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時末, 這一年的夏熱來得極早。滿城的梧桐花, 像鋪就的一處處粉色雲錦。


    蘇一日日掐日子,一麵等著王爺那邊的消息, 一麵瞧著石青和沈三的關係從僵持到慢慢和緩再到完全冰釋。約四個月的功夫,石青便屁顛顛兒來告訴她,他要和沈三成親了。其間發生了多少事情,一一贅述不盡。總歸是兩人都互認上了,沒有再多的猶疑。這是善果, 蘇一也替他們高興。


    成親就要有成親的樣子, 該下的聘該擬的聘書之類都得有,沈曼柔自然也要有嫁妝。多少不計較, 有那麽個意思就成。不能稀裏糊塗團在一處混過,叫人看了說閑話,罵他們傷風化。雖女子二婚也不是多光彩的事兒,到底也算正經合法禮了。


    蘇太公知道這事兒後不說什麽, 背手做個閑人, 再不管的。石青和沈曼柔的事是他一手促成的,也沒那臉麵跟石青說反對的話。眼瞧著這番結果, 他倒算是做了件好事, 湊成了一段姻緣。可瞧著他二人開始張羅婚事, 心裏便越發不暢意起來。他的好徒孫飛了, 連沈三這種和離的都第二-春了, 他那孫女卻還不知什麽情況呢!


    他也不放下麵子去問, 心裏仍是拿著勁兒的。本來他就不同意她和王爺, 哪知他們暗下裏把事做了,不把他放在眼裏。到底是怪蘇一沒聽他的話,對她跟王爺的事便怎麽也不願真心實意接受。偶或提起來,閑閑呱嗒兩句,“到底什麽意思呢?捱到明年不是?”


    話音裏酸的,蘇一也找不出話來迴他了。可這又是實情,眼見著時間又下來小半年,連石青和沈三都從互不說話的尷尬態勢漸變到如今的情誼正濃,互托終生了。順遂得叫蘇一都羨慕起來,這種不受人擺布,隻隨著自己心意就能決定自己人生,最是難得。


    她往前也是能的,然這會子卻不得不受人牽製擺布。京城皇宮裏那位不鬆下口來,她和王爺的事兒永遠敲不下錘子去。急也是沒用的,她不能跳到京城拿刀架脖子叫人鬆手。便是叫她見著了那位,也該猝得跪地不敢起了。她心裏一直犯嘀咕,問過許硯,“是不是皇上實在不同意?”


    然許硯說的是,皇上不能不同意,他們之間有過約定。便是心裏不願意看著他娶這麽個身份的人,也不能不顧自己往前說過的話。作為一國之君,最起碼的誠信得講。


    話雖這麽說,蘇一心裏也仍是不踏實,總覺得事情不簡單。但王爺沒有說其他,她便也不好喪氣。便這麽等著吧,心裏得相信他的。既決定在一處了,不就得無條件信任麽?同時,她也做了最壞的打算,最後便是實在過不去身份這個檻兒沒與他走到一處,也誰都不怨怪。


    這事兒往自己肚子裏擱,平日裏不現出憂慮神傷的模樣,仍是做自己該做的。鋪子上已有了固定的客人,每日間都能有些生意。人也認可了她的手藝,並對她和沈曼柔的審美放心,也愛往這處來。自然,在鋪子裏坐下吃茶吃點心說些閑話,也是不錯的。


    這會兒又有石青和沈曼柔要成親的事,蘇一便是又做婆家又做娘家,幫著兩人忙活。打好了商量,也征得了蘇太公的同意。婚禮要在蘇家宅子裏辦,不請賓客。隻一頂花轎並簡單的儀仗,去沈曼柔的宅子將她接過來,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就算禮成。


    蘇一親手為沈曼柔置嫁妝,東西不多,首飾幾樣,衣裳春夏秋冬各一身。這會兒首飾打到最後一件,不兩日就可完成。陪嫁的衣裳鞋襪便不親自做了,等做完了首飾到成衣鋪裏買去。隻那紅嫁衣,她想親手為她做一套,叫她那一日仍是漂漂亮亮的。


    滿滿打一日的首飾,到傍晚間腰身也酸。起來抻一抻,鬆軟了些便繼續幹活。鋪子算是歇了,叫沈曼柔和石青迴去買菜做飯去,隻自個兒還留下單做一會兒。晚上沒什麽客人上門,門關不關都沒什麽要緊。蘇一埋頭在小桌邊,隻顧一下下敲首飾。


    做得有些專神,連兩個婦人手持團扇搖搖曳曳進了鋪子都沒及時發現。倒是那兩個婦人氣喘籲籲的,到了裏麵便自個兒斟茶吃,坐去小桌邊與蘇一說話。說的也不是首飾的話,吃了口茶緩緩氣息,就說:“你怎麽還在這裏呢?你師父家,以前的陶老板家,出事啦!”


