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猜到你們會來了!”見到站在自己麵前的倆人,薑田並不感到意外,唯一不理解的是為什麽隻有他們兩個。


    吳遠很自然的上前一步答道:“先生可是問太子殿下與德馨沒什麽沒來?”


    薑田搖搖頭:“太子出京一次不易,就算他想來也未必成行,德馨雖無公職,可是科學院那邊也輕易走不開,我奇怪的是懷古他怎麽沒跑來問問公務員招考改革的事。”


    吳遠和劉寶鎧倆人一聽,便知道薑田這是在調侃代表儒家傳統的田家,公務員改革這麽大的動靜,田家要是不關心就奇怪了。


    既然提起這事了,反正也是此行的目的之一,吳遠索性就先問了起來:“先生的手筆真是另學生們佩服,至此以後,天下衙署之中再無白身之人,天下官員也皆從毫末小吏起步,屢試不第的秀才們也有了晉身之道,隻是這樣一來,今後秀才一科豈不是俯拾皆是?”


    薑田嘴角微微一翹:“你們還是不明白陛下的心思!”


    其實秀才最早出現在科舉中,本身就有著頂尖、出類拔萃的意思,語義同現在的狀元差不多,可是後來這個稱號變成了科舉的入門級別。


    “你們不用擔心秀才不值錢了,大不了咱換個稱唿。其實你們真正擔心的是自己的爵位是否會受到影響吧?”看著這倆人,薑田直言不諱的說出了他們的想法。


    這倆實打實的爵位繼承人,的確擔心這個問題,雖然身為貴族,就不太可能在官場上獲得實權,看似公務員改革和他們關係不大,但他們心中更清楚依附於皇權的貴族們,對改革的敏感性更高。


    理解這倆人的憂慮,這也是天下的貴族們都在擔心的事情。當初造反一時爽,真當天子坐了龍庭,這些人就更害怕得來不易的榮華富貴成為了泡影。


    “我沒記錯的話……”薑田努力的迴憶了一下本朝的製度:“你們兩家應該都不受爵位遞減的影響吧?”


    劉家因為戰功卓著,而且作為異族便於聚攏人心。吳遠的老爹在娶皇帝的義妹之前,也是一名很有能力的官員,再加上本身沒有軍方背景,所以這兩家的爵位可以世襲罔替。


    吳遠提起這件事直撓頭,本來不受任何影響的倆人,卻不得不來跑這一趟,主要是因為他倆的特殊身份不得不出頭替別人來打聽。


    “你們不說我也知道,一定是和你們羅圈套著羅圈的關係戶們,想打聽今後子侄們能否出仕為官,萬一立功受獎,還能延續一下自家的爵位。”雖然被人拆穿了自己的想法,他倆到沒有急於開始辯解,反正被自己的老師拆穿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而且和薑田說話不用藏著掖著的特點,也讓他們感覺很自在。


    看看這倆人的表情,薑田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站起身就往外走:“你們的問題一會兒再說,我先看看你們都帶來了什麽好東西。”


    吳遠和劉寶鎧見狀也隻能跟了出去,他們這次本來就是假借著運送薑田訂購的一些東西,才以押運的名義跑了過來,為的是防止有些人胡亂猜測他們此行的目的。


    來到前院當中,薑田一眼就看見一幫人正在卸貨,幾十口大木箱子堆在了一起,都帶著一種莫名的穿越感,就好像是後世那些簡裝的木條箱。衙門裏的書吏正在核對清點,當值的人員不夠,連原本的衙役都在幫忙。


    薑田來到一口核對完的箱子跟前,裏麵是整整齊齊的一箱子鉛板,以及一本作為樣品的書籍,薑田隨手翻了翻書,然後對工作人員問到:“匯明書齋的人可來了?”


