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煜離開,正要去驛置找孫吉,謁者孫吉自己已先乘車迴來了,正在西庭等他,將他匆匆請入內室,屏退眾人之後,道自己今早方收到消息,得知太子昨夜就決定要推遲歸京,問他為何。


    李承煜不想讓人知道真實原因,含糊推脫,隻說有事未竟。


    太子門下的謁者孫吉平日為人審慎。記得昨晚筵席之上,太子分明稱,將與秦王等人一道啟程,怎的昨夜迴去之後,突然決定推遲歸京,當時小王子人還好好的。


    他覺得不對,特意一大早趕了過來,向服侍太子的近侍詢問太子的動向,獲悉太子一早就去探望昨日為救小王子而落水的那個女子了。


    孫吉立刻又打聽女子的身份,得知之後,驚出一身冷汗,此刻見到了人,當場發問,見他推脫,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殿下!若被有心之人知道殿下外出公幹留情於女子,為那女子推延歸京,且那女子是菩猷之的孫女,一旦發難,殿下將如何自辨?此事萬萬不可!”


    李承煜見瞞不過了,立刻叫他放心,說自己本就改了想法,正準備去找他重新安排行程,隨皇叔以及西狄使團一道歸京。


    太子平日行事不算沒有章法,但有一點不好,好麵子。孫吉方才也是心急,說完了話才覺自己語氣有些衝撞,原本擔心他會著惱,見他不但從善如流,原來也已改了主意,倒是自己虛驚了一場。


    孫吉這才鬆了口氣,心中頗感欣慰。


    傍晚,李玄度與太子在驛置與西狄使者一道用過晚膳,叔侄策馬迴往都尉府。


    河西郡城雖無城內縱馬的禁令,但這個時間,路人都趕著迴家,街上人也不少,待靠近都尉府所在的一帶,更是熱鬧,一行人已放慢速度改為走馬,不知不覺,快到都尉府的大門之前。


    李玄度謹守君臣之禮,一路行來,馬頭始終落於太子之後,太子這時主動與他並駕,說自己趁著小王子休息的機會,今日已經抓緊把自己的事情全部處理完了,到時,必定和他們以及使團之人一道歸京。


    “出京日子也不算短了,京都此刻想必春深正濃。說出來不怕皇叔笑話,孤實是歸心似箭,恨不得插翅迴去才好。”


    李玄度頷首:“如此最好不過,叫小王子再休息一日,若差不多了,後日應當便可動身。”


    李承煜應好,又道:“皇叔已多年未迴京都,難得這次有如此的機會,一定要多住些時日。到時若能像小時那樣,孤與皇叔再次一道射獵太苑,豈不快哉?”


    李玄度微笑道:“太子有心了,我亦作如此之想。”


    他閑談之時,眼角的餘光處忽然瞥見一道似曾相識的身影,目光微微一定,隨即轉臉望了過去。


    一個身材高大、身穿灰衣的少年人腰間別刀,站在通往都尉府的路口,雙目望著前頭大門的方向,似想過去,又猶豫不決。


    李玄度自然認的,這便是之前在福祿驛置和那個菩家女兒深夜相會的無賴少年,看他樣子,在此停留似乎有一會兒了,十有八|九,是來找菩家女兒的。


    李玄度忍不住望了眼身旁的侄兒,他坐在馬上,渾然不覺。


    自從發現菩家女兒心術不正,繼這少年之後竟又搭上了侄兒李承煜,他便覺著有些難做。


    皇家長輩兄弟間的恩怨是一迴事,後輩子侄的親情,又是另一迴事。


    李玄度倒從沒指望他的太子侄兒到如今還能像從前那樣看待自己。人是會變的,何況他們這種生在帝王家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內,如今和從前相比,也早已經麵目全非。但無論如何,就他本心而言,他還是本能地希望這個從小跟在自己後麵的侄兒好。


    昨夜他深夜派人來說推遲歸京日期,李玄度就猜到,太子必是為那菩家女兒所惑的緣故。


    當時他心中便在猶豫,是不是應當尋個合適的機會提醒下他。不知道也就罷了,自己分明知道,眼睜睜看著太子一頭掉進色相裏還不自知,未免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現在見這少年竟又來找她,李玄度不禁微微恚怒。


