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昌皇帝天性板正,不喜聲色絲竹之屬,連累得明宗朝四十年養留下來的一大班子太樂丞樂工都被裁得隻剩不到一半,人數僅僅隻留祭祀、慶典或是國宴的樂舞之用。皇帝更不希望太子沉迷靡靡之音玩物喪誌。李承煜乖,聽他太傅太常令郭朗的話,這幾年便克製欲望,強令自己不碰這些,私底下最多隻在東宮女眷操琴吹簫之時下場充當指導,權當過個癮罷了。


    而人之天性喜好卻是難以改變。


    所以菩珠斷定,奏他最欣賞的鳳凰台曲,就是吸引他注意力的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式,若再故意於拂弦時掃錯關鍵曲部,一天不行,那就兩天,兩天不夠,三天之後,必會勾得他心癢難耐按捺不住現身相見。


    步步都在她的預料之中,連蜂兒這種無知小蟲也是如此湊趣,在最恰當的時刻翩然而至助力於她,眼看她就能順利實現自己先前定下的初步小目標了,誰知憑空出現如此一個意外轉折。


    菩珠睜大眼睛,和那個兀自遠遠負手而立冷眼望著自己的人四目相對著,心裏又羞又憤,桃花腮都唰地一下漲成了豬肝紅的顏色。


    “看看看看!是我打死的!”


    耳邊傳來小王子得意的嚷聲,菩珠打了個激靈,頓時迴過神,知自己失態了。


    這是在幹什麽?不過一個小小意外而已,怎能在這人的眼皮子底下如此失態?這豈不是坐實了自己在心虛?


    連這一點都過不去,還談什麽日後?


    她立刻收迴目光,轉過頭。


    小王子正在向她晃著肉手,展示那隻業已慘死在他手下的蜜蜂,滿臉邀功之色。


    菩珠掩飾地撫了撫鬢發,低聲道謝,倒也正合她此刻應當有的驚魂未定之態。


    小王子跟著秦王李玄度是今日到的郡城,太子親自出城迎迴來的。


    這邊春池花樹,美人如玉,他卻突然這樣蹦出來,擾了自己和這初識的小女郎撫琴論樂,太子心中頗覺掃興,但對著這個論輩分是自己小叔叔的頑童,卻也不好表露,秉了順著他哄便不會錯的原則,笑吟吟地道:“竟是懷衛!你怎來了這裏?”


    懷衛瞥了眼麵前這個方才幸得自己大力拯救才免於蜂蟄之苦的女郎,咳了一聲,神色轉為莊嚴:“豈可無禮!難道太子不應當叫我小叔叔?”


    李承煜怎肯叫如此一個塞外來的黃口小兒為叔叔,尤其還當著這小女郎的麵,打著哈哈:“楊都尉今夜設宴為你接風,我看時辰也差不多了,你來了這裏,可告知過皇叔?當心他尋不到你著急!”


    懷衛撇了撇嘴,示意他看自己的身後,嘴裏嘟囔著:“一步路也不許我一個人走!撒個尿都要在我後頭盯著!早知如此,我還不如待在銀月城裏好玩呢……”


    太子這才看到李玄度,微微一怔。


    他的這位皇叔,比自己隻早生了三四年而已。


    八年之前,當十六歲的秦王在京都踏馬天街恣意作少年遊時,太子還隻是晉王府裏一個不為人注意的普通的未成年皇孫。


    對這位人生跌宕大起大落,直到如今在背後還被人詬病逼宮謀逆犯下死罪卻因了命好得到了皇祖赦罪的皇叔,太子李承煜的感情十分複雜。


    李玄度在獲罪前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一直都是李承煜仰望並且崇拜的人物。


    十六歲就能擔任北衙禁軍鷹揚衛的將軍,沒有真本事,哪怕貴為皇子,也不可能號令得動那一群堪稱精英裏的精英將士。


    他不但坐穩了位子,當日,僅僅憑了一麵他的令牌,人都沒有露麵,竟能叫最忠於皇帝的親兵也背叛了皇帝。


    需要何等的個人魅力,才能做的到這一點?


