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應了聲兒退出屋子,到外頭又攜了一個,一道兒找了內院管家往庫房去了。兩道素色豎條兒般的身影,在染雪發亮的夜色中搖搖曳曳。


    蘇一陪鹹安王爺站在月洞對鳥花窗前,瞧著院中景致。借著院角上挑出的一盞羊角燈,能看見枝丫虯曲的臘梅。襯在雪景上,隱隱瞧得見星星點點的蠟黃。富貴人家的生活她們窮人很難想象,這會兒經曆的每一樁每一件兒都能拿迴家說上個一二時辰。然而,現在是沒人聽她說這些的,包括她師哥陶小祝。


    丫鬟從庫房迴來,腕上掛了件蔥綠的錦緞鬥篷,內裏襯著皮毛,又滾了一圈兒長毛帽沿兒。仍是在熏籠上熏過,暖了通透,才拿過這邊兒來給蘇一披上。蘇一伸手接下來,並不要她們服侍。把厚重的鬥篷披到身上,溫香一瞬便籠住了整個人。她給鹹安王爺道謝,又接了丫鬟送上來的雕花銅手爐,跟著他出屋子。


    這會兒又不走迴廊了,直接下了正房前的階磯。蘇一跟在他身邊兒,一路出院子。有那雪沒掃過的地方,一路走過來便是四排整齊的腳印,咯咯吱吱的響聲往人心窩裏鑽。這樣的景致,與她這樣的打扮,真的像是走在夢裏踩在雲頭上。滿空的煙火,點綴出一派浪漫景象。


    鹹安王爺問她,“可還要撐下去?”


    蘇一掖了掖鬥篷對襟,知道他問的什麽,因迴:“這會兒便是我不想撐也不能迴去了,一來正堂沒還迴來,我沒那臉麵兒。二來,爺爺昨兒去鋪子裏找我,說與我斷絕關係,再不認我這個孫女兒了。我翻來覆去一整夜也沒睡,心裏頭空落得很。有時又要懷疑起來,是不是真的是我的問題,弄得他們一個個兒都說我的不是。”說著踢掉鞋尖兒上立起的雪堆子,“再等兩月吧,橫豎爺爺不能真不要我。”


    鹹安王爺轉頭看她,“那會兒我給你出了主意,說起來我得為你這事兒負一半兒責任。旁的也幫不上,倘或有什麽需要的,你到府上來說一聲兒就是。能幫的,我必不會打背口。也不必覺得身後沒有靠頭,我姑且借你靠上一靠,也算不得大事兒。”


    蘇一低著頭,自顧笑了一下,“王爺您真個兒是客氣了,您與我說那些,我還沒感謝您呢。原我們這些小人物哪裏入得了您的眼,您聽我說家事給我出主意那是您仁善。我懂這個理兒,大不會賴上王爺您。便是不領我來過年,我也打心底裏感激您呢。”


    鹹安王爺嘴角牽開一個弧度,心道這個姑娘不僅能逗趣兒,也是個懂事理的,算是沒白幫。他原不過那一日瞧她在韓肅府上新鮮,順道兒與她說了兩句話,又順便管了件閑事,實在算不上什麽大事兒,過腦兒就給忘了。可前兒瞧見她,把這事兒又記了起來。因與他有關,總要惦記著眉目,便多問了兩句。一迴兩迴,這會兒便是真有心要管上一管了。心裏想著不能自個兒興起撂幾句話兒,霍霍了人家姑娘,卻又撒手不問了。


    他自然不把這話兒說得清楚,隻是道:“仁善也不該半吊子,這事兒我得瞧著你有了因果,方才安心。”


    蘇一頗為感動,隻道這王爺果然是個菩薩心腸的,這麽關心她這種小老百姓的困苦艱難。有了他這話兒,真覺得有了靠頭一樣,心裏踏實,壓著的石墩子也輕了不少,連喘氣兒都輕快了。


    兩人這般在府上閑逛一圈兒,最後仍迴到院子裏。蘇一隨他要進正房,單腳踏上階磯,問了句:“王爺不放煙花麽?”


    鹹安王爺迴頭,“你要放?”


