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天公亦是作美,一個秋高氣爽的晴天,在皇宮正大門朱雀門前的廣場上,五更不到,便列滿了從北衙禁軍中抽調而出的虎賁龍驤二衛士兵共千餘人,衛兵衣甲鮮明,隊列星旗電戟。


    今日便是皇帝率眾秋a的出發日子,待到巳時,皇帝大駕將從此門出,北上去往圍場。


    五更,京都之中那些隨扈的人馬也陸續抵達了,在典儀官的指揮下各自入列,等待著大駕的到來。


    這些選中的同行之人,有親王宗室、九卿大臣、衙部官員、各公侯伯爵府第的世家公子、豪門子弟、遊學或留居京都的波斯國、於闐國、寶勒國王子等人,另外還有京都裏的不少貴婦人,人員本就龐大,加上眾人還有各自的隨行伴駕,隊列浩浩蕩蕩布滿廣場,天亮後,廣場通出去的禦街上更是旌旗飛揚,滿目皆玉驄駿馬、香車寶鞍,儀容之盛大,聲威之莊重,平日難得一見。


    天大亮,廣場附近的全部隨扈人員已悉數到位,當聽到皇宮的方向隱隱傳出一陣導迎的金鼓之聲,知皇帝大駕將要出宮,眾人無不肅容等待。


    巳時,一輛圓頂方軫的六駕金根大輅在前後儀仗和一百二十名羽林衛的引護下,從宮門內顯現,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


    陽光照在車頂周圍的鏤金垂雲承簷和車轅兩端的裝飾金龍首尾之上,閃爍著熠熠的金色光芒。


    這便是孝昌皇帝的禦車。頓時,山唿萬歲之聲排山倒海響徹皇宮,也湧入了菩珠的耳中。


    因為薑氏的一句話,她終於如願,今日得以成行。


    皇帝此次出行,皇後留下坐鎮中宮,隨皇帝去離宮的是胡妃。胡妃的宮車在前,其次是太子妃,再下來,便是菩珠乘坐的這一輛朱輪車,車裏除了她,還有懷衛和李慧兒。


    本以為她不能去了,沒想到臨行之前,獲悉她又要去,懷衛和李慧兒都是歡喜不已,此刻一左一右地坐在她的身邊,聽見外麵傳來陣陣動靜,懷衛忍不住好奇,偷偷扒開一點車簾,往外窺探了一番,嘴裏嚷道:“好多人啊!全都是人!”


    李慧兒已多年未曾離開過蓬萊宮了,雖有薑氏庇護,但特殊的身份,令她變得謹小慎微,凡事縮手縮腳,從前更是不敢輕易流露內心的情緒。今日她卻十分開心,尤其在獲悉她的四嬸也會和她同行之後,仿佛有了主心骨,臉上帶著她這個年紀少女該有的活潑的笑,見懷衛的頭越鑽越出,忙扯他,讓他坐迴來,萬一讓別人瞧見了不好。


    懷衛終於被拽了迴來,向二人描述了一番車外的盛景,忽想起李玄度,心裏對他還是有些不滿,埋怨道:“四兄他可太壞了,這麽好玩的事,大家都去,他居然不讓阿嫂你去!幸好外祖母好,要不然我和慧兒就沒人作伴了。等到了那邊,阿嫂你別理他,你就和我們一起住!”