    見薑田出聲詢問,一直站在附近的一個文生打扮的中年人上前一步行禮說到:“學生不才便是匯明的東主。”


    聽見聲音之後,薑田轉身打量了他一番,然後笑道:“早就聽聞匯明書齋的老板是個怪人,今日一見看來坊間所傳不虛啊!”


    吳遠他們也覺得此人透著一股子怪異,並不是他長相怪異或是穿著奇裝異服。按理說就算是書店的老板比其他買賣人要斯文一些,可見了本地的最高長官、太子少師、官至從一品的薑田,還能這麽不卑不亢雲淡風輕的也是少有。


    隻見這人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拱手答道:“大人說笑了,羅某隻是一介商賈罷了。”


    雖然看上去有種古井不波的感覺,但是他時不時的瞟著薑田手中書本的眼神,還是出賣了他內心的想法,薑田一見隻是微微一笑,便將書遞了過去。


    對方也不矯情,雙手接過書仔細的翻看著,不一會的工夫,不算厚的書就被他大致瀏覽了一遍,然後也不顧別人的眼光,伸手就從箱子中拿出一塊鉛板,對著陽光仔細的端詳了一會。


    “羅老板可是對這次的買賣有信心了?”薑田半開玩笑的看著他。


    將手上的鉛板小心翼翼的放迴原處之後,這位羅老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這次鄭重其事的一揖到地:“大人若是信我,學生定不負所托!”


    看這做派哪有一點商賈的樣子,倒像是薑府的幕僚在領受任務,薑田搖了搖頭看著他:“羅老爺本是崇禎年間的舉人,就不必自稱學生了吧。”


    羅老板一聽卻也搖了搖頭:“前朝之事不提也罷,羅某寄居鄉野,開一間小小的書齋,本是想傳教化於萬民,今日一見大人所著之書,方知自己半生努力不及您所思之萬一,學生之稱實是有感而發!”


    “那好,這批教材的印刷合同就給你匯明書齋了。詳細的條款可與相應的吏員商談,不過我可把話說在前邊。”說著薑田一指身後站著的吳遠和劉寶鎧:“當著這兩位公爵府與伯爵府的公子之麵,此書在發行之前切不可外傳!”


    薑田說的不可外傳,也包含了不能超出合同約定的印刷數量,這個時代雖然有了相應的法律,但盜版書因為價格低,還是很有市場的。


    如果是別的書,薑田不在乎那點版權費,但這是教材,是必須嚴格審查內容、把控質量的書籍,所以薑田才要控製印刷數量,如果教學中發現有需要更正的地方,也好及時調整。


    送走了一臉鄭重的羅老板,薑田又開始查看訂購的教具與一些小型設備,他在檢查的時候吳遠拉著劉寶鎧小聲問到:“剛才那個羅老爺是怎麽迴事?”


    色狼兄仔細的迴想了一下,他雖然是本地土著,但從小也沒在家住上幾年,再說他也不對讀書人的各種奇聞軼事感興趣,所以竟一時想不起有這麽一號人物。


    “你不用問他了!”薑田緩步走來,用力撣了撣袍袖上沾染的塵土:“這人是前朝的舉人,還沒來得及進京趕考,便遇上了滿清入關,後來北伐成功之後,明順帝大封官員,可這位舉人老爺卻堅辭不受,可能是還想著進京考個同進士出身,本來他就不是東林黨人,又隻是個舉人,所以便沒有人推薦保舉了。後來可能是看透了官場黑暗,便一門心思開了個書齋度日,這一來不僅躲過了後麵的清算,反而因為清名致使書齋的生意日隆,他時不時的也和本地的一些秀才講經說文,在本地的學界也算是小有名氣,而且上次的恩科他也沒去!”


