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邊人徹底地安靜了,耳畔聞得她唿吸聲輕悄而平穩。


    李玄度緩緩睜眸,轉臉看向了她。


    她側臥在枕,睡得甚是香甜的模樣,怕是天上打雷也吵不醒她了。


    李玄度望著,漸漸出神。


    那夜放鷹台迴來之後,她便再沒有表現出任何想要和他親近的意思或者舉動了。


    對此李玄度自然是求之不得。但與此同時,他也愈發肯定了一件事。


    菩猷之的這個孫女,果然是追名逐利、蠅營狗苟,一雙眼睛生得漂亮,但卻勢利得很。一旦認定自己沒法滿足她的那些野心和欲|望之後,她便似忘了她的另一個身份:她也是他的王妃。


    似今夜,他屈尊親自去接她,順著她的心意眾目睽睽之下抱她,迴來還親手給她上藥。


    今夜之前,李玄度根本不會相信自己會做出這樣的事,但他還是做了。


    她卻隻有一聲道謝。


    當然,李玄度做這些的時候,根本未曾想過她應當如何迴報自己。


    但她如此反應,這麽快竟丟下自己又安然入眠,而他卻怎麽也睡不著覺,隱隱似有幾分鬱燥之感。


    李玄度早不是懵懵懂懂的少年人,知道自己這是怎麽迴事。


    他反省了下,覺得他是不是清心寡欲太久了,今夜竟會覺得她的身子還是不錯的,那片帶了擦傷的裸背也很美,有幾分勾人的意思。


    這令李玄度心中又生出了幾分微妙的不快和失落之感,尤其是看到她又丟下自己酣然入夢了。


    他再次地反省,覺得自己還對她太過縱容了。


    她實在是不配他這麽對她。


    他也不再看她睡覺的樣子了,轉迴來臉,再次閉目。


    帳外,燈樹上的那最後一點蠟炬也燃盡了,帳中隨之陷入了一片昏暗。


    他在黑暗中慢慢唿吸了幾口氣,驅走腦海中的各種雜念,靈台漸漸清明,又開始迴想今夜她的遭遇。


    說實話,他感到有點後怕。


    今夜她實在是危險。若不是她自己機智,加上有幾分運氣,恐怕不是被沈d發現,當場步了那個老傅姆的後塵,就是已經被燒死在那個地方了。


    雖然她勢利,令他瞧不起,他更是迫於情勢,才接納了這門他不想要的賜婚,但這並不表示他想她出事。


    畢竟,隻是個小女郎而已。貪慕榮華富貴,也是人之常情,罪不至死。


    沈d到底在謀劃什麽,為了保守秘密,毫不猶豫竟連寧壽公主的老傅姆也給殺了?


    最後那一刻,他恰巧又在火場附近遇到了她。


    以此人的機警和心機,他會不會懷疑她當時也在附近?日後會不會對她不利?


    李玄度閉目了良久,忽又想到她好似怕冷,偏偏睡覺又不老實,滾來滾去,被子總是會被她踢掉。


    重陽已過,秋溽漸消,下半夜會涼。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伸過去手,將她身上那幅滑落了些的被衾往上拉了拉,幫她蓋好了被。


    ……


    蕭氏的生日宴本計劃通宵達旦,因為這場意外的大火,草草打斷,貴婦人們紛紛離去。


    大火既起,一時又怎能撲滅,從中心的積碧院開始燒了一夜,燒完了附近相連的幾座建築,下半夜,這才慢慢熄滅。


    天亮後,京兆尹得知澄園昨夜失火,親自前來慰問並詢問情況。


    沈d仿佛一夜未眠,指揮滅火,眼睛熬得通紅,親自見京兆尹,陪著敘話,解釋說,昨夜花宴裏放演的舞鴿腳上懸著小燈,極有可能是馴鴿人疏忽,令舞鴿逃飛,燈火落到積碧院,這才導致意外大火。


    京兆尹知他位高權重,大早地趕來,不過是趁機拉近和他的關係而已,正唏噓著,突然聽到火場的方向傳來一陣驚唿聲,接著,澄園的一個管事臉色蒼白地跑了過來,稟告說,方才剛進入積碧院清理火場,就在走廊上發現了一具被燒焦的屍首,經辨認,仿佛就是寧壽公主身邊的傅姆。


    那傅姆昨夜出了宴堂,隨後便一直沒有迴來。寧壽公主從小是她帶大的,感情頗深,不見了人,十分焦急。蕭氏昨夜命人一直在附近尋找,卻始終找不到人,沒想到今早竟收到這樣的消息!