    菩家女兒,她到底意欲何為。


    他和李承煜皆微服,無儀仗同行,但前頭有幾名來自東宮的護衛,其中一人縱馬行在道路一側,職責是將滯在路上的行人驅開。


    這麽做的目的,一是防止擋道,二來是為了防備意外。


    河西剛經曆過一場變亂,雖然鎮壓得及時沒有造成太大動蕩,但必要的警戒還是必不可少,畢竟小王子關外遇刺,便是個現成的例子。似太子這般身份,更是容不得出半分岔子。


    衛士走馬到了前頭那個高大少年的身後,響鞭出聲驅趕,路人紛紛避開,唯那少年或是懷有心事,沒有聽到,竟不動,依然那樣立著,衛士便揮起馬鞭抽了下去,“啪”的一下,抽在少年的背上,衣裳被鞭上的小刺刮破,留下一道鞭痕。


    少年猛地迴頭,滿臉怒容,或是下意識的反應,手亦按在了刀柄之上,作勢欲拔。


    衛士一愣,喝道:“何來的大膽賊兒?”


    李玄度目光掃了過去,落在少年那隻按刀的手上,目光冷肅。


    少年立刻也看到了馬背上的他,一凜,按著刀柄的手慢慢地鬆開了。


    楊洪跟在後頭,見前麵異動,以為真的有刺客,急忙帶人奔了上去,看到竟是崔鉉,嚇了一跳,翻身下馬奔了過去,衝他厲聲喝道:“大膽!你竟魯莽至此地步!是太子與秦王殿下駕到!還不快快下跪!”又奔了迴來,說他是自己手下的一名伍長,名叫崔鉉,今日輪休,也不知怎的,方才糊裏糊塗沒有聽到喝道之聲衝撞了上來,懇求赦罪。


    李承煜漫不經心地瞥了眼那個低了頭,緩緩跪在路邊的高大少年。


    河西民風彪悍,多遊俠,路上不乏這種腰佩刀劍之人,他也不甚在意,轉向李玄度笑問:“皇叔以為應當如何處置?”


    李玄度的目光從少年的身上收了迴來,道:“太子定奪。”


    李承煜道:“皇叔既如此說了,看在楊都尉的麵上,免了他的衝撞之罪。”說完繼續走馬向前。


    楊洪站在路邊,等那一行人馬從麵前走過,上去命崔鉉起身,歎了口氣,低聲道:“一個是太子,一個是秦王,今日算你命大,還好沒抽出刀。你若亮了刀,怕是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再這麽莽撞,日後怎麽死都不知道!”


    崔鉉從地上慢慢地站了起來,視線望著前頭那一行駿馬上的背影,人一動不動。


    “對了,你過來何事?”楊洪又問。


    崔鉉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道無事,自己隻是路過而已。又向楊洪道謝,轉身默默去了。


    菩珠這一天人都在屋裏,一步也沒出來,對於發生在都尉府門外的這樁小小的意外,絲毫也不知情。她得知懷衛肚子已經好了,李玄度打算明日再休息一天,後日便動身離開。


    一夜過去,次日白天,菩珠又思量了一天,傍晚去西庭看望小王子。


    李玄度不在,葉霄在外頭,看見她來了,起先似乎有些為難。


    菩珠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微笑道:“聽說小王子明日要走,我過來看下他,和他道聲別。”


    屋裏發出“砰”的一聲,仿佛是碗碟被砸在了地上,兩個侍女匆匆從裏麵出來,哭喪著臉道:“小王子什麽也不吃,還把東西都砸了。”


    葉霄露出頭痛之色,遲疑了下,轉向菩珠道:“小王子在鬧,晚飯也不吃。有勞小淑女,可否勸勸他?”