    “過年……不……都該放麽?”蘇一猶猶疑疑道,揣測著難道這王爺不知道這習俗?就算不知道,別家放了一天的煙火,也該明白呀。


    鹹安王爺繼續上階磯,“原來是放的,隻不過小的時候貪玩兒,叫鞭炮炸過眼睛,也就怕上這個了。你要是想放,我讓下人給你拿一些。自個兒玩一陣子,我便不能陪你了。”


    “不需王爺陪著,我拿了東西到別處放去。”蘇一笑著道,麵色微微歡喜。後拿手爐換了丫鬟給她拿來的煙火棒,又與鹹安王爺打聲兒招唿,也便撒開步子跑了去。鬥篷經風一吹,在身後敞開蔥綠大麵兒,打了一個大翻兒,消失在院門外。鹹安王爺自顧轉身進屋,歪去了炕上休息。


    而蘇一握著一把煙火棒去找離鹹安王爺院子盡可能遠的地方,不知不覺便去到了二門上。她點著步子轉身,遙遙望著自己來時的路,覺得已是夠遠了。正要停下,腳後卻突然叫什麽絆了一下,整個人便後仰了下去,慌得鬆手撒了一地的煙火棒。身子跌穩時,定睛一瞧,卻是小白,正攬了她的腰俯麵兒看她呢。


    蘇一定了定眸子,壓下驚慌。但瞧見小白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兒,知道自己是叫他戲耍了。因動作利索地抬手鉗上他的胳膊,借力一個旋身到他身後,把他擒在了手下。手上又使力往前一推,把小白撂翻在了雪地上。


    小白坐在地上眨巴眼兒,愣了半晌才記起,她是有些拳腳功夫的……


    蘇一把他撂翻後也沒顧他,自去彎腰撿她的煙火棒。小白呆木木地伸手撿了兩根,起身來往她手裏送,“你這個樣子,半點虧也吃不得。”


    “為什麽要吃虧?”蘇一抬眼看他,接下他手裏的煙火棒。


    這話問得叫人沒法兒答,小白隻顧拍屁股上的雪。拍幹淨了雪渣子直起身子來,“王爺為何叫你來府上陪他過年?”


    蘇一不想與他多說,抱了煙花棒過垂花門,“約摸著是瞧我可憐罷。”


    “他如何知道你可憐?”小白卻是追著她問。


    蘇一從袖裏掏出火折子,吹出火苗兒來,“前兒路上遇到了,說了幾句閑話。”


    “王爺從不與人說閑話,你哄我罷?”小白抽了她手裏一根煙火棒,借她手裏火折子點了,仰頭看著空中炸開七彩火花。


    蘇一也仰著頭,“哄你作甚,不信你問王爺去。”


    這話兒又是懟他了,他如何能問王爺去?他偏過頭去瞧她,“你這番沒那麽拘著了,可是與王爺過了年,底氣兒足了,就不把咱們這些做侍衛的放在眼裏了?”


    這話說得對頭,人不都這樣麽,欺軟怕硬的。她這會兒是王爺請上門的客人,與王爺趕了圍棋吃了年夜飯又逛了王府,難道還不許驕傲一下麽?再者,麵對小白這樣輕薄她的侍衛,還能畏畏縮縮任爾戲弄麽?


    蘇一認真地點了下頭,愣是把小白給氣笑了。


    他陪她放了煙火,又要拉了她去玩兒。這大年夜,要守歲到天明,總不能以叫人打瞌睡的法子。尋常人都愛的,也不過就是在這節慶的日子裏賭兩迴錢,放鬆放鬆筋骨。


    蘇一為難地拖住他,“別說我一個女孩家跟你們賭錢不合適,便是合適的,我也沒錢了。才剛都叫王爺贏了精光,連荷包也輸了。”


    小白愕然,“你玩的什麽?”


    蘇一訕訕,“趕圍棋兒……”


    小白:……


    對於趕圍棋兒把自己輸個底兒掉這事兒,他小白不做評判,偏不依不饒地要拉了她去自己房裏換衣服,說:“你跟我走,帶你玩些好玩的。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橫豎不要你掏錢,你怕什麽?”