    李慧兒心中也期盼能和四嬸一起住,但她年紀也不算小了,知曉些人事,忙又扯了扯懷衛,示意他不要胡說,免得四嬸為難。


    “我就要說!早就看他不順眼了!阿嫂你必也不想和他住一起的。阿嫂你放心,到了那邊,他要是讓你和他一起住,我就幫你攔他!”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菩珠對自己的美貌一向頗為自信。但從嫁給李玄度後,她的自信便開始動搖了。倘若說第一次在放鷹台的經曆純屬意外的話,幾天前他臨走前的那個晚上,她都投懷送抱那般刻意誘惑了,他竟也坐懷不亂,最後還讓她自己睡覺去。


    老實說,菩珠的自信在那一刻遭受了巨大的打擊,雖然過後還是拿他眼睛不好來安慰自己,但在心裏,菩珠已經開始暗暗分析過了,他之所以那樣,要麽是他那方麵能力堪憂,要麽就是他真的對自己沒半點興趣――考慮到她當時分明感覺到他的身體已經有了反應,那麽就剩另外一個可能:他對自己沒興趣,厭惡至深,對她的誘惑,雖也有了身體的反應,但顯然,那不過是男子對於女子如此近身之後的一種天然反應而已。


    以當時那樣的情況,換做是別的任何一個女子,他應當都會有那樣的反應。


    都那樣了,如箭在弦上,僅僅隻是因為她停止了主動,他便不要她了。


    這才是一個男子對女子所施加的最大的羞辱,令她對自己的信心備受打擊。


    好在她也根本沒做什麽和他日後相知白頭偕老的打算。


    罷了,隨他去吧。


    前世這次秋a,李承煜自然也帶她同行,所以菩珠知道圍場那邊的住宿情況。畢竟是隨駕駐蹕在外,到了之後,很多隨扈同行的夫婦未必同住。


    自己這次過來,本就違逆了他的心意,他又這麽厭惡她,想必也不會主動要自己和他一起住的。到了她方便行事的那幾天,若能和他一起,自然最好,實在不行,也是無妨,畢竟她這次千方百計一定要來的主要目的還是為了懷衛。


    “好啊,我和你們一起住。”


    菩珠想妥了,笑眯眯地道。


    南司將軍沈d負責皇帝出行路上的安全事項,他騎著馬梭巡隊列,從這輛朱輪車旁經過,隱隱聽到有笑聲從車廂裏飄出。


    他知道,秦王王妃便坐在這輛車中。


    他麵無表情地盯了一眼閉垂的朱簾,策馬,從車旁行了過去。


    皇帝禦駕,加上人員眾多,人馬浩蕩,行路速度不快,每日六七十裏路的樣子,晝行夜宿,駐蹕則由行經當地的官員負責接待,如此在路上行了將近十天,這一日的傍晚,大隊人馬終於抵達了五寧原圍場。


    圍場隻是一個籠統的叫法,事實上,這裏是一片地勢起伏廣袤無邊的丘野地帶,方圓將近千裏,沃野之上,森林茂密,一條叫做紅柳河的水脈蜿蜒其中。如今這個季節,正氣候涼爽,水草豐盛,野獸成群結夥,林禽更是繁衍滋生,最適合圍獵。


    這片圍場是在明宗朝定下來的。除了用作遊樂,也為訓練軍隊之用。明宗一朝,在此曾舉行過十幾次的秋a大典,為方便駐蹕,造有離宮。


    今日皇帝禦駕到來,不計軍隊,僅隨扈和侍人仆從便將近萬人,這座空置多年的巍峨離宮終於恢複生氣,早早設好的大大小小許多帷帳也散布在離宮周圍,遠遠望去,猶如眾星拱月。


    隨扈人員眾多,不可能全部入住離宮。這些帷帳便是接下來的時日裏大多數人將要居住的地方。


    此次出行,皇後沒來,隨扈的女眾,便以胡貴妃和長公主為首。


    路上胡貴妃對菩珠便十分照顧了,晚間歇下來後,常派人送來各種吃用之物,噓寒問暖。此刻到了離宮,更是親自領她去西苑,指著地方笑道:“僧多粥少,好些人隻能住外頭了。你年紀小,也不爭,我擔心好地方被人占了,去問內務的人,說此處好,便特意留給你。若還滿意,你便住這裏,叫秦王也來同住,懷衛與寧福正好住在你們邊上,可以作伴。”


    西苑裏朱扉迤邐,雕欄玉砌,倘若不走出去,隻看這裏,簡直就和身處京都皇宮沒什麽兩樣了。


    菩珠帶著寧福向胡妃道謝,懷衛卻大失所望,道:“我不要住這裏!我要出去住外頭!”