    菩珠跨過門口地上的一攤狼藉之物,走了進去。懷衛兩隻眼睛紅紅的,趴在床上正抹著眼淚,看見她委屈地“哇”一聲哭了出來,接著不停控訴李玄度,說他不許自己找她玩,今天就把他關在這裏。平時是去哪都要盯著,今天越發過分,哪裏都不許他去,並且,晚上還是給他吃粥飯,他是無論如何也不吃了。


    “嗚嗚……明天我不走了……打死我也不走了!我也不想去京都了!我要迴家!你跟我一起迴家!我帶你去見我娘親!我娘親長得可好看了,是我們銀月城最好看的人,你也這麽好看,她一定會喜歡你的!你做我的王妃,你陪我玩兒!我還有頭小羊,誰也不能動它,我讓你摸,我們一起抱著它睡覺……”


    菩珠哭笑不得,一時有些不知該怎麽接話。


    他說著說著,突然仿佛想起了什麽,猛地閉了口,看一眼她身後門口的方向,才把嘴巴湊到她的耳邊低聲道:“你千萬要小心,這話我就和你偷偷說,不能被他聽到。他動不動就要殺人,說我要是再提讓你做我王妃的事,他就殺了你。”


    菩珠一頓,隨即道:“他是玩笑話,哄你的。不過,他既然不高興,往後你可千萬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可是我想你陪我玩!”


    “不用做王妃,隻要是好友,我就能陪你玩呀!”


    懷衛眨巴了幾下眼睛,噘嘴:“就算是這樣,明天我也不會跟他去京都的!他把你給我的花糕都給扔了!”


    菩珠靈機一動,說:“我做得花糕不算好吃,他扔了就扔了,隨他。等你到了京都,皇宮禦膳房裏的尚食令,他們做的花糕才叫真的好吃。不止花糕,他們還會做別的許多好吃東西,水晶飯、龍眼粉、牛酪漿、金乳酥,還有蝦炙、玉露團、燒鵝填……各種各樣,都是你以前沒有吃過的好東西,你就不想去嚐一嚐?”


    懷衛咕咚一聲,咽了口大大的口水:“什麽是燒鵝填?”


    “燒鵝填就是取一隻六個月大的肥鵝,不可太大,大則肉老,也不可小了,小則易化,在鵝腹裏填入肉和香米飯,用五味調和,再取乳羊一隻,把鵝填入羊的腹中,用火烤炙,待羊肉烤得金黃流油,熱油逼入鵝肉,便取出肚子裏的鵝,味美無比。我小時候在家裏吃過,到現在還記得那味道呢……”


    可憐懷衛,這兩天李玄度隻許他吃清淡粥飯,本就腹內少油,老感覺餓得慌,何況方才還負氣不肯吃飯,聽她描述得繪聲繪色,眼睛發著綠光,嘴裏不停地狂流口水,又咕咚咽了一口,舔了舔嘴巴,遲疑了下,終於勉強道:“那我就去看看好了,你也和我一起去!”


    菩珠微笑:“你先去……”見懷衛又要搖頭,忙道:“你聽我說,你先去,幫我把地方都熟悉了,我再過去,到時候你就能帶我到處遊玩了。我小時候雖也住過京都,但已經過去太多年,如今京都舊景已然全部忘光,以後還要靠你作我的向導。”


    懷衛終於答應。


    菩珠叫侍女再送來晚膳,往粥裏拌了兩勺蜂蜜,舀一勺送到他嘴邊,繼續哄:“都怪我,那天晚上讓你吃太多,吃壞了肚子,今天你還是隻能吃粥,委屈你了。你要是不吃東西,好不起來,你四兄知道了,他不但又要怪我,而且更加不準你來找我玩了。”


