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易渺離開走廊來到醫院的大花園裏,在冷冷的風中沐浴著沒有多少溫度的陽光。他想起在西藏法師家裏看到的那個飄在水中的模糊人影,那不應是梁芝潔,應該是黃麥麥,她一定讓母親帶走了,去了天堂,雖然母親說那是天堂的最底一層,但他相信她會在陽光普照的哪天獲得重生。

    他慢慢從黃麥麥的思緒裏掙紮出來,讓自己不再沉浸在沒完沒了的悲傷裏。他舒展胳膊活動上肢,身體和心情都感覺好了些,就看著那些能自由走動的人羨慕地說:“健康真好!”

    “你會好起來的。”董琳麗說。這時一陣蛐蛐的聲音傳來,是她收到手機短信的聲音。她看了短信之後說:“你幺爸又在催我迴去呢。這人,喝酒抽煙花再多的錢都不心痛,打個長途電話就會心痛,隻會發短信。那我就懶得迴,連短信也給他節約下來。”

    林易渺見識過幺爸不可思議的節約習慣,他離開電視一步都會關掉電視節約用電,一張麵巾紙都會撕開幾塊來用,吸起煙來過濾嘴差點都要吸進去。於是說:“幺媽,你照顧我這麽久,真的耽誤你了。現在我可以自己活動了,你迴去照顧幺爸吧。”

    董琳麗推著他慢慢地走,說:“他好手好腳,有什麽好照顧的?不想迴去,給他做飯他多半不會迴家吃,隻知道吃館子。他除了打牌,還是打牌,什麽都不管,孩子也不管。”

    林易渺知道幺爸離婚後堂弟堂妹都交給前一個幺媽帶,和這個年輕的幺媽還沒有孩子,於是問道:“孩子本來就沒交給幺爸,他怎麽管?”

    “你不知道,為了打牌,他是安心不要孩子。以前我以為他是為了孝敬父母,把父母留在我那小房子裏瞻養,犧牲了子女。結果你考上大學後把兩位老人接到你們那邊住之後,他還是不接孩子過來,說是要養我生的孩子。我已經不相信這是他的好意了……我也不想當誰的後媽,他不帶孩子過來我求之不得。”董琳麗說,她見林易渺不解地看著她,又說,“你很少去我們那兒,不知道情況。逢年過節他都不過問一下孩子,我都看不慣,孩子過生時我還代他給孩子們買新衣服呢。他隻知道打牌,通天通夜地打,家都不迴。我成天守著一個空屋有什麽意思?”

    林易渺為堂弟堂妹難過著,說:“你真善良,對我也好,謝謝你!”

    董琳麗笑道:“別把我想得那麽高尚,我過來其實是另有目的。”

    林易渺問道:“是想逃避幺爸嗎?”

    董琳麗說:“算是吧。當初我說是替他過來看望你,其實隻想借此機會來北京玩玩。結果看你傷得那麽慘,頭和腿腫得象大冬瓜,幾天昏迷不醒,我都擔心了一大把。你爸你姐在監護室外整天痛哭不止,想起這裏人手不夠,我才留下來了。”

    林易渺感激地說:“沒有你們,我這日子不知道能不能熬過來。現在我好多了,你抽幾天去遊遊北京再迴去吧,這裏值得一遊的太多了,現在應該還能看到香山紅葉。”

    董琳麗淡然地說:“你病著,我怎麽能去逛?等你好了,我們幾個一起去逛,你熟悉北京,到時給我們當導遊。”

    林易渺苦笑了一下,說:“我不熟悉北京,好多地方都沒去過,連紅葉也隻是聽說過,一直沒時間去看。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勇氣去逛北京了,這座城市對我來說,有太多的愛,也有太多的恨,在這裏呆著我的心情特別複雜。”

    董琳麗知道他放棄大學的事,他的失蹤曾在全鄉全村全家族卷起掀然大波,木家敏罵他是家族敗類,木家直怕影響不好沒有同意報警隻等他自己迴來。她當時也認為他是成績好的小混混,是家族敗類,但是這段時間的接觸,她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一個在病床上都愛看書的人,一個談吐有禮有節的人,一個很懂感情的人,一個再痛都不哭的人,怎麽會是敗類和混混呢?