    蘇一懵著表情抬起頭來,“出什麽事了?”她師父不是帶著師娘出去了麽,好像還沒迴來。


    其中一個婦人道:“咱們也是好心,想著畢竟那是你師父家。他家那兒子,不就是你師哥麽?以前這鋪子還是陶家的時候,你們也是師徒情深啊。你該過去瞧瞧去,這會兒亂套啦,不知你那師哥活不活得下去呢!”


    蘇一聽這話說得嚴重,到底不知怎麽了。她丟下手裏的錘子,看著婦人,語氣生急,“到底怎麽了呢?麻煩您給說得清楚些。”


    另一婦人又往這處湊湊,說:“城西月香樓,便在那鬧的事,這會兒已經散了。咱們也是看了熱鬧,順道兒看見你這鋪子沒關,便好心來與你說。你師哥不是有個小妾麽,在那月香樓與一個家裏做布匹生意的姓王的官人苟且,叫你師哥逮個正著。怕是早就有勾搭,才叫你師哥發覺出來。當時就鬧起來了,你師哥要殺了那王大官人和他那小妾出氣。可沒鬧過人家,反倒叫那王大官人切了一根小手指。是他先動的手,人家說是沒辦法才傷的他,自不怕他往官府上告狀去,大喇喇走了。他呢,可就可憐了,連他那小妾也不愛搭理他,隻留他一個人在那現眼。”


    聽到說叫切了小手指,蘇一渾身的汗毛全部豎了起來。不知這事到底鬧到什麽樣子,眉頭蹙出個疙瘩。她這會兒哪還有心思做首飾,忙起身把東西收拾起來。一麵謝這兩位來與她說這個,一麵引了兩個出去,關門落鎖急急走了。


    去的也不能是別處,自然是出城西門到西郊陶家。她再是生氣當初陶小祝性子膈應人的,也不能不念著十來年的師兄妹情誼。眼下陶師傅和陶太太都還沒迴來,他一個人受這麽大的事,不知扛不扛得住。倘或扛不住,陶家這根獨苗兒就沒有了。


    她心裏緊張,半道兒上走馬市租了輛馬車,叫人碾著趕去西郊。下車直奔陶家去,還未到門上,遠遠便瞧見院門裏三件兩件地扔出衣褂來。再往前走,便聽見陶小祝發瘋似的叫罵聲。他扔的,自然也都是周家那三個人的東西。


    蘇一到門上,腿上打顫,吸了口氣進院子去,便瞧見陶小祝目眥盡裂,雙眼猩紅,臉色煞白,模樣兒十分嚇人。那左手上斷了小指,也並未做處理,上頭還滴著血呢。一股氣撐著,發瘋罷了。


    周大娘和周安良這會兒也還在院子裏,立在一旁瞧著陶小祝發瘋。看到蘇一來了,周大娘像見到了救星一般,忙上來拉蘇一的胳膊,“一一,你快勸勸你師哥。也不知怎麽了,這模樣兒嚇人,咱們半句話也不敢說。”


    蘇一心裏一揪一揪的難受,撥下周大娘的手,聲氣低低道:“您快帶著您兒子走吧,過不下去就去找間破廟帶著你兒子吃耗子藥,別活了。”


    周大娘雙手落空搭在身前,還要說什麽,忽見蘇一狠厲地一迴頭,眼神冰冷吼了句,“滾!”被嚇住了。留不得了,話也不能說一個字,隻好滿地上拾自己的東西,叫上周安良出去。被蘇一關上院門隔在外頭,麵上有些悻悻,到底不知怎麽了,半晌說一句,“這又怎麽了,咱們找安心問問去吧。”


    院子陶小祝再撐不住身子,軟了骨頭要跌倒下去,哼哼直是喘氣。他是氣急衝了腦子,又失了不少血,這會兒睜眼也費力。蘇一上去扶住他,扶他進屋到床上躺下。躺直了,便跟個死人一般,微耷眼瞼,眼珠子便木木地隻管盯著屋頂瞧。


    蘇一也不與他說話,在幾個屋裏找了一遭沒找到藥粉藥材,隻好又出去找了家臨近的藥館。稱了藥材迴來給他止血,又拿片帛把手指包紮起來。瞧著就是鑽心的疼,但死人倒也還不至於。他不說話,蘇一也不說話。幫他包紮完,便拉了把椅子在他床前坐下,整個後背靠在椅架上,就這麽默聲守著。


    她不知道陶小祝在想什麽,還有沒有力氣再想什麽。眼下他需要人照顧,她便自作多情來照顧他一下,也算是盡了師兄妹的情誼。他領情不領情也沒什麽所謂,她不能叫陶師傅和陶太太迴來看不見自己的兒子,那二老也不能活著了。陶小祝不跟她說話,她也便不說半個字。心裏想著,等他沒事了,她就走人。


    在椅子上混想,迷迷瞪瞪也就睡著了過去。夜裏醒了幾迴,都要看一看陶小祝。然到清晨天色微亮時,眼一睜發現陶小祝已不再床上了。再出去找一圈,也不見人。心裏發急,隻得出去找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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