磚壘的灶下火苗曳白尖兒,一勺油入了鍋,滾出一道兒青煙來。八分熟的菜色入油裏溜一圈便可出鍋,裝到盤子裏青紅好看。


    蘇太公在院裏紅布棚下吃酒席,與平常的老夥計們一桌上天南地北地聊天兒。席麵上菜色換了幾輪,到上魚上湯的時候人已都吃得七八分飽,摸了摸肚子要走了。蘇太公和幾個老夥計背手出院子,打著伴兒到別處消食兒去。這會兒個個手裏都捏了根竹篾子剔牙,說的閑話也是不著四六。


    蘇太公咬著竹篾子,甩著大袖兒走在人後。係在腰間的煙鬥晃了幾晃,入眼忽叫他想起來,那黑布袋子裏煙草兒要見底了。餘下還有小半日的光景,沒有煙草怕是不能過活,因與老夥計招唿一聲兒,折了身迴家去取。


    蘇家院裏來往客多,瞧見熟臉的少不得都要招唿一句。一路招唿到門前,擠過門檻兒進院子,蘇太公便直往東偏屋裏頭去。家裏裝了煙草,還得尋他那些老夥計去。他推門入了灶房,又進裏間,剛打了裏間兒的簾子,便瞧見周安心正躬身站在他屋裏木箱子前,手提了箱子蓋兒,拉開兩指寬的縫來。


    恐是沒想到蘇太公突而又迴來,周安心臉上驀地怔了怔。到底腦子活跳些,神色一拂,忙鬆了手裏的箱蓋兒,訕訕道:“家裏紅氈不夠了,待會引了嫂子進屋,怕不夠到花橋前的,娘叫我來看太公這屋有沒有。見太公不在,我便做主自個兒進來了。想著有也不能收在別處,隻能在這箱子裏。”


    蘇太公撂下簾子進去裝煙草,一捏一撮兒裝進隨身的黑布袋兒裏,“我一個糟老頭子哪裏來的紅氈?這裏沒有,你往別家借借看吧。”


    “誒,那不擾太公了。”周安心忙退身出屋子,到了外間灶房裏撫了撫心口兒,暗自鬆了口氣兒。


    蘇太公也未多想,在屋裏頭裝了一袋子煙草,係到煙杆兒上打算出門。走到院兒裏頭,瞧見周安心正坐在正堂前的板凳上嗑瓜子兒。她裝作無意地瞧了蘇太公一眼,卻正落在了太公眼裏。心裏頭有些隱隱的不暢意,驀地多心起剛才的事來,忙又迴身推門進屋去了。


    到屋裏直奔床鋪,扒開床頭灰布枕套子,翻過枕瓤兒一瞧,原先縫在枕瓤兒上的同色補丁塊兒已經拆線了,岔開一口。裏頭的房契地契,哪有還見蹤跡。他慌得一口氣險些沒上得來,翻了翻白眼兒,好一會兒自個才振住。枕瓤兒拿在手裏發抖,手指扣得布料嘶啦一聲兒壞了個窟窿。


    這樣兒的事,是忍不下的。他捏著枕瓤重著力道打了簾子出去,到院裏直衝正堂前坐著的周安心,把枕瓤兒摔到她麵前,指著她的腦門兒心問:“周丫頭,才剛你從我屋裏拿走了什麽?”


    周安心叫他這氣勢嚇得一愣,擱了手裏的瓜子兒去盤子裏,站起來拽了下褂角兒,“我去找紅氈,沒有找到,就出來了。別的什麽也沒拿,太公少了什麽不是?”


    “你還敢說你沒拿!”蘇太公氣得手掐腰,氣喘哼哼,胡須吹得一翹兒一翹兒的,“這宅子的房契和西郊三分農田的地契都不見了,你敢說你沒拿!隻有你一人進屋翻過我東西,沒有旁人!今兒你好聲好氣兒把東西拿出來還我,我就當這事兒沒發生過,咱們仍一院裏相處。如若不然,我們公堂上說話!”


    周安心細瞧了瞧他的樣子,又低眼瞼看了下那補丁半拆的枕瓤,心道這蘇太公不能說這謊話。因悠悠把目光轉向他,軟著聲兒道:“橫豎我沒拿,您要告就去告啊。您可能忘了我哥哥今日娶的是誰,我也想看看,那衙門是替你主正義呢,還是替我伸冤屈。”


    蘇太公被她這話噎了一記,氣得腦門衝血,從也沒對誰這麽生恨過。他咬緊後牙槽,捋了袖子要上去抽她大嘴巴子。習武之人,嘴上說不通的直接上手打,不信不能打得她叫祖宗!想是原來蘇一打她打少了,十來年沒教訓得她正了心術!