    聽了這人的事跡之後,吳遠也不知道是調侃還是真的感慨:“以前總是聽聞一些賢達不肯為官的事跡,沒想到今天倒是看見了一個。”


    薑田也不理會他是否意有所指,順嘴說到:“真相是什麽並不重要,隻是看他所作所為似乎也不是沽名釣譽之徒。”


    安排了這些貨物之後,薑田轉身迴到了後院,一邊走還一邊跟身後的倆人說:“說迴剛才的事情,其實貴族子弟能否做官,從我的意見來說是無所謂的,無論是草根還是皇家,隻有唯才是舉才是正途。”


    仨人走到院子一角的石桌旁坐下,因為沒有外人了,所以又迴到了北京上課時的隨意樣子,一直打醬油的色狼這時卻開了口:“可是我聽說,為防止勳貴外戚專權,應該限製我們當官啊?”


    也正是因為知道吳遠不會亂說話,他才敢這麽直白的問出來,否則不了解內情的人還以為他是要故意給人難堪呢,吳遠可是集勳貴、外戚的身份於一體!


    吳遠自然是沒好氣的瞥了他一眼,不過卻沒說什麽,因為他也想聽聽薑田的高見,但這是青霜剛好過來給他們上茶,順便給自家老爺遞上一個潮濕的手巾用來擦手,所以他就沒有急於問出口。


    直到青霜走遠了,薑田喝了口茶之後,才不急不忙的說道:“還是劉老太君給的茶葉好,你們倆不來我都不舍得喝。”


    “咳……”一直抻著耳朵等著聽高見的倆人,異口同聲的歎了口氣,誰也沒想到等了半天就說了這麽一句。


    哭笑不得的劉寶鎧隻得順口答道:“您要是愛喝,迴頭我送一車過來!”


    薑田咂咂滋味然後說:“不必了,一車太多我也沒地方擱。再說我要是想喝了,不用你送來,讓你幹姐姐去一趟就行。”


    這話說的讓他們忍俊不禁,大夥都知道這姐姐就是孟大丫,當初誰都沒當迴事的鄉下丫頭,不知用了什麽手段,極受劉老太君的喜愛,甚至認做了幹孫女。


    “陛下曾言,婦女能頂半邊天。北伐時男子打仗女人在後方織布種田,現在天下無大戰,可有時候女子的作用依舊不小。”薑田有感而發的又喝了口茶:“所以我認為女人可以上學,也可以做官!”


    吳遠這下就明白了,薑田所謂的貴族可以做官的想法,其實就是當今聖上的想法,是用來和貴族交換女性參政權的籌碼,隻是這事不能明說,而且受過教育的女人大多都是一些大家閨秀,她們的家族自然不會允許其拋頭露麵。


    劉寶鎧還是有些糊塗:“先生還沒說我們這樣的人能不能做官呢?”


    薑田見這個色狼不開竅,隻得放下茶碗反問了一句:“朝廷可有哪條律法說貴族子弟不能為官?”


    不等劉色狼反應過來,薑田站起身繼續說:“我認為誰都可以當官,但一個人為什麽當官?當官之後要幹什麽?這比出身更重要!”


    說話間薑田轉身進了書房,不一會兒拿出了一個筆袋和一本書,這書他們都認識,就是剛才交給匯明書齋羅老板的那本。


    這是經過修改的政治教材,薑田刪除了一些超前的東西後,報備張韜之後經過同意正式刊發,隻見薑田從筆袋中拿出一隻完全不像這個時代產物的筆指著書上自己標注的筆跡:“你們政治課上學過的東西,絕對的權利催生絕對的腐敗,如何把權利關進籠子裏,才是改革的重中之重,隻要做到了這一點,誰當官又有何妨?”


    這段話他們自然是學過的,可一直以來都將其看成是帝王心術,是薑田這個帝師用來教導太子如何馭下的。畢竟天下人都知道,千裏做官隻為財,沒好處誰願意當這個官。


    今天讓薑田這麽一說,才知道皇帝的改革是真的想約束住官員過大的權利,這不是明朝那種派個太監來督查的傻辦法,而是通過稀釋權利並加大監督力度的釜底抽薪之策。


    薑田也不理會他們震驚的表情繼續說道:“把權利關進籠子,並不一定是要限製權利的大小,有時候清正廉潔但辦事畏首畏尾、推諉扯皮的官員,還不如德行不佳卻有能力辦大事的能臣,關鍵是我們如何防止有能力的官員走向不歸路!”