    沈d神色凝重,立刻和京兆尹奔入火場,果然看見一具焦屍。


    公主昨夜走後留下來的一個宮女辨認出屍首頭上燒得變形的金飾正是傅姆所有,應當是她昨夜誤入此院,不幸罹難。


    全場皆驚。


    似這種火場死人之事,無人報官,衙門便不會主動派人來查,何況京兆尹本人就在現場。


    蕭氏聞訊趕了過來,見狀忍住惡心,命人將焦屍包裹了抬出來收殮,和沈d對好說辭,便急忙入宮去向公主告罪。


    一番忙亂過後,沈d送走京兆尹,迴到了積碧院。


    一夜之間,屋宇夷為平地,庭院裏到處都是從大火中坍塌的焦梁斷木和碎瓦頹垣。管事見男主人迴來了,急忙迎上來,說已經照他的吩咐,命人暫時不許靠近那燒死人的地方了。


    沈d頷首,叫管事先帶人去清理別的過火之地,自己獨自踏入那片焦黑的廢墟之地。


    昨夜遇李玄度突然到來,他隻能中斷原來的計劃,更怕萬一出岔子,第一時間便折迴去察看火場,沒想到竟在積碧院的附近遇到了李玄度之妻。


    她的模樣看起來實在狼狽,太反常了,看著像是倉促間剛從哪裏逃出來似的。


    他勒死公主傅姆的時候,那婦人拚命掙紮,當時仿佛想說什麽,兩隻手還拚命指向他身後的某個方向。但當時他並未留意,勒死人後也沒細想,當時就離開了。在這裏遇到了如此的她,沈d生性多疑,就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這件事,便暗暗留了個心,今早等到那婦人的焦屍被發現,事情暫時告一段落,便命人不得入內,此刻屏退下人,獨自入了火場,仔細地搜索了起來。


    他照著昨夜那傅姆所指的方向,慢慢地尋了各處,起初並無發現,直到來到一處牆角,視線落在泥地之上,定住了。


    這個角落長年照不到日光,地麵腐土蓬鬆濕潤,昨夜過火也不深,且是上風方向,地上未堆積多少的煙塵。


    他在角落的一片泥地上看到了一雙足跡,小巧玲瓏,應是女子的雲鞋所留。


    沈d蹲了下去,端詳鞋印,又伸手,以虎口丈量了下鞋的窄瘦長短,最後抹平了足跡,站起來,看向昨夜自己被蕭氏追上後發生爭執的走廊方向,出神了片刻,繼續在廢墟裏尋找。


    最後他停在院牆的西南角,視線盯著角落裏的排水溝口,神色微微詫異。


    溝口附近,有被扒拉出來的腐草和敗葉。顯然應是最近留下的痕跡。


    他趴了下去,觀察溝口對麵,很快斷定,這個出口,就在位於昨夜他遇到她的道旁附近。


    他從地上起身,轉過頭,凝望著那個留有兩隻小巧足印的庭院一角,腦海裏慢慢地浮現出了昨夜的一副畫麵。


    她躲在這個角落裏,目睹了自己和蕭氏的衝突,也目睹了他勒死公主傅姆的整個經過,在他離開後,因為出路被堵死,她在起火的庭院中找到了這個口子,逃了出去,恰被迴來的自己遇到了。


    這就能解釋為什麽當時她一身狼狽,驟然見到自己時,會是那種驚駭恐懼的表情。


    沈d並不擔心她看到自己勒死公主傅姆的事,他可以篤定,她最多隻會把這事告訴李玄度,但不會把這件事泄露給別人。那樣對她毫無好處可言。


    但這個意外對自己的不利,也是顯而易見的。


    往後他行事,必須更加謹慎。


    他又目測了下昨夜她的藏身之地和自己當時的距離,最後剩下了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問題。


    李玄度妻,菩猷之的孫女,她昨夜到底有沒有竊聽到自己和隨從說的話?


    ……


    幾天之後的一個傍晚,李玄度從高陽館出來,在宮門附近遇到了入宮前去探望陳太後的長公主李麗華。


    蕭氏沒能如願,那夜撲了個空。李麗華絲毫不知自己避過了一場丟臉的口舌之災,前世的這個時候,一向追求風頭的她甚至沒有跟隨大隊參與秋a。她隻聽聞蕭氏的生日花宴被一場大火草草打斷,不但如此,寧壽公主身邊的傅姆也被大火燒死了,聽聞公主十分傷心。不但如此,新太子妃姚含貞不得皇後歡心,私下自然暗暗投靠於她。李麗華愈發春風得意,這裏遇到了李玄度,便笑著打趣:“四弟這是急著要迴府了?也是難怪,府裏有弟妹等著呢。阿姊聽說四弟對弟妹極是寵愛,那夜在蕭氏那裏,大家親眼所見。昨日去探望太皇太後,本想說給太皇太後讓她高興下,誰知她老人家比我知道得還早,反倒是我孤陋寡聞!”