    卻是那巴掌還沒揚起來,就叫見勢不對的周大娘撲過來攔了起勢。她擋在周安心麵前兒,瞧著蘇太公急急道:“太公這是做什麽?安心可是做什麽事惹您生氣?她便是有天大的不是,也請您消消氣兒。今日是我兒大喜的日子,您別叫我麵子上掛不住。旁人還未瞧出端倪來,有什麽事咱這會兒屋裏說去。算我求您的,太公。”


    蘇太公也是要麵兒的人,便壓下氣來,應了周大娘的話,與她娘兒倆到東偏屋裏說話。蘇太公認定了周安心偷了他的房契地契,周安心咬了死口說沒偷,她就是過來找紅氈的!


    周大娘不知其中曲折,但也不拆周安心的台,原她也沒叫她過來找紅氈。心裏暗忖著,拉了周安心嘴上問:“你到底拿了沒有?拿了就還給太公。”


    “我真沒拿。”周安心擰眉解釋,又豎起三根手指來,“我在這裏立個毒誓,我若真拿了,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這毒誓發的不含糊,周大娘看她也不似說假話,隻好又過來勸蘇太公,說:“太公您再想想,是不是放在別處忘了,要不再找找?安心這孩子我了解,她能說出這樣兒的話,必定是真沒拿的。今兒又是安良成親,您可否通融一下,先將這事兒擱一擱,等明兒再細說。”


    蘇太公背著手瞧了瞧周大娘,半晌鬆下口來,“那我就再賣你一個麵子,明日你們定要給我個交代。今兒我要是沒撞著,也不會白冤枉了周丫頭。你們真要泯良心留下東西去,定然會遭報應的!”


    “是是是。”周大娘搗蒜般地點頭,又拉了周安心要給蘇太公致歉。周安心擰著身子,大是不願理的,說:“我致什麽歉,我又沒拿,是他冤枉的我。我心裏也有氣,誰管我委屈不委屈?”說罷置氣,甩了門上簾子出去了。周大娘隻好自個兒給蘇太公賠了不是,百般地打著承諾哄了蘇太公暫時壓下性子來。


    等她們出去,蘇太公這廂自顧咽了咽氣,到屋裏又翻了一通,仍是沒翻到地契房契。他認定了就是周安心拿的,心裏想著明日一定要叫她吐出來。今兒鬧起來整個鐮刀灣都得知道,是以便饒她這一日安寧,明日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做了斷。


    他坐在床沿兒上哼哼出氣,暗罵自個兒眼拙。一院裏住了十來年,周家兩兄妹什麽為人,他愣是沒瞧明白。等他把蘇一攆了,才慢慢瞧出他們的嘴臉來。這會兒,已然算計到他頭上來了。那是喂不熟的白眼兒狼,他白喂了這麽多年。


    那廂周安心出了東屋,仍去正堂前坐著嗑瓜子兒。抓了一把在手裏,嗑出一個仁兒來丟兩瓣瓜子殼。她在心裏揣著這事兒,把蘇太公才剛的麵色語氣說辭分析到細處,斷定房契定是被蘇太公弄丟了。如若不然,他何至於那般疾言厲色?她心裏下了篤定,便覺這事兒大好。


    等著周安良從沈府帶了沈家三小姐迴來,一應禮數都過,把人送入洞房。這會兒便是新娘子在新房裏蓋麵兒等著,新郎要在賓客席間敬酒。周安良一身紅袍,身上斜係著簇花紅布帶子,麵色紅潤。人都誇他有本事有福氣,再道一串兒前程定然無量的阿諛言辭。


    周安心這番借空拉了他到西屋她的房裏,小心關起門兒來,與他小聲嘀咕,“今兒我原想翻了蘇太公的房契出來,給你平了那麻煩事兒。可我沒找到,叫他給堵住了。但事兒也不壞,探出了他將房契弄丟了。如此即便我沒找到,他也沒有,也就不必擔心了。你隻要對嫂子咬了死口,說這房子就是咱們的,他是借住的,大沒有問題。他若鬧起來,抓他見官去。咱們有沈家做倚仗,還怕他一個什麽都沒有的老頭子?”