    懷衛一想也是,自己堂堂一個男子漢,絕不能讓她受委屈,就勉強張嘴吃了一口,越吃越餓,索性把碗端了過來自己吃。


    論哄人,不管是大人,譬如她前世丈夫李承煜,還是現在的小王子懷衛,看起來基本都是手到擒來,問題不大。


    菩珠鬆了口氣,看著懷衛吃完一碗粥,知道他肯定還沒飽,想再給他添,起身去拿碗的時候,一怔。


    門口站了一個人,李玄度,看他肩上還罩著一件黑色披風,像是剛從外麵迴來的樣子,兩隻眼睛看著自己,也不知道他迴來在門口站多久了。


    雖然這趟來的目的,除了看小王子之外,也是為了眼前的這個人。但這樣猝不及防地遇到,尤其是,他肯定聽到了自己方才說的那最後一句關於他的壞話,未免還是有點尷尬。


    不過,這一絲尷尬很快就沒了。


    他都對自己起了殺心,自己為了哄他弟弟吃個飯,說一兩句關於他的不痛不癢的壞話,算得了什麽?


    至於自己也打算日後除掉他,那又是另一迴事了,目前不論。


    菩珠很快鎮定了下來,臉上露出若無其事的微笑,朝他見了個禮:“殿下,我聽說小王子明早要動身了。這迴他肚子吃壞,全是我的過錯,我心裏很過意不去,所以方才過來探望小王子。”


    李玄度從她身上冷淡地收迴了目光,轉而看了眼兩隻手捧著碗呆呆看著自己的小王子,什麽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他往近旁另間用作會客的屋子走去,這時葉霄得知他迴來了,心中不安,急忙追上去解釋:“殿下,並非我存心讓她進去的,實在是小王子已鬧了一天了,嚷著要迴去找大長公主,說不去京都了,還不肯吃飯。我實在沒辦法,正好她來了,就讓她進去試一試……”


    李玄度不置可否,道了聲知道了,便推門走了進去。


    菩珠耐心等著懷衛吃完東西,又安慰了他幾句,讓他晚上早點睡覺,將侍女喚進來陪著他,自己這才走了出去,對葉霄道:“小王子飯吃好了,也答應不鬧了,明天會和那你們一起去京都的。”


    葉霄很是感激,連聲道謝。


    菩珠微笑:“小事而已,何足掛齒。”


    她頓了一頓:“我另外有事,想求見殿下,不知殿下可否撥冗,予以見麵?”


    葉霄一怔,想了下,道:“小淑女稍等,我去代你通報。”


    菩珠靜靜等待了片刻,見葉霄匆匆迴來,為難地道:“小淑女,實在對不住,明早就要動身出發,殿下今晚有事忙碌,恐怕沒有時間見你。”


    菩珠看了眼李玄度所在的方向,點了點頭,取出一張封函,笑著雙手遞上,懇切地道:“勞煩侍衛長,可否再幫我將這信函轉給殿下?”


    葉霄那夜雖親眼目睹菩家小淑女與那無賴少年深夜幽會,但過後一想,男未婚女未嫁,少年男女情竇初開,這也不算什麽。之後幾次接觸下來,越發覺她性格好。無論殿下怎樣冷待,她都不會生氣,何況方才又幫忙哄好了小王子,對她的印象是越來越好。


    方才他去通報,殿下頭也沒抬就一口迴絕了,他本來擔心小淑女尷尬,沒想到她又笑眯眯地拿出信函讓自己轉,不過舉手之勞,怎好意思拒絕?便接了過來。


    葉霄目送小淑女背影離去,將信又拿了過去,敲開門道:“殿下,菩家小淑女有一信函叫我轉交殿下。”說完怕他讓自己退迴去,直接放在桌上,口中道:“明早要上路了,我再去檢查下行裝,殿下有事喚我。”一邊說,一邊立刻退了出去。


    李玄度在燈下繼續坐了片刻,待讀完了手頭的一頁,視線終於從手中的黃卷上挪開,望向葉霄送來的信。


    信封就躺在桌角,靜靜地等著人去拆開它。


    李玄度終於還是伸手取了信,拆開,目光掃過,視線隨之一定。


    她竟然約他戌時在前日她落水的那地見麵,說有事,懇請他撥冗前去一會。


    不止如此,還說她真的有重要之事,必須要和他當麵坦言。她會在那裏等他等到戌時末,倘若不見他來,她便再次折返,前來叩門。


    這算什麽?強迫他過去見麵?


