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榮昌跟上來恭賀:“小淑女,聽聞陛下昨日往郭府發去了賜婚聖旨,賜婚你與秦王,實是大喜之事。待你與秦王成婚,往後與我也是一家了。”


    菩珠勉強笑了笑,應了一聲。


    韓榮昌一早趕來邀功未成,心有不甘,便在日後的秦王妃麵前邀了起來:“說起來,我亦覺犬子配不上小淑女。果然你與秦王才是天造地設一雙。那日他來尋我,拜求我去阻止長公主為犬子求娶小淑女,我向來成人之好,便答應了。非我自誇,你二人能有今日,說我是媒公也不為過,隻可惜了犬子,婚事至今還是沒有著落……”


    菩珠驀然停住腳步:“韓駙馬你說什麽?”


    韓榮昌得意道:“是四弟那日來求我,我去打消了長公主為犬子求娶小淑女的念頭。也是我在陛下麵前代你二人言明心跡,陛下方下了賜婚聖旨。”


    菩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玄度他都幹了什麽?他竟如此幫自己的忙?陰差陽錯,最後變成皇帝麵前的一個誤會,皇帝成人之美,這才賜婚自己和他?


    這太荒唐了!直覺告訴她,事情應該不會這麽簡單。


    可若不是這樣,又會是什麽?畢竟,從韓駙馬口中出來的話,聽起來是如此的順理成章。


    菩珠一時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命運竟然如此弄人。


    她重生而來,改變或者必須將要改變許多人的命運。楊洪、阿姆、崔鉉,接下來的懷衛、薑毅……


    她算來算去,唯獨沒有算到最後竟如此改了自己的命。


    她坐在車中行於迴城路上,心亂如麻,神魂遊蕩,不知不覺快近城門,忽然感到車身一晃,馬車下麵傳來“哢”的一聲,車身一歪,停了下來。


    車夫下車檢看,懊惱不已,道車子頓入昨夜因雨衝刷而出的泥坑裏,車轂斷裂,不能走了。


    韓榮昌命車夫先將馬車停於路邊,走到車旁,對菩珠說自己先入城,去尋輛車過來替換,讓她稍等。叮囑完正要離開,忽然聽到對麵傳來說話之聲,是幾個在東城門巡邏的南司士兵走過,竟未留意路旁被馬車擋住的韓榮昌,一邊走一邊譏議。


    一人道:“今早開了城門便見韓駙馬打馬出城,匆匆忙忙,也不知是要去哪裏?”


    另一人道:“想是被長公主趕出了城?”


    又一人聲音傳來:“韓駙馬也是可憐,長公主她……”那聲音低了下去,似在和夥伴耳語,接著笑聲放大,“……他怕是連聲氣都不敢出吧,做男人做到了這等地步,與縮頭烏龜何異……”


    韓榮昌臉色大變,猛地捏拳,手背上青筋暴突,一把按在了懸於腰間的劍柄之上,“嚓”的一聲,劍半出鞘,鋒芒四射,惹來那幾名士兵迴首,突然看見他人竟站在身後的路邊,神色陰鷙似要拔劍,大吃一驚,知惹口禍了。


    他們非議的對象,是當今的光祿寺羽林將,世家侯,背後再怎麽被人嘲笑,當麵如此,若是追究,便是犯上大罪。


    幾人慌忙下跪磕頭求饒。


    這時城門方向騎馬來了一人,身穿細麟軟甲,足蹬烏皮高靴,腰間束銀蹀躞帶,懸一把寶鈿刀,高鼻深目,神色冷峻,正是南司沈d。催馬而來停下,目光看了眼幾個跪在地上求饒的士兵,隨即轉向韓榮昌道:“韓侯何事?這幾人若開罪了你,盡管開口,我必不輕饒。”


    韓榮昌僵立了片刻,按著劍柄的手緩緩鬆開,劍歸鞘,淡淡地道:“無事。”


    沈d仿佛不以為意,扭臉轉向地上的士兵,喝了一聲“滾”。士兵如逢大赦,慌忙爬起來狼狽而去。


    韓榮昌亦不再理會沈d,吩咐車夫稍候,自己策馬往城門馳去,俄而引了一輛馬車迴來,到車前喚菩珠。


    沈d遠遠地停馬在旁,看著一道麵覆紫色冪籬的窈窕身影下來,提裙上了另輛馬車,車門隨即關閉,朝著城門轔轔而去。


    沈d思索了下,命隨從將候在路邊等人前來修車的車夫喚來,問方才那女子是韓榮昌的什麽人。車夫道:“便是昨日方得聖旨賜婚秦王殿下的菩家小淑女。”


    沈d轉頭,視線落在前方那輛將入城門的馬車之上,目光微動。


    菩珠心神紛亂地趕迴郭家,至巳時中,等到了宮使,被接入宮中前去謝恩。


    皇帝依舊見她於上次召見的便殿月桂殿,坐於案後,近旁立著沈皋。


    昨夜大雨,今日一早放了晴。一道陽光從南窗斜射而入,映得皇帝身上龍袍的刺金龍紋金光閃爍,亮得刺目。


    皇帝似也不喜光線明亮,看了眼南窗。沈皋會意,立刻走了過去,親手閉窗。


    殿內的光線一下變暗,皇帝坐在禦座之上,身影籠罩在懸於側旁的一道帷幕所投的一片陰影之中。


    菩珠上前行禮。沈皋帶了殿內宮人,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偌大的宮室,隻剩下了皇帝和菩珠二人。


    陰影裏的皇帝,神色看起來比起上次召見還要和氣幾分,命她平身,微笑道:“朕已著太史令與大典星官查看吉時,定了後,你與秦王便可大婚。你若缺何物,或是有所求,盡管提,朕必無所不用。”


    菩珠道無所求。


    皇帝頷首:“待你做了秦王妃,日後與秦王朝夕麵見,晝夜相對,倘若覺察秦王有異,你知自己該當如何?”


