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瓣揪得慢,目光不時往府前的角門上瞧兩眼。暈開的紅色光影下,可瞧見進出的婆子、丫鬟和小廝,三三兩兩,再無別的人。


    花瓣揪到最後是個單數,那便是去了。蘇一丟下手裏的禿莖,深吸了口氣。俗語說,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既然橫豎都要挨這一刀,那便不如挨得痛快些,灑脫些,也有麵兒些。


    思及此,她便邁出步子要往府門上去。卻是剛伸出腳,忽見得府上侍衛急匆匆地一列出了角門,到牆角打了個彎兒。再眯了眼仔細瞧,便瞧見那些侍衛從王府旁側巷道裏捉住個人,仍是暗坑裏捕到的。忽叫她想起早些時候自己掉那坑裏的事兒來,因把邁出去的腳又縮了迴來。


    這會兒是真醒了腦子了,她抬手捂住額頭,又拍了一下,轉身換道兒迴家去了。這裏不是她該來的地方,如何還會鬼迷心竅想再進去一次?遠著罷。或再惹出什麽事來,她便是渭州城也沒臉再呆下去了。


    眼見著天色越發暗,蘇一快起步子,一路上小跑著到了家。到了院門兒上扶著門框隻顧喘氣兒,胸口噗通噗通地跳。少不得在心裏慶幸一迴,心道還好才剛沒上門去。


    她在院門上平了平氣息方才進院子,嘴上道一句“爺爺我迴來了”,到了正堂前卻瞧見家裏不止她爺爺一人。紅漆三扇太師椅上迎客坐著的,還有一個鬢邊戴躲紅花的婦人。腦門心又圍一抹額,中心嵌著藍寶石,襯得整張臉粉白。那是脂粉抹多了的效用,實在不是很美觀。


    蘇太公招唿她進屋,跟她介紹,“你不認識,這是咱們鐮刀灣出了名的馮嬤嬤。這會兒過來,要與你商量商量,哪一日合適,定下日子地方來,她好給人帶話。”


    蘇一聽明白了,這人是媒婆,給她說媒來了。因抬了步子進正堂,坐下了與她說:“不知馮嬤嬤給我相的什麽人家?人材如何,性情怎樣,能不能先說道說道。”


    馮嬤嬤是有備而來,數著手指頭道:“咱們鐮刀灣地界上有一個,趙二,家裏殺豬賣肉的,是個好營生,一年到頭吃不完的精肉臊子。他大哥不愛這行當,便由他來接他爹這衣缽。還有兩個出了咱們鐮刀灣,一個家裏田畝甚多,是個大地主。小兒子正愁說親,要找個模樣兒水靈周正的。另一個呢,是個書生,還未考上生員。家裏窮些,但糊口不成問題。哪一日若發達了,連帶一家子得道。姑娘瞧瞧,先相哪一個。”


    蘇一朝她看看,“那趙二貌醜,因才沒娶到媳婦兒呢,也不必瞧了。那兩個我是不認識,但對家貧書生不甚歡喜,都是除了讀書什麽也不會的。不知那地主家的小兒子,緣何沒有娶親。這是富貴人家,不愁才是。不若,就先相這個吧。”


    都是要蘇太公安心的,先相哪一個什麽所謂,索性胡亂定一個便是了。蘇太公和馮嬤嬤瞧她配合,也是歡喜,又與她說:“那便三日後,在碧波橋下湖心亭,你與那地主家的小兒子見上一見。到時穿漂亮些,不過是遠遠瞧上一眼,得先入人眼,往後才好說話。”


    蘇一應下這話,又坐著聽馮嬤嬤說了些其他閑話,便與蘇太公把她送走了。


    這事兒既約了下來,就得提上日子。蘇天公上心得很,第二天就上街給蘇一買了胭脂水粉。這東西他還是年輕的時候給蘇一的奶奶買過,好些年未曾碰了。這會兒再買起來,瞧著顏色甚多,便挑花了眼。叫了掌櫃的來,與他介紹幾個,也就拿了。


    那掌櫃的瞧著蘇太公穿的貧酸,出手卻闊綽,又招唿他說:“塗了脂粉不畫眉怎麽成?您想想那一臉兒白的,眉毛瞧不見了,像不像妖怪?”