    胡妃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的頭,哄道:“這裏才好,外頭多少人想住都住不進來呢。”


    懷衛嘟嘴,胡妃哄了他兩句,道今日大隊剛到,人困馬乏,晚上也無事,以休整為主,叫菩珠早些歇息,說完帶著人走了。


    住的地方既安排了,跟出來的眾老姆和婢女便忙著開箱取物整理地方。菩珠幫李慧兒收拾床鋪,安頓好她,禦膳令也派人送來了晚膳,懷衛卻不見了,問他乳母,乳母也在收拾地方,方才沒留意到他。


    菩珠叫人出去找,婢女迴來,說小王子在外頭玩耍,不肯迴。


    太陽快要落山,這裏不比京都,出了離宮,外頭就是老林和荒野。雖然菩珠來了這裏的第一件事就是指派了一個隨行的名叫阿六的蓬萊宮宮人寸步不離地跟著懷衛,但她還是不放心,便讓婢女帶自己去,從離宮的守衛身邊經過,來到了外頭。


    夕陽西斜,暗金色的夕光染透了遠處的山林和沃野。隨了大隊人馬的到來,這片林野也被打破了昔日的寧靜。不遠之外,那星羅棋布的帳幕之間,到處都是忙著安頓落腳的人,野風陣陣,隨風飄來此起彼伏的馬匹嘶鳴和獵犬嘯吠的聲音。


    菩珠跟著婢女去找懷衛。


    李玄度和與他提早一起到來的陳祖德等人第一時間迎駕,隨後至行宮拜見皇帝。


    一路勞頓,皇帝麵帶倦色,簡單接見過後,結束今日之事。


    李玄度從行宮出來,正要迴自己住的帳幕,忽見韓榮昌牽著一匹毛色油亮的馬走了過來,看見了他,麵露喜色,喚了一聲,帶著馬奔了過來。


    李玄度停步,等他到了近前,相了眼他手中的馬。


    這是一匹大約兩歲的母馬,正當歲口,毛色棗紅,油光發亮,頸長肢勁,是匹難得的駿馬,但體型偏小,更適合女子騎坐,似韓榮昌這樣的大男人,騎這母馬,未免有些失調。


    但千金難買心頭好,他自己樂意就是。


    李玄度也未多說,隻稱讚一句好馬。


    韓榮昌得意地道:“你也覺著不錯是吧?這是我花了大價為王妃買的一匹坐騎,特意送給她,以表謝意。勞煩你幫我轉她,來了這裏,當有好馬配她,否則有什麽意思?”


    自從那件事後,韓榮昌對秦王王妃的感激是無以言表。原先在京都時,便想上門親自拜謝,卻被李玄度給婉拒了,叫他不必特意為了這件事上門,若被人知道,反而不美。


    韓榮昌一想,覺得也有道理,但事情一直放在心上,這迴便特意送她這匹好馬,以表自己的一番心意。


    李玄度搖頭:“她沒來,人在京都,等迴去了你再送吧。”


    “你怎出此言?我方才分明看見了她,這才把馬牽了過來!”


    李玄度一怔,問他在哪裏看到。


    韓榮昌指著他身後的方向:“我看她是往那裏去了……”


    他突然嘖了一聲,停下來盯著他:“你竟連她來沒來都不知道?”


