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是想反抗的。


    然而卻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咬住了嘴唇,沒有說下去。


    沒有說下去。


    否則下一句話,很有可能又是那句出自本能的,“你敢吼我,我去告訴我媽媽”。


    周沈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和恥辱。


    他抬起眼,注意到在場的唯一一個陌生男生,在一邊扶著因為氣憤而微微顫抖的沈屾,用一種迷茫而憐憫的眼神看著他。


    周沈然狠狠地瞪迴去,卻收到了對方更為迷惑和憐憫的眼神。


    他從來沒有接受過如此□裸的憐憫。


    然而當餘周周和那個陌生男孩一同站到舞台上的講台前笑容滿麵地開始做實驗的時候,周沈然卻感到了突如其來的暈眩。


    無異於見到死者復生。


    她變得更光彩照人,更大方自然,更加自信,也更加快樂。


    他大腦一片空白,隻是聽著,聽著而已。


    甚至當她們的實驗被別人的問題難住,尷尬地掛在那裏,他也忘記了像小時候一樣去大聲笑她。


    因為下一秒鍾,林楊就和當年在鼓號隊的綠色海洋前一樣,從容地站出來,幫她化解了所有危機,默契十足,天衣無縫。


    他還是坐在台下,屁股下的觀眾席仿佛已經和他融為一體,再也無法站起來。


    周沈然的媽媽看到了報紙上全市初升高統考前十名中有餘周周而大發雷霆,他一言不發,隻是看到在飯桌上沉默地喝湯的父親很小心地用眼角輕輕瞥了一下版麵。


    那個夏天過得極為紛亂。


    因為餘周周的出色成績而感到痛苦的時候,他突然得知對方的媽媽和繼父同時車禍死亡的消息。周沈然媽媽偽裝在“死者為大,我也就不提報應這種事情了”之下的竊喜,最終導致了周沈然父親掀翻桌子扔下一句震耳欲聾的“給你自己和兒子積點陰德”轉身摔門而出。


    他蜷縮在小屋的床上,聽到媽媽追在後麵哭喊“你什麽時候關心過我和兒子了?少他媽在這兒假慈悲”,然後用被單蒙住腦袋,疲憊地閉上眼睛。


    他從來不需要擔心什麽。


    考得很差?沒關係,他照樣可以進振華。


    餘周周和沈屾她們需要萬分努力才能得到的名額,對他來說從來不是什麽問題。


    雖然兜兜轉轉那個眼睛明亮的小女巫又出現在了他的世界裏,開水間,課間操,升旗儀式,中午的食堂,優秀作文展,學年紅榜……他總是能看見她,無處不在,獨自一個人,或者,和林楊。


    他仍然無法控製地追隨著她丁點的風言風語和蛛絲馬跡。


    可是沒關係,他知道,她已經沒有了巫術。


    兒時他把她和她媽媽當作邪惡的蛇精與格格巫,降妖除魔之後,他家自會恢復一片笑語歡歌。


    漸漸長大的周沈然終於艱難的承認,魑魅魍魎,不過是他媽媽自己布下的心魔。


    是的,那個勾引爸爸的賤女人,終於消失了。


    然而,他知道,其實她從來就不曾出現過。


    周沈然從紛雜的迴憶中抽身。


    “你來……你來買什麽?”他實在不善於寒暄,自己父親的氣質和談吐竟然一成都沒有薰陶到。


    “隻是迴家過年,呆著無聊出來轉轉而已,”餘周周淺笑,伸了個懶腰就坐在了書架旁的窗台上,“你來買什麽?”


    “隨便看看。”說完低頭看見自己懷裏抱著的考研真題集,他有些難堪。


    “恩……還好嗎?畢業有什麽打算?”


    他剛想要撒謊,突然閉上嘴巴,尷尬地指了指懷裏的書。


    餘周周善解人意地笑起來,眉眼彎彎,儼然是小時候的清秀模樣。


    “家裏果然很冷,我都有點受不了了。你……你爸爸媽媽身體怎麽樣,還好嗎?”她一歪頭,說得無比自然。


    周沈然有些失神。


    窗外是北方蕭索的街景,光禿禿一片,隻能聽見凜冽的風聲。


    他們竟然在這樣順暢而又若無其事的談天氣,互相問候不鹹不淡的近況。


    周沈然自嘲地笑了:“他們……都還好。”


    媽媽又在家裏鬧了起來。


    因為她懷疑爸爸在外麵有女人。


    她一腔熱血獻給了兩個男人。一個不迴家,一個不成器。


    高考前夕的夏夜,他獨自坐在自家小區的長椅上發呆。第一次抽菸,從爸爸的櫃子裏偷的軟中華,配上超市裏買的隻一元錢的塑料打火機,按了好幾次才點著火。


    他隻是枯坐著,大腦空白。黑色淩誌悄無聲息滑行到他身邊,車窗落下來,爸爸探頭對他說,外麵蚊子多,進來坐。


    他慌忙扔掉菸頭,想要辯解幾句。父親的臉隱沒在陰影中,他動了動唇,還是閉上嘴打開車門。


    周沈然甚至已經想不起來自己最後一次和父親單獨在一起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自己好像和母親一起已經被父親打包處理了,所以總是聽到父親對母親說,你就作吧,好好的孩子,都被你帶壞了。


    “喲喲,想你那個野種就接迴來啊!”


    想你那個野種就接迴來啊。


    周沈然的年少時光就活在母親這句狠話的陰影之下。他分不清真假,總是覺得,有一天,會有一個眼睛明亮的、比他優秀比他漂亮的小女巫潛入他家大門,悄悄帶走他的父親。


    他活得像個疲憊的影子,唯一露出利齒,總是一口口咬向她的痛處。


    主動防禦。


    他相信他沒有錯。至少曾經是這樣相信。


    直到那個女孩子在畢業典禮上微笑著背過手去,像對他施展魔法一樣,悲憫地說,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搶爸爸。


    她說,周沈然,原來一直是你活在我的陰影裏。


    周沈然所坐的副駕駛位子上擺著一排飲料,他先拿起來再坐進去,湊到燈光下看了一眼。


    “喜樂”。


    麵對自己詢問的目光,父親隻是笑了笑:“你要是喜歡,就喝了吧,我也不知道這東西好不好喝。也難說,你看你都是這麽大的孩子了。”


    他沉默,輕輕摩挲著廉價的塑料包裝。


    “然然,爸爸知道很對不起你和你媽媽。我和你媽媽之間的事情,你們小孩子不懂。我工作忙,一直都沒空出時間來好好和你談談,一直都是你媽媽帶著你,她……她也用心良苦,隻是必須承認,你也養成了一身的毛病。不過幸好,爸爸知道你本質好,他們其他人身上那些紈絝子弟的毛病,你一個也沒有。


    周沈然苦笑。是的,那些官家娃娃花天酒地的習氣,他的確一點都沒有。


    如果有的話,是不是生活也不會這麽暗淡?


    “不過很多東西形成了,還是改不了。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夠關心你。”


    周沈然迅速地扭過頭去看他父親。


    男人稜角分明,那種深沉堅毅的氣質,一絲一毫都不該是周沈然的父親。


    還是她比較像。


    終究還是她比較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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