    蘇一一聽這事兒使得,總不能一把不贏。她便不再推辭,麻利兒去小白房裏換了套王府侍衛服。小白身量比她大些,穿著便有些不靠身兒,隻能靠腰帶束著。原先袍擺到小白靴子上沿兒,這會兒直接蓋住了她的腳麵兒上,略微顯得滑稽。


    這事兒也顧不得了,小白拉著她往侍衛值房裏去,鑽到幾人堆裏準備豪賭。蘇一斂著性子不大出聲,瞧著小白與這些侍衛們混扯,最後把人分做了兩撥。一撥是她和小白,另一撥是其他人。


    小白說:“你會玩趕圍棋兒,那咱們便玩樗蒲,一個道理。趕圍棋兒是擲的六麵骰子,樗蒲是擲的五木,它們可以組成六種彩。全黑的稱為‘盧’,是最高彩,四黑一白的稱為‘雉’,次於盧,其餘四種稱為‘梟’或‘犢’,為雜彩。共有梟、盧、雉、犢、塞,這五種排列組合。擲到貴彩的,可以連擲,或打馬,或過關,雜彩則不能……”


    蘇一一麵聽著小白說話,一麵捏起身前擺著的五個木頭斫成的擲具。兩頭圓銳,中間兒平廣,像壓扁的杏仁兒。每一枚都有正反兩麵兒,一麵塗黑,一麵塗白。黑麵兒上畫著牛犢,白麵兒上畫著野雞。她看罷擱下擲具,衝小白說了句:“聽不明白。”


    小白結舌,頓了下道:“罷了,你隻管擲五木便是。”


    蘇一搖頭,“我今兒的運氣怕是會把你輸個精光。”


    小白又結舌,“那你先看兩局,我且與他們先玩著。待會兒你興致起來了,就交由你來擲。”


    蘇一覺得如此算是穩妥,這才點下頭來,點罷又扶了扶頭上要蓋到眉下的無翅黑紗帽。這帽子也大,不合她的腦袋。


    隨後小白與對麵數人擲起五木,棋子兒在棋盤上來來迴迴。值房裏迴蕩著齊整的聲音——盧!盧!盧!雉!雉!雉!


    兩局後蘇一看明白了些,輪到小白擲五木的時候也小聲兒念叨,“盧……盧……盧……”


    偏小白今兒也是個運氣極差的,輸了三五局後開始撓頭,被人腳搭炕幾圍著喊:“給錢!給錢!”


    小白給了錢望向蘇一,略顯無奈。蘇一吞了口口水,豁出去一樣捋起袖子,“罷了,我來試試吧。”


    卻沒成想,這一試竟然沒那麽差的運氣了。贏了四局後,她和小白士氣大作,也不顧外頭天色已是麻麻帶亮,就快要天亮了。她和一夥兒侍衛一樣眼冒火花,都精神得很。擲著五木叫著“盧”,想要什麽有什麽。對方輸得撓頭,便開始不大樂意掏腰包。


    蘇一和小白這會兒士氣熊熊,也照頭先對方的樣子,直身站在炕上,左腳搭在炕幾上,指著對麵的人叫囂:“掏錢!快掏錢!”


    對麵的侍衛個個兒搖頭,正要掏錢,忽目光飄了一下值房的門,手從腰上滑下去,紛紛下炕叫:“王爺。”


    “王爺什麽王爺,今兒拿誰打馬虎眼兒都沒用,快給錢!”小白還是那副囂張的樣子,蘇一也不忘附和,“就是,這招忒老!不頂用!”


    “什麽招忒老?不頂用?”有個聲音接著蘇一的話,悠悠緩緩地從門上傳過來。


    “就是……”蘇一欲接話,卻是話在舌尖兒上打了個轉,又咕嚕咽了迴去。她轉頭一瞧,小白也不知何時下了炕行禮去了。唯留她一人,單腿獨立在炕上,另一隻仍搭在炕幾上……


    她的腿開始微微抽筋兒,從炕幾上收下來,蹲身手扶炕麵兒,慢慢爬下炕來,半躬身子朝鹹安王爺拱手,“給……給王爺請安……”


    剛剛說罷這話,頭上烏紗帽往下一滑,蓋住了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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