    李玄度扭頭望了一眼,顧不得解釋,丟下韓榮昌找了過去。


    菩珠跟著婢女來到離宮近旁的一片水澤之畔,終於看見了懷衛的身影。


    他竟和韓赤蛟在一起,近旁還有另外七八個身著華服的年輕男子,那些人菩珠基本也都知道,波斯王子阿古泰和於闐國的王子尉遲勝德,剩下幾個,一個是上官家的七郎,另幾人亦皆為京都裏的豪門子弟。眾人聚在水邊,興致勃勃地看著鷹奴臨水試飛帶來的各色鷹隼,為明天的狩獵做著準備。


    沒想到一來這裏,懷衛竟就和喪門星的韓赤蛟碰在了一起。


    地方也這麽巧,水澤之畔!


    菩珠頓時緊張了起來,自己沒有立刻過去,叫婢女再去喚懷衛。


    婢女走了過去,叫懷衛迴,懷衛看得正入迷,還是不肯迴,婢女說王妃來了。他扭頭,果然看見菩珠來了,正朝自己自己行來,磨磨蹭蹭地迎了上去,央求道:“阿嫂,讓我再看一會兒!我就看一會兒!等下我就和阿六一起迴。”


    菩珠停步,還沒開口,韓赤蛟已看見了她,眼睛一亮。


    李麗華之前將他關了好些天,等他出來,才知道家中已火速替他定了一門親事,女方是姚家的一個侄女。他尋了機會去看了眼對方,發現人材普通,大失所望,但也知道,愛慕的菩家女郎已經變成了小舅母,是不可能再嫁自己,家中定的婚事,似他這種身份地位,也沒有反抗的餘地,於是也就得過且過繼續混著日子,卻沒想到此刻竟會在這裏遇到了她。


    夕陽照著水麵,泛著粼粼金波,美人立於水畔,宛如沐浴金光,晚風陣陣,她一片裙裾輕輕舒展,遠遠望去,猶如足踏蓮花,出水而來。


    韓赤蛟看得發呆,待她微微皺眉盯了自己一眼,方迴過神,非但不介意,想到這裏那麽多的貴胄公子,她獨獨第一眼便看向自己,可見自己在她眼裏獨一無二,頓時心花怒放,拔腿便跑了過來。


    澤邊的另些人,方才都還在爭論著自家紫雕勝過別家白隼,此刻也都停了,紛紛扭頭望了過來,一時靜默。


    韓赤蛟跑到菩珠麵前,討好地道:“小舅母,我帶了好幾隻獵鷹來,都是馴過的上好玩意兒,能聽哨令。你若喜歡,隻管拿去玩,我把鷹奴也一並送給你。”說罷迴頭,高聲唿喚鷹奴將自己的鷹隼召來。


    鷹奴奉命,很快臂上架了幾隻獵鷹奔來,跪在地上,好讓王妃看得更清楚些。


    韓赤蛟上去便要替她介紹,還沒開口,懷衛惱了,大聲嚷道:“你何意?方才我叫你送我一隻,你就是不答應!怎的轉頭又全要送給我阿嫂了?”


    韓赤蛟辯道:“你小孩子,玩甚獵鷹!”


    這時,於闐國王子尉遲勝德也走了過來,命鷹奴奉上自己的一隻白雕,望著菩珠道:“王妃若是喜歡,我這隻名叫山後雪,馴了多年,極是上手,我願獻給王妃。”


    他頓了一下,又解釋道:“聽聞王妃的父親便是當年的菩左中郎將。他當年出使之時,行經敝國,與小王有些淵源,小王視他如同師長,難得今日在此遇到王妃,實為小王之幸,此為小王的一點小小心意。”


    菩珠聽到他說和自己父親有過往來,一怔,看了這個西域王子一眼,正要婉拒,懷衛已是喜不自勝。


    他方才其實看中的就是這隻白雕,但和這個於闐王子素昧平生,不好意思開口要,沒想到王子竟主動要送,豈能不接,立刻搶著道:“好,好,我就幫我阿嫂接了……”說著要取,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了聲自己的名字。


    “懷衛!”


    他手一頓,轉頭,看見自己四兄李玄度竟立在身後不遠的地方,雙目望著這邊。


    也不知他是何時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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