    皇帝的語氣如常,菩珠卻一愣,聽出這話帶了異樣。


    她本是垂著頭的,聞言,遲疑了下,緩緩抬頭,正對上皇帝投來的兩道目光,麵上笑容已是全無,神色有些陰沉,不禁悚然,聯想到李玄度曾做過的事,幾乎是在電光火石之間,隱隱明白了過來。


    聽皇帝這話,難道是要自己利用王妃身份和他朝夕相處,監視李玄度的言行和一舉一動?


    她又想起昨日被召入宮莫名遭遇的那一場刺客刺殺,愈發印證了這個念頭。


    昨日她百思不解。但倘若和這個目的聯係起來,便就一目了然了。


    皇帝要用細作,自然希望細作能夠被用,在啟用之前,先行予以試煉考驗,再正常不過了。


    看起來,自己似乎是通過了考驗。


    要在李玄度身邊安插耳目,還有什麽比一個日後將要和他同床共枕親密無間的王妃用得更趁手?


    菩珠又想起了阿姆,離奇丟下自己走了的阿姆,頓時全部明白了過來。


    皇帝是要拿阿姆做人質,脅迫自己聽命。難怪阿姆會不等到自己迴來便就走了。


    她必定是被強行帶走的。


    今早她想不通,憤而去往道觀要尋李玄度質問。


    此刻一樁樁,一件件,刹時全部想通了。


    後背迅速地沁出了一層冷汗,將貼身的內衫緊緊地粘住,濕漉漉冷冰冰,令人極不舒服。


    她袖下的雙手十指慢慢握住,指甲掐緊手心,道:“臣女愚鈍,請陛下明示。”


    皇帝道:“朕早就得報,秦王包藏禍心,意圖不軌,隻是平日掩飾得當,遮人耳目。朕要你替朕監察他的一舉一動,尤其是與闕人的私下交通,一旦有所獲,須立刻稟明,不得隱瞞。”


    皇帝說話的語調深沉而冰冷,仿佛一把銳利的尖刀,刺破了那層原本朦朦朧朧的溫情的麵紗。


    “朕自繼位以來,勵精圖治,海晏清平,禦宇內而張海外,但如今,東狄元氣日漸恢複,於西域四處釁事,企圖擴張,對我朝更是虎視眈眈,心不曾死。攘外安內,缺一不可。朕若不及早清除如今的腋肘之患,一旦養大,隻怕日後變成心腹之禍,內外交困,危及社稷!”


    “菩氏,你祖為朝廷肱骨重臣,公忠體國,你父更是忠臣烈士,碧血丹心可照汗青。你身為忠臣之後,當亦知曉大義大節。朕的話,你聽明白了?”


    皇帝的兩道目光,射向菩珠。


    菩珠垂眸道:“陛下之言,臣女謹記在心。”


    皇帝肅穆的臉容之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微微頷首,再次開口,語調恢複了溫和。


    皇帝說:“你不必擔心日後出路。朕既用你,又豈會害你。你如今是亭主,食邑百戶,待你功成之日,朕必封你為魯國夫人,富庶之地,食邑萬戶。朕金口玉言,決不食言。”


    皇帝微微一頓。


    “朕聽聞太子那日於積善宮與公主起了爭執,起因似是為你。原本就有大臣薦舉你為太子妃,日後你若真為朝廷立下大功,朕便成全你與太子,也是未嚐不可。”


    皇帝的語氣,多了幾分意味深長的味道。


    菩珠沉默半晌,抬頭道:“陛下,容臣女鬥膽問一句,與臣女朝夕相伴的阿姆,如今人在哪裏?接走她的,當真是她兒子?”


    皇帝道:“自然。”


    菩珠問:“陛下,臣女想去探望阿姆。”


    皇帝淡淡道:“不必了。她有兒有孫,年紀也大了,不便再服侍你,況且如今是被兒子接去了,衣食無憂,有後輩孝順,往後頤養天年,你還有何放心不下?”


    菩珠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顫了下,再次低頭,恭聲道:“臣女明白了,多謝陛下隆恩。隻要阿姆一切都好,臣女便放心了。陛下的話,臣女更是謹記在心。臣女駑鈍,本是不堪重用,但既蒙陛下厚愛,又金口玉言許了臣女未來,臣女感激,往後必身體力行,竭忠盡智,絕不敢有半分懈怠!”


    皇帝凝視著她,目光中流露出滿意的笑容,點頭道:“好。朕這裏無事了,你迴去安心準備婚事吧。”


    菩珠行禮退出,出了宮,迴去的路上,閉目半晌,睜眸攤開手心,低頭盯著自己那留了深深指甲印的掌心,壓抑著的憤怒,終於控製不住,全部從心頭冒了出來。


    拿刺客設陣當麵殺人試探她,毀了她的計劃。


    把她指給李玄度做王妃,實要她作細作。


    這些都罷了。


    皇帝坐擁四海,生殺予奪,身為臣民,何來不從的餘地。


    原本她或許還會真的考慮聽命,先不論日後能不能兌現,畢竟許諾令人心動。


    但這個賊皇帝,竟還把手伸向了她的阿姆,這個世上還活著的她唯一最愛的人。


    動了她的阿姆,拿阿姆脅迫,竟還想讓她老老實實俯首聽命給他做事?


    皇帝怕是看錯了人,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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