    於公如此,於私,少年皇叔也很照顧他們這些皇孫們,常帶著他們到太苑,親自教他們騎馬、射箭。皇祖父給他的各種賞賜和稀罕寶貝,也經常會在第二天就轉到他們這些皇孫的手中。


    李承煜記得他對自己尤其照顧。那時在諸多皇孫裏,自己雖然年長,但因為從小就懼怕管教嚴厲的父親晉王,性格內向而軟弱,有時甚至會被年紀比自己小的楚王府皇孫欺負。記得有一次,恰好被他遇到,他還幫自己教訓了楚王府的皇孫。


    那時候,這位鮮衣怒馬的少年皇叔在他的眼裏,是猶如神祗一般的存在。


    自然了,都是過往了。


    雖然即便到了現在,李承煜有時迴憶當年他帶自己到太苑射獵麋鹿的日子,還是覺得有些懷念,但也僅此而已,現在更多的,心中隻是剩下了遺憾和戒備。


    自己已經不是從前的自己,這位皇叔,也早不是他從前那位少年皇叔了。


    從他變成野心家,事實背叛皇祖父的那一天開始,太子就知道,自己的偶像是倒塌了。


    李承煜一頓,臉上很快露出笑容,走過去叫了聲“四皇叔”,語氣恭敬。


    “您何時也來了這裏?”


    李玄度含笑,朝麵前這個小時候常跟在自己後麵跑的侄兒點了點頭:“方才轉個身便不見了懷衛,我怕他闖禍,找了過來。”


    李承煜已經聽說了小王子在玉門關外險些遇刺的事。劉崇一黨雖被剿滅,但保不齊哪裏還有漏網之魚或者同黨,李玄度為保證小王子的安全,和他同吃同睡,不讓他離開視線半步。


    都尉府的地方不小,也非熟悉的地盤,難怪他不放心找了過來,便順著他說:“有皇叔您保護小王子,我們便放心了。”


    李玄度眼睛看著前方圍在那個菩家女兒身邊打轉的懷衛,問:“太子可想好了,哪日動身迴啟程?”


    李承煜的這趟差事已經結束了,計劃是等他們到了便一起迴,現在他們人來了,動身日期應該就在這一兩日內了。


    但他忽然生出了意猶未盡之感。


    他扭頭,瞥了眼那道杏色倩影,遲疑了下,道:“皇叔與懷衛一路奔波辛勞,既到了這裏,何不多休息兩日?等養足精神再一並迴京都,應也不至於耽誤太皇太後大壽。皇叔意下如何?”


    李玄度早將侄兒迴首顧盼的樣子收入眼中,沒說什麽,隻笑了笑:“皇祖母極想見到懷衛的麵,說日思夜想也不為過,我想早些動身。你最好也一起走。”


    他頓了一頓。“若實在不方便,也可自行決定歸期,我明日帶懷衛先行上路。”


    李承煜沒做聲,隻又轉頭望那道身影。


    李玄度微微眯了眯眼,轉臉朝懷衛喚道:“走了!”語調平平。


    菩珠沒迴頭,不知道李玄度此刻的表情如何,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他這聽起來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裏似乎隱隱含了一絲怒意。


    她急忙低聲催促小王子:“他叫你了,你迴去吧!”


    小王子卻不走。


    遇到李玄度前,他天天被困在駝背上的小籠子裏。遇到李玄度後,天天困在小籠子裏不算,最慘的是,連如廁的隱私也失了去。他實是鬱悶,方才被這琴聲吸引,趁著李玄度不備循聲偷偷溜了過來,居然叫他遇到了這麽好看的一個小女郎,一心隻想她陪著自己玩,怎麽肯就這麽走?


    “我叫阿勢必,我娘親給我起了另個名字叫懷衛。你叫什麽名字?”


    小王子的胖手托著自己的雙下巴,人趴在琴頭上,腦袋親親熱熱地拱了過來,和小女郎說著悄悄話。


    菩珠現在卻哪來的心思哄小娃娃。她感到自己心神不寧。


    太倒黴了。


    居然把李玄度招了過來。既然這樣,罷了,再待在這裏,非但無益,反而恐怕要壞事情。


    他們不走,那就由她先走,把這個對她不利的場子給了結了,別的,再另行考慮。


    她很快穩住了神,站了起來,正要轉身告辭,沒想到這個時候,抹在頭發上的杏花油又招來了蜜蜂,而且不止一隻,一下竟飛來了三隻,在她頭上嗡嗡嗡嗡地盤旋個不停。


    菩珠其實不怕小蟲。獲罪發邊了這麽多年,連地蟲和蟑螂都見慣不怪了,何況區區幾隻蜜蜂。


    但是四隻眼睛現在就在她的身後盯著。


    剛才來了一隻蜜蜂,她都嚇得花容失色需要太子保護了,現在一下來了三隻,怎麽辦?


    她一時騎虎難下,幸好,阿勢必懷衛馬上就湊了上來,興奮地嚷了起來:“別動!我來幫你!”