    李玄度心中感到極是不悅。


    並且,他的直覺也立刻告訴他,這是她設下的一個圈套。


    她的目的絕對不會像她書信上麵所表述的這麽簡單。


    他和她之間,又會有什麽重要事?


    倘若真是圈套,那麽問題便來了,繼他的侄兒李承煜和他的幼弟懷衛之後,她現在到底想對自己幹什麽?


    李玄度的目光盯著信上那幾列娟秀的字,心中掠過一縷怪異至極的感覺。


    幾分厭惡,又有幾分好奇。


    但很快,一想到她此刻應當正在背後算計著自己會去和她會麵,那種厭惡之感便將好奇之心給壓了下去。


    她當自己也如他的侄兒李承煜或是小兒懷衛那樣,會被她所惑,耍得團團轉?


    李玄度眉頭微擰,將信隨手一丟。


    信紙從桌角滑落了下去,蝴蝶般悠悠蕩蕩地飄落在地,最後掉在了他的腳下。


    李玄度坐了迴去,拿起方才看的黃卷,翻過一頁。


    燭火映照著他的臉容。他眼睫低垂,看完一頁,繼續翻到了下一頁。


    ……


    菩珠早早到了那株花樹之下,等待著她約會之人的到來。


    杏花總是開得熱烈而濃豔,毫無保留,招蜂引蝶,於是也就遭了世人輕視,覺它缺了風骨,少了氣質,春光中的一抹妖嬈俗豔之影罷了。


    菩珠卻愛它的熱烈與濃豔。


    人活於世,如同春花,若不盡力綻放一迴便就凋謝,豈非辜負這大好春光?


    戌時到了,周圍悄無聲息,隔牆西庭那邊的燈火也漸次熄滅。


    都尉府被夜影籠罩。


    菩珠等了許久,沒等到李玄度,卻沒有放棄,背靠花樹,依舊耐心等待。


    他可能就是不來,不排除這種可能性。


    但他也可能會來,而且這種可能性,菩珠覺得更大。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


    他今晚已拒絕過一次來自她的會麵請求了,自己卻還是厚顏相約。就算他再討厭自己,難道就沒半點好奇之心,不想知道自己這麽執著約見他的目的?


    月光溶溶,春水暗波,夜風吹拂,花影輕搖。


    有嬌豔的花瓣撲簌簌地自枝頭飄落,漸漸地落滿了她的頭和肩。


    菩珠算著時辰,估計快到戌時末了。


    她已經在這裏等了他將近一個時辰,腿都要站麻了。


    葉霄也應當把她的信送到了。


    他竟真的不來?


    還是他根本就沒看自己的信?


    菩珠的心裏漸漸湧出一種挫敗之感。她感到沮喪,也很後悔。晚上一開始,他讓葉霄傳話拒絕自己的求見,當時她就該強行闖進去的。葉霄會阻攔,但絕不至於會把自己當場從那個地方給扔出來。


    隻要能見到他的麵,她相信,自己達到目的的可能性就很大。


    她仰麵,望著花樹上方夜空中那輪漸漸升頂的月,凝神片刻之後,長長地唿吸了一口氣,把那種她厭惡的沮喪之感,從自己的身體裏驅逐掉,低頭沉吟。


    這件事對於她來說太重要了。明天李玄度就要走,無論如何,她必須要在他離開之前試一試。


    戌時,還不算特別晚。


    白天她讓侍女幫自己打聽了下李玄度這幾個晚上的熄燈時辰,一般都在亥時。


    她心一橫,決定再找過去,哪怕是強闖,低頭邁步,正要迴去,忽然停了步。


    她看到有一道修長的人影從那扇門的方向走了過來,腳步不疾不徐,沿著徑道而來,最後停在了距離自己十幾步外的地方。


    “你何事?”


    李玄度聲音淡淡,如同月光下的他的那道身影。


    終於還是來了!


    菩珠心跳了一下,穩了穩神,朝他穩穩走了幾步過去,但並未靠得太近,停下後,朝他行了一禮。


    “多謝殿下還是撥冗相見了,感激之情無以為表……”


    “你到底何事?講就是了!”