    董琳麗好奇地問道:“你剛清醒那兩天,有幾位北大的同學來看你,但你不記得他們了,他們好難過……離開北大你後悔嗎?別怪我問起這個話題啊,我隻是想知道你的真實想法。”

    林易渺聽父親說起過北大的同學來看望自己的事,但他不打算再去感謝他們,想用這種方式讓北大徹底地忘記自己。他慘淡地一笑,說:“當時有種報複心理吧,想氣氣傷害我的人。現在想來,真是一步錯,終身錯,害了麥麥,害了家人,拖累了好多人,辜負了好多人!唉,我好後悔……連做夢都跪在地上懺悔,請求寬恕。現在我隻想快些好起來,用行動向大家恕罪。”

    董琳麗也歎道:“真為你惋惜!不過人這一輩子怎麽說得清呢,塞翁失馬蔫知非福,你不必那麽自責。”

    林易渺聽她突然冒出一句文言文來,笑道:“想不到你說話還那樣有文化功底!”

    董琳麗也笑道:“你在諷刺我是吧?我知道,大家都看不起我這樣的發廊妹,你更看不起我這種沒文化的人。”

    林易渺趕緊解釋說:“別誤會,那句話我當初就想起過。福兮,禍所依。我有時覺得自己考上北大也許是錯誤的,因為考上了,就自以為天下無敵,就目空了一切,到頭來害了大家,害了自己。我以前也輕視過一些職業,現在我懂了,再普通的職業都有自己的精彩,再普通的人都有堅強的一麵。”

    董琳麗聽他這麽一說,自然地笑開了:“我也不認為我有什麽卑賤的。你不知道,我學理發一學就會,當年的師傅都誇我有悟性。有空我給你理理頭發,我的技術很好的,到時給你理一次,你就相信我的本事了。”

    林易渺這才想起好久沒理發了,頭發真的很長了,說:“好的,我這披頭散發的樣子象有些藝術家了。”

    董琳麗笑道:“你真幽默!這段時間你不愛哭了,我們就開心了。看你那次發瘋似的痛哭,什麽安慰都不起作用,你知道我們最怕什麽嗎?……怕你走絕路。”

    董琳麗見林易渺半晌不說話了,低頭一看,才發現他又在掉淚,後悔莫及地說:“哎呀,我都說了些什麽了呀!我這臭嘴!”

    林易渺擦去了眼淚,平緩地說:“其實,我是想過走絕路,也就是知道麥麥去世的第二晚。我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太沒有意義了,真的就打算就用媽媽的那種方式去陪媽媽,去陪麥麥,把一切完完全全忘記,讓自己也解脫。也就在那時,我看到父親倒在椅子上睡著了,睡覺都那樣疲憊不堪,那麽多的白發和皺紋讓我心痛。他真的老了好多好多,他還不到五十呀,象七十歲的人了,都是因為我。我突然覺得虧欠他的太多太多,我必須先陪好他,不能讓他再為我操心憔悴了。姐姐也撲在床頭睡著了,懷著孩子,我有愧於她,不能讓她的心血白白被我浪費,不能讓一個小生命一出生就有了一個短命的舅舅……我不能死,必須活著……”

    董琳麗說:“好死不如賴活,我就是再不順也不會想到死。人總不能這樣白白地來走一朝,是吧?”

    林易渺歎了一聲,又說:“我現在象開了竅,突然不象從前那樣悲,隻覺得肩頭很沉。我要好好珍惜身邊活著的人、關心我的人,不然就沒有機會了……我一定要好好地活著,讓大家都好起來!”

