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新婚夫婦出了宮,陳女官迴到東閣,看見太皇太後立在魚池之畔喂魚,走了過去。


    “他們走了?”


    薑氏往水裏投了一匙餌料,問道。


    陳女官點頭應是,看著水中那些養了足有十幾年的肥頭肥腦的紅鯉搖擺著遊來逐食,笑道:“秦王好似已喂過食了。這魚和人一樣,吃太多,怕要撐著。”


    薑氏便將魚食罐遞給了她,口中道:“這麽大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不忘他的魚。我那麽多的兒孫裏,數他小時候最會折騰,折騰了這些魚,累我至今還要日日喂食。”


    她的語氣聽起來似在抱怨,實則滿滿都是偏愛。


    薑氏自己一生無所出,李氏的子孫後裔裏,並無和她有直接血緣關係的後代,但她卻也和普通人家中的長者一樣,私心有偏,偏向了秦王這個幼孫。


    據陳女官想,薑氏之所以喜歡秦王,因他從小不但生得招人疼,性情也真,投了薑氏的緣。


    老女官便笑道:“殿下不是剛成家嗎?往後有王妃作伴,太皇太後您再不用牽掛了。”


    薑氏笑了笑,道:“你看秦王妃如何?”


    老女官因她今日引薑氏開懷大笑一事,對她印象頗好,思索了下,道:“膽大,但性情不錯。”


    薑氏點頭:“這小丫頭膽大,我其實早有數。”


    老女官略微驚訝:“太皇太後怎就早知道了?”


    薑氏道:“千秋節的那夜,我留意到這小丫頭藏在人堆裏窺我,也不知她是何目的。今日再見,果然膽子很大。”


    魏王曾親口承認喜愛王妃,愛屋及烏,老女官下意識地往好處想:“觀王妃今日對太皇太後您的尊崇之情,不似作假,見她舉止,也頗多嬌憨。或許在河西時聽多了民間對太皇太後您的稱頌,身處千秋節那夜的情境,一時忘情所致?”


    薑氏道:“菩猷之的孫女第一迴來我這裏時,處處藏拙,不像你所言之天生嬌憨毫無心機之人。你想,她幼年帶罪發邊,在河西那種地方長大,迴京才沒兩日便處處應對得體,怎麽可能是個簡單之人?藏巧於拙,以屈為伸,我以為這才是她的內裏。”


    老女官一怔。


    薑氏繼續道:“不過,我並非認為女子有心機便是壞事,端看心機用在何處,是否正道。”


    她停頓了一下,麵容現出一縷寂寥之色。


    “我老了,總有一天會死……”


    “太皇太後!”陳女官目露戚色,立刻出聲阻止。


    薑氏笑了笑:“人人都有一死。民間拿我比作西王母,難道我會真的以為自己便是西王母?有何避諱,不能言死?等我死了,後頭的事我看不到,更管不了。故我倒盼望秦王王妃是個能自己站得住腳的人,自己先站住,往後若再能助他逢兇化吉,二人平安白頭,我也就放心了。”


    陳女官伴侍薑氏多年,深知她在半生無上權力和萬丈榮耀背後所藏的種種的不可言說,眼角不禁泛紅,卻用輕鬆的語調道:“太皇太後所言極是。王妃既能藏巧於拙,以屈為伸,與秦王又琴瑟和鳴,二人豈非正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太皇太後放心便是。”


    一片葉子飄入水麵,惹得附近的幾隻胖頭錦鯉遊來追啄,水麵漾出了一圈圈的細細波紋。


    薑氏道:“但願吧,此非孽緣,而是良緣。”


    她望著水下的魚戲葉片,出神了片刻,忽道:“我要去安國寺上香許願,你盡快替我安排。”


    ……


    浴房裏的這隻碩大浴桶是新的,熱水浸泡過後,泛出淡淡的香樟木的清香。菩珠舒舒服服地泡在其中,在那兩個跟著黃姆來的名叫紅兒和青兒的婢女的服侍下沐浴,還特意往浴湯裏添了她之前央菊阿姆用杏花幫她做的香料,出浴後,整個人從頭發到皮膚,全都散發著她所喜歡的花香的味道。


    她把長發梳得平順而柔滑,纏在指間仿佛握著一匹閃亮的黑色綢緞,涼涼滑滑。她幾乎有些舍不得將它綰成發髻。最後她從奩盒裏挑了一支造型簡單但非常別致的蛇銜雨滴頭金釵,命婢女用它將自己的長發綰起。


