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這話甭管擱多少朝代,也甭管擱哪一時,都是至理緘言。


    蘇一抬手推開家門,打眼便瞧見趙姑媽手裏捏著半劈幹葫蘆瓢,裏麵裝些糙米麥子,抓了一把往木柴柵欄裏灑。欄中公雞母雞上來爭食,不消一會兒都被那公雞逐著雞頭追著跑。大有一副,老子是打鳴的,你們敢跟老子搶食兒便弄死你們的架勢。


    趙姑媽轉頭瞧見她進院子,往旁側石台上擱下幹瓢,抄起碎花藍圍裙擦手,朝她迎過來,“一一迴來啦?”


    這聲兒一出,屋裏的舅子和姨媽也冒出了頭。從灶房出來,俱過來迎蘇一,倒像見著什麽大人物一般。又是過來扶她肩膀,又是要拎了胳膊拽著走的,嘴上說:“鋪子裏這麽忙?這麽幾日不見人影兒,昨兒是迴來了,卻累得那般形容。許多話也不及跟你說,今早上又早早兒走了。這會兒可是閑了?得好好將養將養才是。”


    蘇一皺眉嘶啦抽了口氣兒,叫他們別上手上腳,“身上疼得緊。”


    他們鬆了手,又問:“怎麽呢?好好兒的,弄得這一身傷。可是動了意氣,一時遇著忍不下的事兒,與人動起手來了?這人也是眼拙的,不知你是誰個?竟將你打成這個樣子。”


    “我是誰個?”蘇一迴問一句,不過是堵的他們的話兒。就是了,在他們心裏,她一直就是個一言不合就動手的人,旁還能有什麽事。自從她爹娘沒了之後,常年見不著這些親戚幾麵兒。趙姑媽是蘇太公的親女兒,也不見多過來瞧瞧。至於舅子大姨,那更是稀客了。


    蘇一也不是記著誰的仇,他們落了難,沒有說要旁人必得相幫的道理。幫是情分,不幫是本份。誰家頭上沒有自個兒的一片天兒,誰該湊合誰呢?但窮時不見這些親戚的蹤影,這會兒炸開了鍋一般說她蘇家攀上了王爺,又從周家手裏弄了一百兩金子,這些個人便上門來了,實在叫人不得不多想想。堪堪候了她這幾日,要的什麽呢?


    蘇一往灶房裏去,房裏方桌上早擺好了晚間飯食,饅頭包子點心、小酒雞鴨肉脯,是尋常人家常年裏也吃不上幾迴的好菜色。蘇太公坐在桌邊兒上,抬頭瞧了瞧蘇一,“這是你姑媽、大舅、大姨一塊兒湊的飯食,已做上好幾日了,隻不見你迴來。今兒既早迴來,坐下吃罷。但有什麽話,填飽了肚子再說。”


    “誒。”蘇一在小杌上坐下,那三個親戚便跟著擠到桌邊兒,各拿起筷子。


    舅子伸手提了酒壺,給蘇太公斟酒,“才剛燙的還熱,這會兒已是涼了七八分。好在天兒不涼,正好的味口。您多吃幾盅,晚上能睡個踏實覺。”


    蘇太公端了端酒杯,“你也吃,甭客氣。”


    那邊兒姑媽大姨又伸出筷子給蘇一夾菜,往她碗裏送,說她瘦,要派她多吃些肉。蘇一捏著筷子撥了撥碗裏的紅燒雞腿肉和揀著沒刺兒夾過來的魚肉,嘴上唉了長長一口氣兒,自顧說:“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話兒說得突兀,瞧著她的樣子,又是話裏有話。舅子放下手裏的酒壺,姑媽和大姨伸了頭問:“怎麽呢?”


    蘇一夾起一點兒魚肉放嘴裏,慢嚼著咽下去,“你們瞧我這一身傷,真當我是跟人打架呢?就算是跟人打架,我也不能叫人傷成這個樣子。爺爺教的功夫,我不能丟爺爺的麵子。說起來這會兒還心肝顫,這是王爺叫他侍衛給打的,險些兒小命也沒了。話本子裏說得是,這些權貴多專橫,惹不得,否則不定哪一日就得賠上小命。這還不算什麽,我為著感謝他替咱家出頭要迴房子,足足把家裏的一百兩金子花了個幹淨,幾天幾夜不睡覺鑄了個方鼎給他。他卻嫌土俗得很,扔牆角兒了。我就擱那想,你若是嫌棄的,還給我也成,我拿迴來當了換銀子,也不虧什麽。這會兒倒好,什麽也沒有了,就賺了這一身傷。虧了虧?虧大了!”


    舅子、姑媽和大姨都呆了神兒,嘴裏嚼著雞肉如同嚼蠟一般。瞧著蘇一這個樣子,這語氣神色,哪裏像是說謊的。自互看一眼,忽而強擠了笑容出來,“王爺打你作甚?”


    蘇一搖頭自嘲般地笑,自去提了酒壺倒酒,自個兒吃了一杯,“王爺打你還要緣由?你們是不懂那些個人,不知他們的性情。好一日壞一日,那都是摸不準兒的。好了待你像兒子,壞了連孫子也不如。我是擱金銀鋪裏幹活兒的,這些人見多了。一句話送了命的,那都大有人在。”


    蘇一瞧了瞧眼前三個好似吃了蒼蠅一般的臉部神色,心道目的達到了。又趕著氣氛自顧歎了口氣兒,低下頭去吃飯。這一邊兒吃呢,還一邊兒不忘歎氣。正歎在興頭上,忽聽“啪”得一聲,嚇得屁股險些挪下了杌子。


    這一筷子是蘇太公拍的,拍完便坐直了身子,氣得胡須兒直翹,恨恨道:“早知道這些人沒哪個是真仁德,卻沒想到真能動起手來!我早也說過,這般大的恩情咱們墊了命也不夠還的,但也不該是這麽墊命的法子。這樣也罷了,恩就算咱們還了。往後自是井河不犯河水,各過各日子。這些人,翻臉比翻書還快,都是大魚大肉的吃糊了性情!一一你那一百兩金子,是不是叫陶老板墊著呢?趕明兒爺爺給他送過去,不該欠人家的,一分咱也不欠!”