    李玄度打斷了她的開場。


    菩珠一頓:“殿下,那我鬥膽講了。這些日,我覺著殿下與我似乎存了誤會,有些事我最好向殿下解釋一下。第一件便是我與崔鉉崔小郎君。那晚我確實與他私會在福祿驛置之外,但我和他的關係,並非如你所想。當時我與他另外有事,不巧與殿下相遇,事發突然,我亦不識殿下,不知殿下胸襟寬廣,當時懼怕惹事,為順利脫身,這才假意與他作出男女私會之狀。”


    “這便是你說的要緊之事?與我何幹?”


    李玄度深覺自己受到了侮辱。想起那無賴少年在都尉府大門外躑躅不去的背影,當時竟連衛士的喝道之聲都未覺察。沉醉如此之深,若非有情,那是什麽?


    李玄度隻覺自己今夜最後時刻還是應約而來,太愚蠢不過。


    他也懶得點破了,說完轉身便走。


    菩珠一愣,沒想到他竟半點耐心也無,自己才起了個頭,他便拂袖而去。


    這怎麽行?


    她真正要說的話還沒到呢。


    她立刻追他。


    “殿下留步!”


    李玄度非但不留,腳步反而加快了幾分。


    菩珠一急,追了上去,徑直擋在他的麵前,用自己身體為路障,攔了他的去路。


    他終於停步,抬眼望向她,挑了挑眉。


    菩珠這才發覺自己和他靠得很近,怕惹他厭惡,忙不迭又後退了幾步,這才停下。


    “懇請殿下再聽我幾句。”


    他可算是被攔住,沒再繼續邁步了。


    既然他是急性子,那就不再繞彎子了。


    菩珠繼續道:“第二件事,是關於我與太子殿下。不瞞秦王殿下,太子殿下已經向我表露衷情,約定日後要接我入京。”


    李玄度沒說什麽。


    “殿下,容我鬥膽猜測,殿下是否覺著我水性楊花,寡廉鮮恥?我不敢自辯,我亦承認,那日在此,我用琴聲吸引太子殿下前來相見,並借此得他青睞,全是我的預設。”


    李玄度仿佛驚詫了,望了她片刻,終於哼了一聲:“你倒是老實,自己招了。”


    菩珠苦笑了一聲:“我知秦王殿下目光如炬,那日既不巧被殿下你遇見,似我這等伎倆,怎可能瞞得過殿下?也難怪殿下對我生了成見,處處不待見我。”


    李玄度冷冷道:“你在我麵前講這些,到底意欲為何?既知事情不齒,為何一錯再錯?竟敢將當今太子玩弄於股掌之上,你膽子不小!你眼中可還有皇室天威?”


    菩珠任他訓斥,垂首下去,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孩童,等他訓斥完畢,半晌不語。


    李玄度見她腦袋鵪鶉似地低垂下去,一動不動,等了片刻道:“說話!你啞巴了?”


    菩珠終於緩緩抬頭,抬起頭時,月光下的雙眸已是淚盈於睫,水光閃爍。


    李玄度一愣,皺了皺眉:“你哭什麽?”


    菩珠忙擦去眼中淚水,淚水卻是越擦越多,最後洶湧而出,她忍不住雙手掩麵,無聲抽泣。


    李玄度被她哭得渾身不適,第一反應是慌忙看四周,怕被人聽見或是瞧見了,還以為是自己欺負了她。第二是迴想自己方才的話,想了一遍,覺著也沒冤枉她。隻是看她哭得這麽傷心,還極力忍著不發出聲音,兩隻肩膀一抽一抽的,又有點煩,忍了片刻,咬牙冷聲道:“行了,別哭了!”