    劉寶鎧這時候有些開竅了:“先生的意思是,與其防賊不如讓人輕易做不了賊?”


    薑田點點頭:“除了製度上的防範之外,還要讓官員懼怕悠悠眾口,使其犯罪的成本升高,再加上官員的專業化,權利的分散化,即便是有人心存僥幸,也不至於流毒蔓延。”


    吳遠和劉寶鎧互相對視了一眼,仔細的咀嚼著話裏的意思,他們當然知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道理,自從有了“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布條之後,誰敢忽略這悠悠眾口那真是死無葬身之地。


    不僅如此,曆史上靠著“風聞言事”四個字,明君遏製權臣、昏君玩死忠臣的例子比比皆是,玩出最高境界的當屬玩亡國了的東林黨。輿論這個口子一開,難道要重蹈前朝黨爭之路?


    薑田當然沒這麽傻,就算沒親眼見過明末黨同伐異的景象,他也見過歐美所謂的民主議會是怎樣相互扯皮拖後腿的,而且就算薑田犯傻,張韜也不會同意他這麽幹。


    說起輿論監督,現代的人總能高談闊論的講出一番道理,但是古人的智慧一點不差,要不然又怎麽會有禦史言官這種職位,又怎麽會有“風聞言事”這個說法,更別提“申明亭”這種古代的信息發布平台了。更何況還有異地為官、上下監督等各種製度設計。


    從製度上講,已經算是比較完善了,那為什麽還有那麽多的官員前仆後繼的以身試法呢?難道是懲罰的力度不夠?可朱元璋連剝皮實草然後還要在吊在衙門門口蕩秋千的辦法都用上了,也沒當初官員們@貪@腐啊?


    其實問題的症結在於,除了人性的貪婪與地主老財朱重八的摳門之外,普通的百姓民智未開,話語權始終在讀書人這個小圈子裏,最後讀書人監督讀書人,又是選手又是裁判,那不等著營私舞弊官官相護就見了鬼了。


    所以後來的明朝皇帝,會重用錦衣衛與太監就好理解了,但這也隻是初步的理解,皇帝能在宮裏開私塾教太監識字,卻沒有在全國開展掃盲,錦衣衛是世襲軍事貴族,卻不能成為道德的楷模。分封各地的親王們也沒能成為穩定地方的基石,反倒是兼並土地時比誰都狠。


    可以說,老地主朱元璋為他後世兒孫設計的上層結構全都出了問題,就這樣明朝還能延續二百多年最後死於天災人禍的集中爆發,全都是靠著中華大地人傑地靈底子厚了。


    搞清楚了這個問題,再來想張韜與薑田對頂層設計的思考,為防止文官集團壟斷話語權,那就重新定義公務員考試並進行掃盲。為防止貴族竊取權柄,那就將貴族的升遷也放到官員考核升遷的體係裏,甭管出身多高貴,也得從基層幹起,這樣一來豪門世族與寒門庶族同處於一個起跑線。(和科舉製的效果類似,隻是掃盲之後寒門學子的數量呈壓倒性優勢。)


    至於親王嘛……現在也就隻有一個,張韜的做法是有封號有采邑但沒有地方管理權,以後除了張乾這一支的嫡長子孫,沒有天大的功勞護佑的皇族也必然是爵位遞減,防止出現明末和清末那種光吃飯不幹活的蛀蟲越來越多。


    還在思索著這套製度優劣的兩個人,卻聽薑田發出一聲長歎:“這世上沒有絕對完善的製度,也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因時、因地製宜,才能保障社會的穩定,而明朝恰恰就毀在了不能與時俱進,改革不徹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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