    滕國夫人蕭氏舉辦生日花宴,誰知澄園失火,還燒死公主傅姆,這事已經傳開,隨之而來秦王那夜親自去接王妃,還當眾抱走受了驚嚇的王妃,此事更是被好事之人傳得人盡皆知。


    李玄度心中正懊悔那夜自己的舉動。


    去接她也就罷了,算不了什麽,但當眾抱她出去,實在太過招眼,難怪旁人如此議論。


    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含含糊糊對付了兩句便要離開,不料長公主又笑吟吟道:“離秋a還有幾日,正好我之前買的那個新園子修好了,花木也都移栽完畢,趁著無事,我邀了幾個親友湊個熱鬧,開個開園宴。我已派人去請弟妹了,到時候我就等著看四弟再來接她了。”說著又笑:“似弟妹那般的人,莫說四弟你了,便是阿姊見了也愛得不行。你是男人,有自己的事,不能天天伴她,往後你讓弟妹不必見外,多和我這邊走動。”


    自己的長姊李麗華不但生活奢侈,且十分放蕩,除了情夫沈d,據說另也養了年輕俊俏的麵首。


    李玄度立刻代菩珠婉拒:“阿姊見諒,她小時候遭逢家變,又在河西長大,沒見過世麵,膽子很小。前幾日在那邊受的驚嚇實在不輕,迴來連著幾個晚上都夢魘了,白天也是神思恍惚。阿姊的開園宴恐怕難以成行。弟先行恭賀阿姊,到時再派人隨禮,為阿姊助興。”


    李麗華一臉的憐惜,想了下道:“既如此,讓弟妹好生休養為宜,我這裏就不用來了,待秋a你帶上弟妹同行,到時我和弟妹親近也是一樣。”


    李玄度目送李麗華身影入宮,迴到王府,不見她人,才知她今日被接去蓬萊宮說話了,此刻還沒迴。


    蓬萊宮中,菩珠和懷衛還有李慧兒一道陪著薑氏用完了飯,正坐著說話,宮人道秦王來了。


    菩珠轉頭,果然看見李玄度走了進來,上前到了薑氏麵前,問安行禮。


    薑氏問他吃了沒。李玄度道自己用了飯來的,又說前些天因忙於籌備秋a之事,沒能來此探望,今日迴得早,便來看望皇祖母。


    薑氏含笑點頭,問了他幾句關於秋a的籌備之事,懷衛忍不住跑了過去道:“四兄,方才我和寧福正與阿嫂說這個事呢!外祖母已經答應讓寧福去了!到時候你也帶上阿嫂,我們一起去!”


    菩珠看著李玄度,卻見他微笑道:“你阿嫂不去,她留在京中,等我迴來了,我再帶她去探望我外祖。”


    菩珠一頓。


    秋a快來臨了,這兩天她正想著怎麽讓他帶自己同行。因為還沒確定下來,所以方才懷衛興致勃勃地在那裏討論出行計劃的時候,她就聽聽,沒表態。


    沒想到李玄度一開口,竟就這麽替她做了決定。


    她自己還沒說什麽呢,李慧兒的臉上立刻露出失望之色,懷衛一愣,更是一蹦三尺高,拽住了李玄度的衣袖:“不行,她也要去的!我們都去了,為何讓她一個人留下!”


    李玄度笑而不語。


    懷衛撒手鬆開了他,轉頭問菩珠:“阿嫂,你也要去的,是不是?他不帶你,你跟我去!你坐我的馬車!”


    菩珠再次看向李玄度。


    他若無其事,好似沒聽到,端起宮女奉上的茶,慢條斯理地飲了一口。


    人在外,她怎麽能公然和他叫板?


    菩珠想了下,對懷衛笑道:“其實方才阿嫂就想和你說了,阿嫂對秋a無甚興致,最近人也累,還是在家休息為好。等你們迴了,若有什麽有意思的事,你和慧兒再告訴我好了。我聽你們說,也是一樣的。”


    懷衛不甘,急忙跑到薑氏麵前撒嬌:“外祖母,你讓阿嫂也去嘛!我和寧福都想和阿嫂一起去!”


    薑氏遲疑了下,對李玄度道:“懷衛慧兒既盼她同行,依我看,你夫婦不如再商量下,她若實在累,到了那裏,留在離宮裏也是無妨。”


    李玄度笑道:“她膽子小,確實是前些天在澄園那裏受驚不小,如今哪裏都不大敢去,何況秋a之地?孫兒覺著還是讓她留在家中休養為好。”


    他說完,轉頭看著菩珠。


    菩珠心裏大罵他卑鄙無恥,但在他的注目之下,麵上也隻能說道:“殿下說的便是我的所想。全怪我無用,讓懷衛和慧兒失望了,請皇祖母見諒。”


    薑氏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了一停,又看了眼李玄度,覺著有些不對勁,一時卻也弄不明白這小夫妻是怎麽迴事,搖了搖頭,道了聲“罷了”,將懊惱的懷衛摟入懷中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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