    蘇太公也不大懂這些個,隻問她,“那畫眉的什麽好呢?”


    掌櫃又嘚嘚,“畫眉自然要用螺子黛,到時沾水一描就成,不像迴迴青,要磨開了才能畫。”


    蘇太公想想,拿也就拿了罷,貴是貴些,到底是為他孫女兒買的,他舍得。因買了一袖袋塗臉的玩意兒,也不知有用沒用。後又去成衣鋪挑了身衣裳,粉粉嫩嫩的廣袖百褶高腰襦裙,還帶一桃色披帛。最後買了一雙粉白翹頭履,並一組玉簪和一套金花鈿頭。


    置辦了齊全,拿迴家去,晚上迴來交給蘇一,著實把她嚇了一大跳。瞧著是像下血本的,這會兒便更不能叫他失望了。因到那一日,早早兒起來洗漱一番,綰個隨雲高髻,髻下簪著金花鈿頭,略施脂粉,點上口脂。眉尾掃得極細,彎彎兩片柳葉兒一般。她原就生得好,這麽一捯飭更是明豔不可方物。


    這樣兒去到南大街,一路上惹人側目。有人瞧出她是誰的,也不敢胡亂相認。直等她進了陶家金銀鋪,陶師傅和陶小祝也怔了個目瞪口呆。


    她有些不好意思,拽了拽腕上披帛,去與陶師傅說:“今兒折騰這身行頭,有些晚了,師父莫要怪罪。”


    陶師傅清清嗓子,總覺得她這行頭一換,說話的味兒都變了。他也不好說什麽,隻道:“沒什麽要緊,收拾收拾幹活吧。”


    這會兒蘇一的手掌已是好了,不必再壓著手裏的活。小白那花囊也就還剩道穗子,串起來扣上去,也就成了。


    她攏好裙子在桌邊兒耐心串穗子,那側陶小祝輕著動作過來了,到她對麵兒坐下,貓著聲兒問她:“你今天這副打扮,可是要去見昨兒個說的那個人?”


    蘇一搖頭,“晚上歇了鋪子,要去相親。媒婆牽好的,先瞧上一眼怎麽樣。”


    陶小祝明白過來,也便不再揪著她問。起身要走卻又落迴身子來,與她說:“你這身兒一定成的,聽師哥一言,與人相處,一定要斂著脾氣。”


    “謝師哥。”蘇一低頭串珊瑚珠,敷衍兩句,把他給打發走。成不成的她沒想,先叫蘇太公瞧出她上心就夠了。


    等做好了金累絲花囊,便拿去給陶師傅瞧。陶師傅這會兒樂意指導她,拿了她的花囊仔細地看。先是誇讚一番,不過說“原當你是個女娃不頂事兒的,這會兒瞧著,倒是師父小瞧你了。”又把上頭但需要注意的都給她挑出來,哪裏做得不甚滿意,也都告訴她。往心裏記了,下一迴自然就會注意到。


    到了晌午,陶師傅仍叫陶小祝去買吃的。買迴來些鮮蝦鹵豬蹄兒,三人圍坐在桌子上剝蝦殼,仍是與往日無異的氛圍。陶師傅知道蘇一晚上要去相地主家的兒子,在桌上也與她一番囑咐。說的也都是蘇太公慣常會說的,瞧得差不多就定下來,成了婚是要緊。她年歲大了,拖不得了。


    蘇一嘴上應下,心裏想的什麽自是不全抖落出來。這事兒著急不來也強求不來,需得緣分自個兒到了才成。


    吃完飯仍是陶小祝收拾的碗碟,收拾罷了就與陶師傅打了招唿,急忙忙地又出去了。這幾日蘇一在鋪子裏,瞧著陶小祝都是這般,一天要出去兩三趟兒,也不知為的什麽。早前沒放心上,這會兒覺得蹊蹺,便問陶師傅:“師哥這陣子瞧著很忙,都幹什麽呢?”