    之所以戴金釵而非玉釵,是考慮在晚間燭光的映照下,綢緞般的烏發和金光閃爍的金釵相互映照,愈能顯出自己靡顏膩理的美貌。


    梳好了頭,她穿一件月白色的羅襦,係一條暈間錦的石榴裙,纖纖玉足套上雪白羅襪,再穿一雙和羅裙相配的雲頭鞋,打扮完畢後,在鏡前又照了照。


    薄露初勻,娉婷顧影,自己亦甚是滿意。


    紅兒照她吩咐,已經提來食盒等在門外。


    菩珠待出,又停下腳步,從妝奩最下方的一隻屜裏取出本的薄薄的小冊,打開,再次核對上頭所列的日子,在心裏算了算自己月事的時間,確定沒問題,這才出了寢堂,接過紅兒手裏提著的小食盒,從寢堂的一扇後角門走了出去,穿過一道長長的走廊,最後停在廊後的一扇門前。


    這裏就是李玄度的靜室。從蓬萊宮迴來後,他一下午都這裏頭,沒出來半步。


    那個名叫駱保的監人立在門外,見她來,走了過來躬身行禮。


    菩珠停步:“殿下在裏頭?”


    “是。”


    菩珠便繞過駱保往那扇門去。駱保小聲道:“殿下睡了……”話出聲,見王妃恍若未聞,也不敢阻攔,扭頭看著她行至門前叩門。


    菩珠等了片刻,沒等到迴應,便試探著輕輕推開,走了進去。


    天已經完全黑了,靜室裏沒有亮燈,黑漆漆的。


    她在門後站了片刻,等眼睛適應了屋內的昏暗,朝裏走去,繞過一道帳幔,瞧見了對麵雲床上的一道臥影,便將食盒放下,小心避開障礙,最後輕手輕腳地停在燈樹之前。


    她摸索著燃燈,明燭照耀,屋內光線立刻亮了起來。


    南北兩麵窗戶大開著,一陣夜風從南窗湧入,燭火搖曳不定。她看向雲床,卻意外地看到他分明睜著眼,也不起來,隻冷眼看著自己。


    顯然他並未睡著,方才隻是任她在他跟前摸索而已。


    菩珠待去關窗,忽聽身後那人道:“不必關窗。你來何事?”


    菩珠轉頭,看見李玄度從雲床上懶洋洋地坐了起來,低頭整理他披在身上衣襟敞開的寬大道袍,斂正領襟後,抬眸看向自己。


    菩珠便想起了那日風雨黃昏,他在道觀的靜室內飲酒,豔紅的葡萄酒液沿他喉結蜿蜒流下胸膛的一幕。


    她登時不敢和他對望,裝作打量周圍,挪開視線。


    這間靜室的格局和布置與道觀他所居的地方差不多,一張雲床,一隻座墩,幾幅青幔,一張長案,一隻香爐,另靠牆一排經籍書箱,如此而已,入目簡素。


    打量完四周,她也定下了心神,再次看向李玄度,微笑道:“晚膳不見你來,道你在辟穀?我怕你饑餓,恰也無事,便送了吃食來。今日有奶汁燉乳鴿,我嚐過,味道不錯,所以特意替你留了一份,還溫著的,你吃吧。”


    她從食盒裏取出食盅,作勢要遞給他,聽他道:“不必了,我不餓。”


    這樣的拒絕是必然的。她也沒指望他會吃,本來便是過來找他的一個借口而已。


    她也不勉強,放下東西走到雲床前道:“有件事我不敢隱瞞,早上我向葉霄問過前夜你遇刺一事,得知你將事情壓了下去,未叫人追索。我很是感激……”


    李玄度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菩珠察言觀色忙在他出聲之前搶著道:“你聽我說,我提這個,除了感激你的寬大,更是想向你道歉,為你受的這無妄之災。崔鉉與我同是罪官之後,在河西認識,所謂同病相憐,這才結下友情。全是我從前的錯,語焉不詳,令崔鉉生出誤會,想必出於義氣,這才鑄下大錯。我很感激殿下你的寬容,請殿下受我一拜。”


    李玄度看著她朝自己行禮,沒什麽表情,道了聲“迴吧”,說完卷衣再次臥下,背對著她。


    菩珠自然不走,望著他的背影道:“殿下,我來找你,另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議,不能叫外人知道。我怕我差遣不動你的人,勞煩你先屏退。”


    李玄度緩緩轉頭,目光投向了她,和她對望,片刻後,皺了皺眉,略振聲朝外道:“退去!”


    菩珠聽到外頭那個駱保應是,步聲遠去。


    她自己也走過去,將開著的窗戶一一關閉。扭頭見他皺眉看著自己,顯然對她的舉動很是不悅,腹誹他怎的老喜歡單衣著身還開窗睡覺,也不怕老了得膝酸骨痛症,口中道:“等說完事,我再替殿下開窗。”


    李玄度不置可否,看著她閉緊窗戶迴來,跪坐在了自己的座墩上,兩人中間隔著一隻香爐,她開口道:“殿下你可曾想過,陛下為何賜婚你我?”