    剛才她是坐在石凳上的,現在站了起來,懷衛的個頭就有點不夠用了,一邊讓她不要動,一邊使勁地往上跳,伸手幫她拍蜜蜂。


    菩珠哭笑不得,心想這樣也好,正要順勢坐迴去讓小王子幫自己解決這個尷尬的問題,忽然,小王子跳起來落下時,腳底在泥土裏一滑,身體失了平衡,往後噔噔噔地退了幾步,竟退到池邊,因為地勢下傾,繼而往後仰去。


    他嘴裏啊啊啊啊地喊著,甩著兩隻胳膊不停地掄圈,試圖用這個法子自救好挽迴身體平衡,但情狀不妙,眼看就要掉進身後的水池裏了。


    菩珠大驚。


    最近入春,雨水漸多,接連幾天晚上都下了雨。昨夜也剛下過一場雨,池水滿漲。


    真的,這輩子,誰都可以出事,但小王子是萬萬不能再像前世一樣出意外了。


    大長公主的大王子是後來患急症死的,命數恐怕難以改變。而如他這種因意外而死的,現在已經證明完全可以改變。


    她這輩子還希望靠小王子繼承王位,助大長公主穩固西域局麵。


    要是因為自己的緣故,令他比前世還提早出了事,有個三長兩短……


    菩珠想都沒想,幾步並作一步地朝著小王子奔去,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力氣,可算把他給拽了迴來。


    小王子是保持住平衡沒事了,但菩珠自己卻再次倒黴了。


    她低估了阿勢必懷衛小王子的體重,在用盡全力把他已經後仰的身體給拽了迴來之後,胳膊一鬆,自己竟失了平衡,且水邊的泥土又很鬆軟,腳下一滑,“噗通”一聲,人一頭栽進了水裏。


    菩珠是隻旱鴨子,不通水性,掉下水的一刹那,便似秤砣直接沉了下去,隻覺下麵空蕩蕩的,根本立不住腳。


    池水迅速沒頂,她想唿救,剛張口,水就灌進了她的口鼻,她在水下嗆了起來,驚恐不已,閉著眼睛隻剩胡亂掙紮。


    小王子瞪大眼睛看著她被池水迅速沒頂了,這才迴過神,在岸上跳腳:“不好了!不好了!淹死人了!”


    方才小王子搖搖晃晃要掉下水時,那頭正在說話的那對叔侄便已衝了過來,等衝到了麵前,小王子安然無恙,換成是她掉下了水。


    李玄度衝在前,迅速到了岸邊,彎腰伸手,正要抓住那隻露在水麵上的胡亂舞動的小手,說時遲那時快,李承煜也趕到了,伸出手,一把攥住,一個發力,便將她從水裏拖了出來。


    李玄度那伸了出去的手在水麵上一頓,隨即收了迴來,緩緩站直身體。一旁,小王子嘴裏一驚一乍地嚷著,幫李承煜把她拉上了岸。


    她不停咳嗽,全身都濕透了,衣裙走了樣,緊緊地貼在玲瓏的身子上,脖頸和一側的肩膀都露了出來,糾纏著濕漉漉的長發。


    雪白的肌膚,烏黑的長發,攝人眼目,不能直視。


    李玄度自然沒興趣看,偏了下臉,卻意外地發現自己的小老弟懷衛兩隻眼睛比方才瞪得更大,直勾勾地看個不停,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正要過去將他腦袋扭個方向,太子已迅速除下他身上的外衣,替她妥帖地將身子裹住,待她咳完,吐出幾口飄著綠藻和浮萍的汙水,問道:“你還好吧?你沒事吧?”眼中滿是擔憂之色。


    她白著臉,濕漉漉的眼睫毛輕輕顫抖,有氣沒力地搖了搖頭,掙紮著要起來向太子跪謝救命之恩。


    太子心痛不已,掉頭衝著宮人喊了一聲,讓立刻去請郎中來,自己便將她從地上一把抱了起來,疾步而去。


    李玄度和小王子站在水邊,看著太子抱著她去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那扇門後,半晌,李玄度低頭,懷衛仰頭,兩人對望了一眼。


    “四兄,方才你為何不救她,不抱她?我若是大人,必不會讓我侄兒白白得了這個機會。”小王子悠悠地道,語氣幽怨。


    李玄度恍若未聞。


    “走了。下迴再亂跑惹禍,我必不輕饒!”


    他冷冷地道,邁步而去。


    懷衛縮了縮脖子,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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