍上來,不由分說扶著她,讓她坐在椅上。接著,王姆向駱保打聽詳情,駱保在一旁比手畫腳地說著話,阿姆則扳著手指,開始算菩珠上次月事的日子。


    像這種貼身之事,菩珠有時忙碌,有時馬虎,自己未必都能記得住,但阿姆卻是記得清清楚楚。


    菩珠終於反應了過來。本來還覺得駱保胡言亂語,感到有些好笑,但此刻見阿姆這麽認真,神色還帶著緊張,不知為何,自己忽然也跟著有點緊張了,甚至仿佛暗暗懷了某種期待似的。


    她屏息等了片刻,見阿姆算完了日子,手停了一停,隨即仿佛不甘,又低頭重新開始一個一個地扳指頭,心中便就明白了。


    必是誤會。


    等阿姆再次算完,停了下來,表情顯得有些失落,她便阻止了王姆和駱保的臆想,說道:“沒影的事,莫胡說八道了!”


    駱保訕訕點頭。


    菩珠起身道:“王姊有喜,這才是值得慶賀的正事,趕緊去準備東西吧。”


    王姆忙去取要帶過去的吃食,阿菊也迴過神,示意菩珠隨她來,進屋後,從箱中取了一套小兒衣裳和一雙虎頭小鞋,比劃著說,這是之前她無事之時偷閑做的,這一份專為葉霄夫婦準備,現在王姊有了喜訊,正好可以讓她帶過去。


    菩珠眼尖,瞧見箱中還有另套小衣服小鞋,以及一頂虎頭小帽,“咦”了一聲,順手拿起小帽,摸了摸鞋頭上的栩栩如生的小老虎,愛不釋手,問道:“阿姆,這些是給誰做的?”問完了,見阿姆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小腹上,想起了方才的誤會,頓悟,急忙改口稱讚阿姆的手藝好,說著將小帽放了迴去,轉身帶著禮物,去了葉霄夫婦的住處。


    葉霄方有事出去了,若月坐在窗前,正低頭縫著小娃娃的衣裳,見她來了,還帶來了小衣服小鞋等禮物,又聽她向自己恭賀,羞臊之餘,麵上滿是幸福和歡喜的神采。


    這一日菩珠無事,見葉霄在外忙碌沒空陪妻子,便在這裏逗留了半日。晌午,她和王姊一道用了飯,知她如今需多多的休息,遂告辭而去。出來後,躊躇再三,終究還是忍不住,以詢問葉霄夫人孕事為由,親自去見了都護府的醫士。


    她命其餘人統統等在外頭,偷偷請醫士給自己診脈。


    結果顯而易見。


    駱保確實想多了。


    菩珠壓下心中那種或許應當可以被稱為是失落的感覺,迴到了住的地方。


    前段時日她一直忙忙碌碌,甚至已有些習慣那樣的狀態了,這幾日忽然空了下來,李玄度又沒迴――據前幾天她剛收到的關於他的最新消息,他已破了大都尉府,掃蕩胡狐殘餘勢力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但要迴來的話,也沒那麽快,想必至少還要幾天。


    此刻阿姆她們,也都各自去休息了。


    這個漫長而靜謐的春日午後,竟令她如此地倍覺空虛。


    她一個人在華麗的床上躺著,眼前浮現出若月那一張帶著滿滿笑容的麵龐,忽有些好奇。


    知自己將為人母,難道真能令人生出如此幸福而滿足的感覺?


    那到底又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癟塌塌的小腹,出神了片刻,忽又想起兩人剛來西域在路上發生的那件舊事。


    那一夜,他再一次地拒絕了她的示好,對她說他還不想要孩兒的那一番話。


    雖事情早過去了,時過境遷,她也從不覺得自己刻意去記他說過的話。但現在不知道怎麽迴事,那話忽就從她的腦海裏跳了出來,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甚至連他當時那種看似欲說還休和她好聲好氣商議,實則根本就不容她有任何辯駁機會的語氣都沒忘――


    他的理由聽著很是充分,口口聲聲,條件所限。


    但說到底,不就是心裏瞧不上她,不想和她生孩兒嗎?


    菩珠心中又生出了一陣貓撓似的燒心之感,人也變得愈發沒精打采了,卻又睡不著覺。在床上煩躁地滾了幾個來迴,想起了霜夫人。


    這迴擊鞠大賽能順利舉辦,與霜夫人在財力上給予的諸多支持是分不開的。就在前幾日,她還派人送來了兩桶新釀的葡萄酒,說是她特意選了,留給李玄度的。


    她本是打算等他迴了和他一道去看望霜夫人的。


    現在她卻不想等他了。


    反正自己無事,這裏到霜夫人住的莊園不過百裏地,騎馬一個時辰就能到。霜夫人應也不會嫌自己去叨擾她,不如去她那裏先住上個幾天。


    菩珠終於感到恢複了點勁頭,從床上爬了起來,召婢女替自己收拾東西,換了身外出騎馬的衣裳,戴上一頂冪籬,出去前又吩咐婢女,等阿姆醒來,告訴她一聲,說自己去霜氏那邊住幾天,隨即命人去牽紅馬,帶上幾個隨從出了塢堡,翻身上馬,正要走的時候,駱保聞訊從後頭追了上來,拽著她的馬韁不放,說他也想跟著過去。


    菩珠坐在馬背上,想了下,說道:“秦王迴來的話,身邊也要有人服侍。你留下等他吧。”