    周安良聽罷這話,會意下來,便順水推舟沒與沈曼柔再特特說這房子的事情,隻讓她當是他周家的。賓客間敬了酒,晚上又有鬧洞房諸禮。周安良囑咐了各位顧著沈曼柔的身份,倒也沒大鬧。等歇下的時候,還未到子時。


    新房裏燃著紅燭,火苗兒曳曳晃了一個晚上,窗下生柔情。周安良和沈曼柔濃情蜜意地圓了房,折騰至後半夜。事罷,兩人又躺在床上說甜膩話兒。許是忙了一日累了,周安良說不到半刻便睡著過去。沈曼柔也不擾他,滿心裏灌蜜地貼進他懷裏,百樣兒柔情。


    她也眯著眼欲睡,卻有一事兒不叫她稱心,總也睡不著。原來那東偏屋裏老有唿嚕聲兒,聲音隔牆隔窗傳過來雖已不大,卻還是一陣兒趕一陣兒地擾得她心氣浮躁。念著大婚頭一夜不好說什麽,沒得婚後不順,便也忍了下來,堪堪又琢磨了一夜。


    次日天明,她早早兒起來洗漱穿戴妥當。發絲盡數梳了上去,綰一隨雲髻,用累絲金簪固了發髻,又配一金累絲帶簪。身上大紅寬袖對襟翟衣,額間貼一珍珠花鈿兒。她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家,自然也不做尋常人家的打扮。


    等了周安良起來,她便去他懷裏撒嬌:“我昨兒一夜沒睡,你倒是睡得很好。”


    “為何不睡?”周安良抬手撫她鬢角,“我瞧瞧,可是累壞了。”


    “自然是累得緊。”她依著周安良胸膛,慢慢說:“原先我在家裏,一人兒住一個院子,清淨得很。尋常除了家裏姐妹來串門子,也沒有旁人來打擾。昨兒一夜,那東偏屋裏一直傳出唿嚕聲兒,可是借助你家的那姓蘇的太公?我想了一夜,不如咱們給他幾兩銀子,打發他出去住。你家裏,還有別的屋麽?”


    周安良想了想,“後頭還有間草堂,原是放雜物的。收拾出來,倒也能住人。”


    沈曼柔歡喜,“那我就當你準了,還是你最疼我,事事都依著我的喜好。”


    “你是我的妻,我不依你的喜好依誰的?”周安良輕輕撫了撫沈曼柔的後背,在她額上印了一記吻。


    沈曼柔嫁過來的時候,沈夫人念周家沒有看門護院的,除給了兩個隨身服侍的丫鬟,還給她配了兩個膀大腰圓的大漢做家丁。想著有這幾個撐著架勢,怎麽都不會受了委屈。


    這新婚頭一日,便就派上了用場。沈曼柔慢條斯理地叫了那兩個到跟前,把了兩錠銀子,讓把東屋裏的老頭兒攆去後頭草堂裏。也不必打什麽招唿,直接拎了人和雜碎物件兒過去就成。


    兩個家丁應下口下來,照辦了此事。幹脆利落地挪了人和物件兒,全數搬去草堂裏,又在草堂丟下兩錠銀子,說:“我家姑娘賞你的,好生收著吧,不必念她的恩德。”


    念她的恩德?


    蘇太公萬也沒料到這一宗,原自己唯一可倚仗的身手,在沈家那兩個家丁麵前根本起不到半點兒作用。若是年輕的,他尚能對付一二,這會兒老了,自不是他們的對手。隻能這麽被人強攆了出來,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昨日還有的氣勢,這會兒叫那沈家小姐滅的一星兒不剩。原來他還等著去與周大娘說房契的事兒,誰知直接等來了這一出。這會兒再要鬧,文武都占不到上風了。


    他形容狼狽,坐在草堂門檻上抽旱煙,麵上瞧不出顏色,心裏頭卻是與自己打著商量,想著要不一頭撞死得了。活了這麽大把年紀,把家裏唯一剩的一點兒家底也弄了幹淨,沒臉活在這世上,也沒有臉麵再去見蘇一。當初若不是他一門心思要幫周家,攆了蘇一出去,也不會落到如此境地。卻又想著,死了也沒臉麵兒去見蘇家列祖列宗,連蘇一爹娘那處也沒法交代。


    猶豫了幾日,隻待摸個空子,要與周家那幾個同歸於盡。房契現今在周家手裏,渭州太守是周家親家。他打不過那兩個家丁搶不來契子,再是擊鼓告狀的,也討不得半點兒好處。一路思一路想,便隻有同歸於盡這一個法子。


    周大娘卻還來與他送吃的,絮絮叨叨地求他諒解,說:“孩子大了,主意也大了,我做不得主,叫太公受這些委屈。太公要怪就怪我罷,是我的不是。沈家小姐是個嬌氣的人兒,挑剔了些,安良又護著,我一個老婆子,能說什麽呢?太公您先在這草堂住些日子,我再想法子,與安良打個商量,把您還接迴去。”


    蘇太公把瓷碗瓷碟掃一地,瞧也不瞧她,“滾吧,趕緊著,讓我再多活兩日,也是你周家的功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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