    李玄度望一眼她肅穆的神色,略略挑眉,算是迴應。


    菩珠深深唿吸了一口氣,道:“不敢隱瞞殿下,三個月前,在我得到賜婚聖旨後的次日,入宮謝恩,皇帝見我於紫宸宮月桂殿,我方知道皇帝的意圖。”


    “皇帝對你諸多防範,知曉你暗中圖謀大事,苦於沒有證據不好下手,命我以王妃身份對你行日夜監察之事。隨我來的那個黃姆,便是沈皋所派。”


    她說完,緊緊地盯著對麵那道坐在雲床上的身影,等著他神色大變驚駭不已地和自己談條件。


    一縷不知何處鑽入的夜風掠動燭火,將他身後投在牆上的暗影帶得不停晃動。


    他竟然沒有半點她等待中的反應,臉上神色漠然,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既如此,你又為何告知於我?”


    菩珠心中詫異,因為他的這種不是期待中的反應,更覺失望無比。


    但很快,她便穩住了心神。


    李玄度應也是個多疑之人,和皇帝不相上下,既圖謀大事,必然各種防範,不會輕易相信皇帝。賜婚說不定早就令他生出疑慮,此刻聽了自己的話,便如印證,這才沒有該有的那些反應。


    菩珠頓時恢複了信心,答道:“這便是我想要和你談的事。實不相瞞,皇帝為了控製我,許我以重利,還將我阿姆軟禁。他以為如此,我便能聽命,殊不知這叫我倍增反感。我不欲做皇帝操控的棋子,故將實情告知殿下。往後殿下可放心,我不但不會泄露殿下私密,到了殿下舉事的關鍵時刻,借用我的身份,反而能助力殿下良多。”


    她說完,再次望著對麵之人。


    李玄度沒說話,目光停在她的臉上,端詳著她,神色顯得有點古怪。


    這是兩人認識以來,他第一次這麽長時間地將目光投在她的臉上。


    菩珠被他看得心中漸漸發毛。


    太詭異了。


    今晚上,他的每一步反應,全都脫離了她的計劃。


    她原本的計劃裏,在她告知他這個秘密之後,兩人順利談妥條件,然後……順理成章地完成昨夜沒有完成的敦倫之禮。


    她來前查閱的那本冊子,是她在等待婚期的那段時日裏,以重金從南市一位有名的千金科郎中那裏購來的,冊子秘授婦人得男之法,除了教導婦人如何保養身體蓄養陰|精之外,更是指導,在月事後多少日的某某日某某日行房,極易受孕,若再掐好冊上所列的辰點,一舉得男,絕非夢想。


    這冊子流傳甚廣,據說十分靈驗。即便因為婦人沒掐好辰點生不了兒子,十有八|九,也能得女。


    她算過日子,今天就是本月她能夠得男的最後一日,過了今天,本月剩下的日子,即便她和李玄度同房也是徒勞無功,所以機會須得把握。


    她沒有想到,李玄度竟是這種反應,就盯著自己看,一句話也不說。


    他到底在想什麽?


    她壓下心中升出的不安,略略清嗓道:“你何意?難道你還不信皇帝對你的猜忌?非我故意恐嚇,皇帝對你,分明是欲除之而後快。我可對天發誓,倘若我的話有半句作假,便叫我……”


    “你的條件呢?”他忽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菩珠一鬆。


    總算迴到該有的樣子了。


    “我冒著如此的風險舍了皇帝許我的重利來助你,自然要求迴報。我要你立下重誓,日後等你登基為帝,立我為後,立我生的兒子為太子,缺一不可!”


    “我就如此一個條件。以我如今是你王妃的身份,這樣的條件,應該不算過分吧?”


    李玄度還是那樣看著她,看了片刻,臉上忽然露出微笑,道:“原來你這麽快就認命做不成太子妃,是認定我日後會篡位,能有機會讓你做皇後?”


    在他的麵前,菩珠無需遮掩。


    早在河西之時,為了防止他破壞自己和李承煜的事,她就已經將所求全部袒露給他了,現在,事已至此,又有什麽可遮掩的?


    她斟酌著道:“殿下,你我本也沒有感情,我知道殿下你甚至對我頗多厭惡,我若跟你說我鍾情於你你也不會相信,對不對?所以我便和你直說了。我覺著這樣,對你我最好,往後互助互利,事成之後,您為皇帝,執掌天下,我所有的不過就是後宮那麽一片地方,應也不算過分要求。”


    李玄度道:“你的所求,確實不過分,但是恐怕我要讓你失望了……”


    他凝視著香爐後那張在嫋嫋升空的香煙裏顯得幾分朦朧的嬌美麵龐。


    “可惜,我這輩子大約沒法助你實現心願了。”


    “我並無篡位之心。”


    他慢吞吞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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