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扇窗。


    卓奚舔了舔幹裂的唇,視線因為長久的饑餓和疲勞而出現一團團五顏六色的光暈,她覺得自己快要被晃暈了。


    那扇窗戶就在她頭頂上,朽爛的木質窗框被蟲子蛀出一個個洞,歪歪斜斜地嵌在泥土牆上,光線就從這扇小小的窗戶顫巍巍地漏進來,極為奢侈一般,隻照亮了她麵前的一小塊兒地方。


    卓奚希望那團光落在自己身上,或者旁邊已經昏過去的媽媽身上,因為在沒有光的陰暗角落,她覺得有些害怕。


    蚊蟲不客氣地落在她的手臂上、大腿上、脊背上……甚至落在她的臉上,就好像她是一灘腐肉似的。


    或許即將成為。


    連掙紮都沒有,或許她很快就會在這個地方成為蒼蠅的晚餐,沒有人知道她在這裏死去了。


    哦,也許能讓一個人知道。


    在窗戶的對麵也有一扇這樣的窗,窗戶的後麵住著一個小男孩。在被關進這個屋子的最初那兩天,卓奚曾掙紮著趴在窗戶上看到過他,他被鎖住了手腳,沉重的鐵鏈把他困在了小黑屋裏。


    他很可憐,和自己一樣。


    仔細算算,大概自己更加可憐一點,因為他還能站在有光的窗戶前,而自己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是了,她連落在自己眼瞼上的蒼蠅都懶得費力氣驅趕了。


    真想讓他知道,讓這個和自己同樣可憐的家夥知道,自己出現,不是拋下他無聲無息地離開了,而是沒有辦法和他見麵了。


    想要告訴這個同樣可憐的小夥伴……


    想要告訴他……


    這麽想著,強大的意誌力催促著她抬起了無力的雙手,十分艱難地,她抓住了窗戶邊緣。有了支撐點,她已經麻木的雙腿竟然也顫抖著支起了她的上半身,她欺近了光源。


    多麽神奇!在光線刺激著她的瞳孔之前,她完全沒有想過,自己無力驅趕蚊蟲的手竟然支撐起全身的重量,靠近了窗戶!


    不過也僅此而已了,她力竭撲倒在窗戶上。


    這樣就足夠了。


    她重重地喘息著,然後艱難地掀開眼皮看向對麵——


    那個地方,那扇窗戶,那個男孩依然在那兒。


    模糊的視線裏,男孩愕然的表情一閃而過,緊接著他朝她微笑。


    那是他第一次笑。


    白淨的臉蛋,一雙桃花眼微微上挑,他笑得十分好看。


    卓奚有一種錯覺,對方也把自己當成了朋友,盡管在幾天前,他們還是完全的陌生人。這大概就是同為可憐人的惺惺相惜?或者因為相似的經曆而彼此同情?


    她不是很理解。


    她昏過去了。


    卓奚以為自己不會再醒過來,在睡夢中默默地腐爛。她想錯了,她醒過來了。醒來時,有人正粗魯地給她注射營養針。她迷迷糊糊地聽著女人哭泣哀求的聲音,那是她媽媽的聲音。


    她徹底清醒過來了,然後驚訝地發現,這個低矮的小土屋裏多了許多人。她認得這些人,她和媽媽就是被這些人綁來這裏的。上一次見到他們還是在好幾天前,她一度以為他們不再迴來了。


    男人們給她水給她食物,這讓她有種麵對最後的晚餐的緊迫感,她戒備地看著這些男人。


    可她太餓了,在男人們離開屋子後,她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脆弱的胃部一陣陣絞痛也沒能讓她停下來。


    媽媽比她早醒,得到補給後已經恢複了精神,隻是還很疲弱。她緊緊倚靠著媽媽。


    外麵下了很大的雨,大風吹得矮屋的門嘩啦作響。


    卓奚怎麽也沒想到,這場出現在傍晚的暴風雨,給被綁到這裏的她們帶來了轉機!


    誰也沒想到大風會把門吹開!


    被吹開的門重重撞在牆壁上,發出“嘭”地好大一聲響,她愣住了,媽媽也愣住了。


    “小奚,我們快離開!”驚愣之後就是狂喜。


    卓奚被拉扯著跑出屋子的時候,整個人還是呆愣的。


    外麵的雨很大,可沒人關心,她們衝進了雨中,往院子外拚命跑。


    就在衝出院子前一秒,卓奚突然想起了對麵窗戶後麵的男孩,她猛然迴過頭,就在這時,天邊炸開了一道響雷,電閃雷鳴間,卓奚看到那扇窗戶後的男孩衝著她叫喊著什麽。


    沒時間思考,她被媽媽拉扯著踉蹌著往屋外跑。


    男孩離開視線前,她看到他已經不再叫喊,隻是直直地看著她,眼神幽森。


    她恍惚看到他朝自己勾起嘴唇笑,表情卻像打在臉上的雨水一樣森冷森冷的。


    卓奚心中一悸,猛然睜開眼。


    入眼滿是暖色的燈光,視線一轉,束白真寫滿關切的臉闖入眼簾。


    “你醒了?”束白真收迴正幫她擦汗的手,放柔了聲音,“你剛剛做惡夢了。”