    董琳麗說:“是的。可是人們總是不珍惜眼前擁有的東西,失去之後才發現。”

    林易渺說:“是啊,發現之時卻晚了。麥麥對我那麽好,我沒有珍惜她,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償還她了。我連最後也沒有來得及對她說一句話,沒有好好看她一眼、抱她一下,讓她開心……我不能再象從前那樣總用哭去麵對問題,哭,能解決什麽問題?什麽問題都解決不了。死,又能解決什麽問題?就象媽媽,她的死沒有解決任何問題,隻給活著的人帶來了不盡的自責和痛苦,我不能再象媽媽那樣說走就走了。我要用行動去懺悔、去彌補、去償還、去報答。我,我一定要報答你們,不能再讓誰為我流淚了。”董琳麗心慰地說:“你真的懂事了!你懂事就是最好的報答,你爸沒有白養你一場。這段時間,我自己都覺得懂了好多,人真的不能糊裏糊塗地過活。”

    這時董琳麗又收到了短信,她迴複了短信,說:“家敏讓我迴去時給他帶隻北京烤鴨呢。他呀,除了打牌就知道吃和玩!我說了,暫時不迴去,等你好了再迴去。讓他知道沒有我的日子不那麽好過。這個當幺爸的,平時也不打個電話來問問你,賭徒一個,沒救了。”

    林易渺知道幺爸的脾氣很壞,有點象萬元戶的性子,說:“幺爸這樣催你了,不迴去不好,他會怪你的。”

    董琳麗說:“我才不怕他怪,我迴不迴去他才不在乎呢,迴去也會當我不存在,隻對牌友感興趣。如果他對我發脾氣就好了,表示還在意我,隻怕他看到我都沒有發脾氣的興趣。”

    林易渺一直不理解她怎麽會嫁給好賭成性、脾氣暴躁、有著農村戶口的幺爸,而且在利音城裏住著她的房子,就試探性地問道:“那你當初怎麽會看上我幺爸呢?”

    董琳麗露出了一臉愁容,說:“那是我太相信他了,當時好糊塗!”

    林易渺聽出了她的悔意:“你後悔了?”

    董琳麗不加掩飾地說:“當然後悔了,結婚後就開始後悔,都後悔幾年了。”

    林易渺覺得不可思議,再婚的人一定是因為相愛才走到一起,怎麽可能結婚就開始後悔?

    董琳麗見他不相信,說:“話都說到這裏來了,我就告訴你吧,你知道就是了,不要告訴別人。家事說出去總是不太好的。”

    林易渺說:“我一直以為是你破壞了幺爸原來的家庭,幺爸則是嫌貧愛富喜歡你。難道,你也開始嫌他什麽了?”

    董琳麗望了望天空,象在忍住眼淚,隨後把林易渺推到了旁邊的花台旁,她坐到了花台邊的凳上:“你們都認為是我破壞了他的家庭,我是第三者,這一輩子我都洗刷不了這個罪名了。現在呢,你幺爸到處說我不勤快,不賢惠,不帶財,有人以為我就是好吃懶做才嫁給她的,總把我想得很壞,怎麽就不想想別的原因呢?”

    林易渺說:“我沒有把你想得很壞啊,我認為任何選擇肯定有它的原因,隻是外人不知道罷了。我真的沒有把你想得很壞。”

    董琳麗低著頭撥弄著纖細的手指說:“是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我是個有些虛榮的人,父母隻知道天南海北地做生意,從小都不管我,我就在高考落榜後和朋友一道去沿海打工。本以為可以掙一大筆錢,結果在那邊隻當了理發妹。家敏那時在旁邊的建築工地打工,每次都到我的店裏來理發,吹噓他打牌贏了多少多少,雖然每次隻說是贏一兩百,從他的話中能聽出他幾乎沒輸過,我就很佩服他。後來他經常給我送花送水果很有情調的樣子,店裏人羨慕死了。再後來,他約我吃飯,說他出來打工、喜歡打牌都是為了擺脫婚姻的不幸,他想離婚娶我。我覺得他又老又沒什麽文化還咳嗽吐痰,說話都大老粗的樣子,沒有同意。過後,他不甘心,天天來店裏看我、請我、追我,當著眾人的麵給我送項鏈和戒指。我想,他雖然是農村人,卻比很多城裏人還有錢,也比別的男人對我大方,就慢慢心動了。我也想,如果他打牌總是贏,比上班都強,可以在利音開家小茶館靠打牌掙錢,不必再離鄉背井去打工,或者象我那麽整天去討好客人和老板。我這種理發妹,又沒有別的本事,平時和我打情罵俏的男人很多,真正想娶我的人很少,條件好的根本看不上我,我也靠不著誰。所以,所以,後來我們就同居了,那時他對我還是很好的。我看他真的想離婚,不象有的男人那樣玩玩而已,就以為他真的很愛我。女人,隻要有人愛還怕什麽呢?隻要他體貼我,能過普通的日子就行,所以我就決定跟他了,不管別人怎麽看我。”