    陶師傅坐去交椅上歇晌,閑閑地迴她:“他啊,魔怔了,給人挑豆腐去。”


    蘇一去自己小桌邊兒,這會兒穿的繁瑣,走坐站停都要端著樣子,實在不方便。她也沒多想,嘴上順了話就問:“給誰挑豆腐去?”


    “還能誰?周家。”陶師傅椅到豎條兒靠背上,挺了挺肚子,找個舒服的姿勢,“那周家丫頭也不知給他灌了什麽*湯,日日叫他挑豆腐去。他家不是沒兒子,倒把他當兒子使,他還樂顛顛兒的。說了也沒用,腦子挨驢踢了。想我這麽精明一人,怎麽養出這麽個兒子。”


    蘇一低頭理百褶裙麵兒,倒也不驚奇,閑閑道:“師哥最是瞧不得旁人受苦受難,他是有顆菩薩心腸的。”


    “屁!”陶師傅哼哼,閉上眼睛,“隨他去罷,翅膀硬了都是要飛的,誰管誰一輩子呢。”


    是啊,誰管誰一輩子呢。蘇一轉過身兒去,也俯身趴到小桌上。臉是不能扣著胳膊朝下了,得把脂粉蹭沒了,隻好把下巴墊在胳膊上,閉上眼睛眯會兒。卻是迷迷蒙蒙地剛要睡著,就聽得有人上了門。她渾身打了個激靈醒來,從小桌兒邊起來招唿客人。


    這是些姑娘家,自然都是為著說閑話來的。先說閑話之前呢,又得定下些首飾來。挑挑揀揀的,這幾日也做了不少了,其中一個便說:“其他的都有了,我這會兒最想要套點翠頭麵兒,可惜你們這兒沒有。要現做,又說什麽沒有材料。那翠鳥,不能多抓幾隻養著麽?”


    蘇一笑笑,“姑娘玩笑了,那翠鳥家養不得。我給您記著,但凡鋪子有了點翠頭麵兒,頭一個通知您,我給您送去。”


    “罷了。”這姑娘抬手撫撫鬢角,“就給我打副耳璫罷,要嵌紅寶石,亮堂些的。最近首飾添了不少,也不知缺什麽了。我不打個什麽吧,又怕你說我小氣。”


    蘇一在絹帛上記下來,又問別個。一一記完了,把絹帛掖進袖子裏,問她們:“今兒說些什麽呢?”


    說些什麽呢,說王爺咯。


    蘇一往她們麵前兒湊,“前兒王爺去了東郊,你們知道那處麽?那裏紮了營帳,還能生火,過夜都不成問題。隻是兇獸也多,不甚安全,尋常人過去指不定就沒了小命。但他們是不怕的,一劍刺死隻老虎都是兒戲一般。”


    “那王爺打過老虎麽?”有姑娘歪著腦袋問。


    “打過呀!”蘇一笑,又和她們說起王爺打虎的故事。這會兒全靠她編了,橫豎旁人沒看見,還不是隨她高興說什麽。這麽些日子練下來,她都能去茶館說書了。也得虧她晚間迴家還看了些話本子,想到哪裏編到哪裏。她把王爺編得神乎其神,叫那些姑娘都愛聽。也就這些日子,渭州城大小姑娘心裏都有個王爺,也都神得不似凡人。


    這會兒,蘇一正說得口沫橫飛,忽而聽得一聲不禁的輕笑。這是實在擾氣氛的,笑得她心虛起來。歪了身子繞過眼前的姑娘往後瞧,但瞧見素青交領長袍,和一張掛著不禁笑意的臉,忽嚇得“霍”一聲從杌子上站起來,嘴上跟一句:“王爺……”


    原陶師傅手裏還拿個茶杯,杯蓋扣沿口兒給她敲氣氛。聽她這麽一說,杯蓋驀地脫了手,直直掉到沿口兒上,“叮”的一聲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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