    蘇一發怔,夾著米飯粒子往嘴裏擱,心道她爺爺瞧著不像做戲,應是真信了。這會兒又是不能解釋什麽的,隻好清了清嗓子,做直了身子順話兒,“原不想告訴爺爺您的,您不怪我,我就安心了。”


    “怪你什麽?”蘇太公又拿起筷子,“欠人家這麽大恩情就是要還的,那一百兩金子原就不是咱們辛苦賺來的,拿去報恩是最好的去處。隻是爺爺瞧不得你叫王府侍衛打了,往後遠著他們。”


    蘇一點頭應聲兒,這也是她的打算。本來就是不該越了身份和那些人稱朋道友,這會兒又給人惹出了禍,自然遠了才是最好的。


    這番話說完,舅子又強著麵色給蘇太公斟了杯酒,自己是吃不下了。姑媽和大姨和互相瞧瞧,原還滿心裏算計兩邊兒不是一家的,要有紛爭,這會兒是什麽都沒有了。心裏頭想著,且吃了這頓飯,明兒趕個大早起來,各迴各家去吧,不必再在這裏繼續耽誤功夫了。


    蘇一這會兒便不管他們想的什麽了,隻管叉了雞鴨魚肉往嘴裏送。這麽一桌子的菜,不吃可惜了。她今兒不過吃了兩片燒餅,晌飯也沒吃,肚子早癟了,因填飽了肚子是正經。


    這般吃法,不消一會兒就覺出了飽腹感,便有了閑心再與他們說話,問他們:“難為舅舅、姨媽、姑媽還惦記咱們,來照顧我爺爺這麽些日子。不知道,你們什麽時候迴家去?這會兒正是春耕的時候,不耽誤家裏的事兒麽?”


    三個人都訕訕地笑,趙姑媽出了聲兒,“明兒就得走了,家裏地裏都要人,這陣子確實忙。”


    舅子和大姨聞聲附和,蘇一又嘴上留了一陣,做足了麵子。次日公雞一打鳴,就聽外頭有動靜,起了床一瞧,三人已經收拾好包裹了。蘇一散發披一件厚衫兒,送他們到門外,“爺爺還沒起呢,不等會子再走麽?待會兒叫爺爺把舅舅、姑媽、姨媽這幾日花的錢給你們,才好讓你們走。”


    “那沒多少錢,也是咱們應該孝敬的。”趙姑媽開口,“灶房西南角兒上有些白菜紅薯,都是咱們帶來的。這時節地裏也沒收成,隻能帶些過冬前存下的。不是什麽好東西,是咱們的一番心意。這會兒就迴去了,不必叫我爹了,讓他睡著吧。”


    如此,蘇一又往前送了送他們,便自個兒折身迴來洗漱。


    推門入了院子,蘇太公已經起了床,正站在院子中的水井邊兒打水。一腳搭在井口上,伸手撂了木桶下去,聽得井下嘩啦一聲響。他見蘇一進了院子,便問了句:“都送走了?”


    “嗯。”蘇一應聲兒,“沒什麽可圖的,自然就走了。”


    蘇太公往上拉吊繩兒,“誰家都有誰家的日子,沒什麽可怨怪。這幾日在這裏商量著要來照看我們,怎麽照看雲雲。昨晚聽了那話,心裏沒了盼頭,自然也就要走了。”


    “誰怨怪他們呢。”蘇一進屋拿了臉盆子出來,“住這麽幾日,也花了不少銀子,又帶了些東西過來。雖是奔著別的來的,到底付出了些,又沒要迴去,也算是份心意了。”


    蘇太公把木桶裏的水往盆子裏倒,“你欠了陶家多少金子,整一百兩麽?待會兒我隨你一道兒過去,把錢還上,不能拖欠人家的。”


    蘇一拿了巾櫛子丟到盆裏,“沒欠多少,您但給我二十兩也就夠了。那話是說了叫他們死心的,沒欠這麽多。”


    蘇太公朝她看,這才迴過味兒來,又問她:“那身上的傷呢?”


    蘇一撓頭,這個不說也罷,實在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兒,因囫圇蘇太公一句,“您就當是與人打架的罷。”


    她這般吞吐遮掩的,蘇太公瞧了瞧她,還在心裏認定了是叫王爺吩咐侍衛打的,便又囑咐一句,“往後遠著王府,聽到沒?”


    蘇一應他的話,讓他給自己擰幹巾櫛子。她手上的傷才見好一些,碰水怕是又不好了,隻好叫蘇太公幫一下。蘇太公擰幹了巾櫛子往她手裏遞,“這幾日你不在家,好些媒婆上門給你說親。說的都不差,算是過得去的人家。身家清白,日子夠過的。我瞧著都不錯,隨意挑一個都使得。隻是不知你什麽時候有時間,也要約了地點兒,兩邊兒遠遠瞧上一眼,看相得上相不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黃金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臧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臧白並收藏黃金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