    菩珠慌忙止泣,胡亂地擦去眼淚,哽咽道:“我的祖父和父親,皆品格清正,我從小也是念過兩年學的,認得幾個禮義廉恥的字。隻是當年我才八歲,就被發到這裏充邊,若不是我的菊阿姆日夜操勞照顧我,後來又得楊都尉的收留,我早就已經死了。這八年裏,我什麽苦都吃過,什麽活計都做過。冬天河水結冰,我被差去洗衣裳,一開始還覺著手冷,等洗完衣裳,指就麻木了,凍得沒了半點知覺,便似不是我自己的手……”


    李玄度臉上那種不耐煩的神色漸漸消失,望著她,沉默了。


    菩珠偷眼看他。


    “我實在是苦怕了!我隻是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所以獲悉太子下榻都尉府,我千方百計地去認識他。傍著大樹好遮陰,我身為女子,胸無大誌,隻是再不想冬日到凍河邊去洗衣,隻想過好一點的日子,如此我便心滿意足,除此之外,我再也別無所求。”


    他依然沉默著。


    “太子殿下與我一樣喜愛撫琴,堪稱知音,認識太子殿下於我是極大之幸事,如今我僥幸得了太子殿下的承諾,我對太子亦同樣一見鍾情,絕無惡意,日後若真的侍奉於側,便是我的莫大幸運。我知秦王殿下你有同情憐憫之心,那日在驛舍,殿下慷慨解囊,我還沒有向殿下親口道謝……”


    李玄度忽然抬手,以一個簡單的動作,阻止了她繼續表述對自己感激之情。


    “菩氏,今夜你要見我,到底目的為何?”他注視著她。


    菩珠深深唿吸一口氣。


    “我知道我配不上太子殿下,我亦不敢奢望秦王殿下能理解我的苦處,我隻希望,日後太子殿下若真的為我想法子幫我脫身,懇請秦王殿下能多加包容……”


    菩家女兒的話終於說完了,耳邊安靜了下來。


    李玄度在這個晚上來這裏之前,禁不住一直在猜測菩家女兒一定要約自己見麵的緣由。


    他想過各種緣由,甚至還冒出過她是否妄圖勾搭自己的念頭。


    這個念頭讓他覺得荒唐無比,也惡寒無比。倘若真的如此,他必抓住機會狠狠教訓她一頓,好叫她知道,世上男子絕非如她所想,皆為惑於色相之輩。


    秦王殿下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菩家女兒今晚極力約自己,為的竟是如此一件事。


    原來她是看上了他的侄兒太子,認定太子能將她救出苦海,是她可以終身依靠的良人,怕自己會從中作梗,這才約自己出來求情。


    如此而已。


    她的舉動固然流於下乘,但在聽過她那一番毫無遮掩的剖心之語過後,他再也無法對她苛責了。


    又有什麽資格去苛責一個年僅八歲便遭逢如此巨變的人?


    高位跌落之苦,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而自己當年已經十六歲,成人了。


    她一個弱小女子而已,這大約也是她能想得到的最好的歸宿和選擇了,隻要她不是存心欲對太子不利,他何必多管閑事?


    何況,侄兒和這女子之間的男女之事,還真不是他這個所謂皇叔能出手加以幹涉的。


    李玄度緩緩吐出胸中的一口長氣,沉默了片刻,忽然又問:“懷衛怎麽迴事?前夜你到底和他說了什麽?否則他怎會嚷著要納你為王妃?”


    菩珠睜大眼眸:“殿下你真的冤枉我了,我再無恥,小王子才多大?我怎可能對他生出不軌之心?他有些不滿殿下對他的管教,我記得我就勸了兩句,道殿下你是好人,極好極好的人,叫他聽你的話,否則你會傷心,如此而已。不信你去問他!我知殿下麵冷心熱,否則當日在在福祿驛舍,殿下不過初見,為何便慷慨賞賜了我許多錢……”


    被人當著麵竟如此肆無忌憚地吹捧,這令李玄度生出一種略略羞恥的別扭之感。


    “菩氏!”


    他實在忍不住了,再次打斷她。


    她的嘴終於止了話,微微仰麵,雙眸凝睇而來。


    頭頂月光如水,她眸中亦似含水。


    李玄度不想看,挪開了視線,卻又看見她的一側鴉髻上沾了片杏花。


    恰好夜風吹來,花瓣從她發間翻落,落到了她的一側肩上,她卻渾然未覺。


    李玄度向來不喜杏花,嫌它流於俗豔。


    他極力忍著幫她將那瓣杏花從她肩上拂落的想法,正色道:“菩氏,我是敬重你的父親,故當日給了你些錢,如此而已,你大可不必多想。至於今日之事……”


    他一頓。


    “既如此,往後你好自為之!”