    卓奚機械地看向窗外,直到看到漆黑的夜色,這才想起現在已經是晚上了。


    從超市迴來後她就睡下了,沒想一個午覺直接睡過了晚飯,睡到晚上了。


    “幾點了?”卓奚問道,當她出聲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嗓子有點沙啞幹澀。


    束白真注意到了這一點,遞了一杯溫水給她。


    “九點多了。”


    卓奚“嗯”了一聲,沉默地小口喝著水。


    “你要起來吃點東西嗎?”束白真這是考慮到了她晚上沒有進食這一點,這才詢問的,盡管現在吃飯晚了一點。


    卓奚沒迴答,顧自喝著水,許久之後,她移開水杯,注視著隻剩杯底的水,突然開頭道:“我五歲那年被人綁架過,綁匪把我和我母親扔在一個窮山惡水的敗落小村落裏。”


    事情已經過去近二十年,卓奚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這件事,但沒有,她隻是把它塵封了起來,不再去觸碰。


    “當時綁匪沒有聯係項家要求贖金,也沒把我們賣去哪裏,我們隻是被關在一間小黑屋裏,自生自滅。”卓奚表情沉寂,並沒有因為講到黑暗的過去而起波瀾,“那種感覺是很絕望的,我一度以為自己會在那裏死去,誰也不知道。”


    束白真卻十分心疼。她知道卓奚肯定經曆過什麽,但她從沒有試圖扒開她的傷口,她不想她重溫過去的痛。


    想也沒想,她伸手握住她的一隻手。


    卓奚眸光微微顫動,她垂下視線看了一眼,沒有掙開。


    手上的溫度似乎給了她一些勇氣,她再次開口道:“有一個男孩,和我差不多大,他被關在我們對麵的屋子裏。那是一種很奇妙的心理,我們完全不相識,沒有一次交流,卻把對方當做了朋友。大概因為我們擁有類似的經曆,因為同樣絕望……”


    “後來,偶然情況下,我和媽媽掙脫了這個困住我們的屋子,我們狂喜,有種從巨獸的肚子裏逃脫的感覺,那個男孩看到我們了,他朝我們叫喊,那天雨很大,他的聲音被雨聲掩蓋了……”卓奚有些慌亂地喝了一口水,卻發現杯子裏的水早已涼透,她呆愣了兩秒,放下了水杯。


    “其實沒有完全掩蓋,我聽見他的聲音了。”


    “他在請求我帶他一起離開。”


    卓奚沉默了一會兒,舔了舔嘴唇:“可是啊,我不想因為救他而耽擱了逃跑的機會,我不想再迴去了,那裏的一切我都不想再經曆了,所以……”


    “我裝作沒有聽見。”卓奚的聲音有一瞬間的不穩,“我一個人離開了。”


    束白真握緊了她的手。


    卓奚推開她的手,起身從床上下來,出了臥室去到客廳裏,打開了電視。


    束白真跟著她走出去,在客廳裏站了一會兒,沒有貿然出聲。想了想,她進廚房去了。


    做了一鍋清湯麵條,她分兩份盛上,端到客廳裏。


    “陪我吃點東西吧。”束白真朝她笑,溫柔道,“一個人吃飯總覺得食欲不足。”


    其實她吃過了,她隻是換了個更貼心的說話方式而已。


    她也沒有提及剛才的話題,卓奚這種人隻是需要一個傾訴者而已,貿然出言安慰的話可能會起到反效果。


    事實證明,她的想法是對的。


    “讓你食欲不足的隻可能是因為你的廚藝。”卓奚吐槽人的精力總算恢複了。


    “原來是這樣啊!”束白真誇張地揚高了聲音,“那倒是我的錯了!”


    可以看得出,她在努力逗她開心。


    卓奚眸光顫了一下,沒有推拒這碗不甚美味的清湯麵。


    電視節目從少兒動畫轉向廣告,卓奚看得眼也不眨,仿佛麵條不夠味用電視佐料似的。沉默地吃完麵條,束白真攬下了洗碗的工作。


    當她正低頭認真清洗的時候,卓奚突然進到廚房,並從她身後抱住了她。


    “他來了。”卓奚在她耳邊輕聲道。


    沒有指明誰來了,可了解的束白真能明白,這個“他”必然指的是那位和卓奚有過傳奇經曆的小男孩。


    束白真能感覺到,貼合在她背上的胸腔,傳來一聲聲紊亂的心跳。


    不合時宜地,束白真突然生出一種奇怪心理。


    ——我有點嫉妒那個人了。


    她在心裏默默這麽想。卻終究沒把自己任性的一麵暴露出來。


    “別擔心,什麽事都不會發生的。”她輕柔地安慰道。


    卓奚摟緊了她,頭依偎在她肩頭。


    她沒告訴束白真,她早為自己的小人行為付出了代價。


    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她寧願自己在無人的角落裏默默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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