    所以這一夜,當李玄度比原計劃提早幾日,風塵仆仆地迴了霜氏城,迎接他的,並不是他滿心以為的他那個已快兩個月沒見到麵的小嬌妻,而是他的得力幹將葉霄。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他到的時候,不算早了,已是戌時中。葉霄聞訊帶人匆匆趕到塢堡外迎他,見隻他和幾名隨扈輕騎而歸,韓榮昌和張捉等人都未隨同,便問了一句。他解釋說,韓榮昌留在那邊繼續掃尾,張捉帶著人馬,還在他後頭的路上,行路要慢些,過兩日便到。


    他說了幾句,一邊快步往裏走去,一邊開口問自己不在時都護府這邊的事。


    葉霄頓時來了說不完的話,將他那日離開後的諸事,包括王妃如何代他上場擊鞠,吸引了全場的注意力,接下來又如何周旋眾人,按計劃將消息慢慢放出去。最後說到大會的最後一日,王妃談笑間,敲打莎車王,又用阿耆尼王的人頭鎮住全場,殺一儆百,直到胡狐首級也被送到,全場沸騰,眾人湧向了王妃所在的高台,爭相向她致意,以表效忠。


    當時的場麵,葉霄此刻說起,還是感到有些熱血沸騰。提及王妃之時,語氣更是充滿了敬重和愛戴。


    李玄度聽得津津有味,腳步不知不覺邁得更快,很快穿過迷道,來到後堂,卻不見期待中的那道倩影,隻見駱保站在入口迎接自己。


    他腳步一頓,轉頭看向葉霄。


    葉霄知他意思,忙解釋:“方才屬下就想說了,實是不巧,王妃今夜不在。說她白天去了霜夫人那裏,還沒迴。”


    李玄度一愣,腳步徹底地停了下來:“她可有說何時迴?”


    葉霄示意駱保過來迴話。


    駱保急忙跑上來,要朝李玄度見禮,李玄度拂了拂手,開口便問:“王妃說她何時迴?”


    駱保道:“王妃未曾告訴奴婢。但聽阿姆那邊的意思,好似是要住上個幾天。”


    李玄度看他一眼:“你為何不跟去服侍她?”


    “王妃說殿下迴來也要有人服侍,叫奴婢留下。”


    李玄度不高興了:“以前我怎麽跟你說的?王妃出門,你不跟去?我不用你服侍!”


    駱保聽秦王責備自己,慌忙辯解,說他很想跟去服侍王妃的,但王妃不帶他,他也沒有辦法。說完又哭喪著臉道:“奴婢也反思了一番,想來想去,或是白天奴婢說錯了話,王妃這才不要奴婢服侍了!”


    李玄度微微皺眉:“你說什麽了?”


    “奴婢以為王妃有孕了……”


    李玄度一愣。


    駱保把白天的誤會說了一遍,囁嚅道:“都怪奴婢想多了,聽風就是雨,令王妃尷尬……”


    李玄度這才知道葉霄竟有如此喜事,第一反應便是震驚。


    怎麽可能?


    葉霄成婚,這才多久?


    王姊居然這麽快就有動靜了?


    他就要為人父了?


    !!!


    李玄度呆了片刻,終於反應了過來,忙轉向葉霄,麵上露出真摯的笑容,連聲向他道賀,問他幾時知道的消息。


    葉霄態度依然沉著,但目中卻有著掩飾不住的欣喜之色,說道:“內子先前整日嗜睡,瞧著精神不大好的樣子,我還道她身體不適。今日請醫,方知有喜。”


    李玄度壓下自己心底那一陣突然的不知何來的羨慕嫉妒之感,口中說著“好”“好”,又恭賀了兩句,笑道:“既如此,你快些迴吧,莫再在我跟前耽誤了。”


    他略一沉吟,又道:“你前些時日也是辛苦。接下來手頭的事,若非緊要,能交給別人,你盡管交出去。你多陪伴王姊,不必顧慮。”


    葉霄麵露喜色,向他道謝,便也不再留了。


    李玄度目送葉霄轉身輕快離去的背影,半晌方從方才的那個消息中迴過神來,人卻還是定在原地,一時依舊邁不動腳步。


    分開都快兩個月了,他怕她太過想念自己,急著讓她見到自己的麵,暗暗期待她歡喜地撲進自己懷裏的樣子,這才不辭辛勞,終於提早幾天趕了迴來。卻沒想到人去屋空。


    她丟下自己,去了霜氏那邊。


    他簡直等不到明天了。


    要是叫他明天再去,他今夜怎麽過?


    他想馬上、立刻,見到她。


    實在不行,他臉皮厚些,晚上和她一道留在那邊也是無妨。


    但這中間有個問題。


    她今天才去了那邊,此刻又不早了。他若就這麽連夜登門去接人,這舉動於霜氏而言,有些失禮。


    去,還是不去?


    他斜睨了眼縮在一旁一聲不吭的駱保:“要不要去接王妃?”


    駱保立刻道:“殿下既問了,奴婢妄言一句,一定要去的!殿下你有所不知,王妃先前殫精竭慮,休息不好,身子本就虛弱,那日又被那兩隻頭顱給嚇到,受驚不小,恐怕她人此刻還是有些不適。殿下關愛王妃,這才一迴來就不辭勞苦,連夜趕去見她,霜夫人怎會怪殿下失禮?”


    李玄度微微頷首:“你所言極是。”


    他說完,轉身大步朝外走去,上馬後,徑直出了城,急催坐騎,就著頭頂那片皎潔的月色,朝著莊園的方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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