    林易渺見董琳麗不說了,但又想知道後來的事,就靜靜地注視著她,等她說完。

    董琳麗停頓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說:“可能他是個孝子吧,我打算嫁給他時,他擔心我父母不同意,就給我父母拿了四萬的禮金表示他很有錢,有能力娶我養我。我父母才不關心我,隻忙著他們的生意,什麽意見也沒有。他就懷疑那筆禮金是多此一舉,一直都很後悔。我們以前約好他住我家那套舊房子,由他負責換新所有家具和電器,為了禮金的事他就變卦不換了,隻將就原來舊的用。過後,我們在樓下開了家小茶館,他就把餘下的錢全部用來當賭注。自從那家茶館開好後,他就以生意為由不怎麽迴家了,經常在那裏的沙發上過夜,說是陪客人打牌。我才發現他真正喜歡的是打牌,根本不是我,也不是那個家。他也曾開玩笑說,娶我隻是想嚐嚐結個城市老婆的味道,也隻是想證明他的魅力……我是不是很可悲呀?真可笑……這些年我們是掙了一點錢,但是他不想迴家,迴家隻是睡覺,還要我給他洗腳、捶背、按摩,當我是洗腳房的妹子了。睡醒了繼續打牌,打贏了就請牌友去喝酒唱歌洗桑拿,說不定還泡妞,象暴發戶一樣享樂,沒有別的追求了……我想要個孩子,他沒當迴事。不要孩子也好,他對自己那兩個孩子都那樣,還指望對我、對我的孩子好到哪裏去?……很多時候,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就想著和他離婚,有時天天都在想,這樣過日子太沒想頭了。”

    林易渺問道:“你和他一起打理茶館,怎麽會一個人呢?”

    董琳麗自嘲地笑著說:“他的手氣真的特別好,命中帶賭運,有歪財,要什麽牌就能摸什麽牌,好多人都懷疑他是老千。我在茶館裏他的手氣偏偏就不行,他嫌我破財,不讓我呆在茶館裏,隻要我一去他就會催我出去做這做那,那口氣比對傭人還不如。但他對牌友特別大方,唯恐得罪了牌友沒人陪他玩牌,對我卻是算了又算鐵公雞一般。”

    林易渺一直以為她和幺爸過得不錯,連父親都羨慕地說幺爸這幾年掙了錢過得很好,哪知這裏麵沒有那麽簡單,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說:“你可以找點別的事做呀!”

    董琳麗說:“做過,當過超市導購員和公交售票員,天天受顧客的氣,被別人亂罵了還不許還口,我就不幹了。我又不缺錢!”

    林易渺說:“有錢就開服裝店呀,自己當老板。”

    董琳麗說:“開過,又累又掙不到什麽錢。你幺爸見我穿上那些時裝,有時還要到外地進貨,還怕我被別人拐跑了呢!”

    林易渺說:“說明他還是在乎你嘛,怕你離開他。”

    董琳麗說:“他才不稀罕我離開呢,他是怕戴綠帽子。他把這個臉麵看得比啥都重,比我的命都還重。”

    林易渺說:“那就去開理發店。”

    “也開過。你不知道,當發廊妹是讓別人看不起的,時不時有些好色之徒在店裏這樣那樣地來騷擾,以為發廊妹就是賣色相的,這種人還不能公開得罪他。真黴!”董琳麗說著無奈地笑道,“我不開發廊了,家敏就笑話我,說我什麽事都做不了,好吃懶做。現在,我好想有個孩子,讓自己有點事做,有點寄托,好好當個家庭主婦。可他呢,連這個權利都不給我。唉,誰又能理解我的苦處,幫得了我呢?”

    林易渺神情凝重地看著這個表麵快樂的女人,重重地為她歎了一聲:“唉,真是想不到,你生活得這樣不快樂。”

    董琳麗笑道:“我已經習慣了。誰讓我是空虛無聊又無用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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