    他說完,邁步便走。


    “殿下留步!”


    李玄度走了幾步,聽到身後傳來她的唿喚之聲。


    他停步,略略迴頭。


    菩珠轉身奔迴到那株花樹下,提起帶過來的一隻小食籃,又飛快地奔了迴來,身影輕盈,宛如小鹿。


    李玄度看著她奔迴到自己麵前道:“多謝殿下,您真的是好人,幫了我的大忙。我如今寄人籬下,也沒什麽可表謝意的,這是我今日剛做的杏花糕,物雖賤,還算幹淨,聊表謝意,望殿下勿要嫌棄。”


    說著,她將那隻小食籃遞了過來。


    李玄度半點也不想要,但見她笑盈盈地望著自己,又拉不下臉生硬拒絕,僵持了片刻,沒奈何,勉勉強強,動了一下肩膀。


    菩珠順勢將小籃子放到了他的手裏,朝他行了個拜禮,旋即邁步飛快而去。


    李玄度立著,看著她的輕盈背影迅速消失在了小徑盡頭的夜色裏。


    一陣帶著花香的夜風吹過,他四顧,竟忽有一種此身何在的渺渺茫茫之感。


    他又低頭,盯著自己手中的小食籃,忍著想要將它丟掉的念頭,最後終於還是勉強提了迴去,命葉霄拿去令侍女收起來,冷著臉道:“明日給小王子上路做點心吃。”


    “就當我賠他的!”


    李玄度說完,丟下莫名其妙之人,轉過身,雙手背後,足踏廊上月光,大袖飄飄,徑自而去。


    菩珠知道李玄度經過這一夜,必是被自己給弄得服服帖帖了,終於徹底放下了心。


    他們迴去之後,隻要他不針對自己破壞好事就行了,至於他對自己的印象如何,她絲毫也不在意。


    最後奉上的那一籃杏花糕,菩珠猜測,他十有八|九會丟掉。丟就丟吧,她也不在乎,本來就隻是件工具而已。


    總之她達成了目的,心情極好,這個晚上迴去之後,睡了一個久違的香甜的覺,第二天早上起來,跟著章氏去送行。


    太子未再敢私下和她道別,今早臨行,千言萬語,皆化作凝望,上馬之後,還頻頻迴首。


    小王子也是戀戀不舍,臨上車的一刻,還從奴仆手裏掙脫了出來,跑過來和她耳語,要她過些時候一定去京都,等她去了,自己就做她向導。


    “懷衛,走了!”


    李玄度在一旁看得實在不耐煩,不知道這兩人怎的會有這麽多說不完的話,忍不住出聲打斷。


    “去吧,路上要聽話,別惹你四兄生氣。”


    菩珠瞥了眼那個微微皺著眉的人,催懷衛上車。


    小王子翹嘴,這才任由追過來的奴仆將自己抱著送上了車。


    巳時,這一行浩浩蕩蕩數百人的包括西狄使團在內的人馬,終於離開郡城,朝著京都而去。


    菩珠則開始了靜靜的等待,等著那一個她能迴京都的機會。


    孝昌五年的五月乙未,一道天雷劈了下來,劈在了明宗廟殿的正脊頂上,將一側那隻高達數尺的巨大吻獸劈落,碎裂一地,廟殿隨之起火。


    這是大事,又恰逢薑氏太皇太後七十大壽的前夕,被視為不詳。在太卜令商巍的提議之下,百官服素三日,以這種方式來表達對此事的哀奠,各種說法也隨之浮出水麵。


    數日之後,太子太傅太常令郭朗不畏死,上書請求孝昌皇帝重新調查菩猷之參與當年梁太子的謀逆之案。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菩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蓬萊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蓬萊客並收藏菩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