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麵上在學校叱吒風雲的林易渺有著同學們沒有的焦慮。同學們對“貧困”一詞還很抽象,以為他有著多種獎學金、稿費之類差不多可以算學生中的富翁了,貧困一詞對他來說不是形容詞,是虛詞。

    自從父親外出打工之後林易渺就沒有再向家裏要一分錢。即使父親偶爾在電話裏說沒錢就找他們要,但他開不出要錢的口,父親也就不主動給他拿一分。姐姐木蘭品偶爾也會在電話裏問他的生活,但也隻是問問,說些關懷的話,同時告訴他打工很辛苦,現在她正在攢錢結婚。他就更沒有理由向姐姐訴什麽苦了。

    他內心一直對“貧困生”這樣的身份很排斥,他想擺脫這樣的帽子。從前家人不告訴他家底,他自以為吃穿還不用愁,就用同情的眼神去看其他貧困生,覺得他們頓頓吃家裏帶去的鹹菜好可憐。現在他卻接受著很多同情的眼神,因為自己頓頓吃最便宜的菜。如果寧文勝和梁芝潔給他帶點好吃的來,那就象逢年過節打牙祭了。

    他想通過服裝擺脫自己的貧困形象,也留給梁老師一個好印象。貧困就是貧困,要偽裝得不貧困還是很吃力。寧文勝買雙五六百的耐克運動鞋、買件三四百的t恤不會眨下眼,他的鞋子或衣服如果上百就象添置一件大家當。他最喜歡的還是統一穿校服的日子,這樣他和別人差別不那麽大。至於同學們手中不斷變化著的mp3、mp4、新款手機之類的時尚玩意兒,他不願去問也不願去看,就象躲避同學們的生日聚會一樣盡量躲得遠遠的,一幅漠不關心的樣子。

    這個暑假他照例為自己以後的生活費作準備,除了給報社投稿掙稿費,還為跑腿公司打工掙點力錢。幾所中學不知從哪裏知道了他的這個情況,找到他,聲稱隻要他轉學,學校就獎勵他三萬,免去所有學雜費食宿費。他心有所動,但還是拒絕了,利音一中有恩於他,他不能見利忘義,關鍵是學校還有一位叫梁芝潔的老師。

    充滿特殊意義的高三新學期開學了。正式上課的第一天清早,林易渺跑完早操迴來,在已經裂了一道縫的鏡子前端詳起自己來。他突然發現自己長大了,人說女大十八變,原來男大也會變的,如今的他已經不是從前那種嫩頭嫩腦的圓臉樣子,顯出有輪有廓來:前兩天刮過的胡子又冒了一截;濃濃的一字眉和筆挺的鼻梁無可挑剔,是他一直最得意的部位;他不喜歡自己的雙眼皮,覺得單眼皮才有剛毅之氣;他很在意眼神,喜歡它神采奕奕;他的嘴唇棱角分明而紅潤,尤其是在冬天,很多嘴唇幹裂的女同學都懷疑他塗了口紅。

    他又看了看自己藍白搭配的短袖校服。這是他最愛的服裝,和其它校服有著本質差別——腰部位置曾被一張舊桌子上突出的釘子撕了條大口子,那裏有梁老師給它縫合得象個l字母的針線,似乎把他姓名的首位字母繡了上去,他特別喜歡。

    他對自己的整體形象很滿意,吹著口哨用小木梳又打理著頭發,他的額前有一個小發旋,周圍的那圈頭發總要費點時間打理才能順眼一點。父親曾經說過,長這種旋的人很橫蠻,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何時橫蠻過。

    寧文勝提了瓶開水進來。他最為惱火的青春痘正一點一點地消去,臉漸漸光生起來,人也英俊起來,心情一天比一天好。他見林易渺在鏡子前自我陶醉,就嘻笑著說:“嗬嗬,我出門前就在臭美,現在還在臭美!打扮給梁老師看吧?”

    林易渺說:“當然。自己看有什麽勁,你看更沒勁。”他從不掩飾對梁老師的喜歡,尤其是在寧文勝麵前,同學們都知道他喜歡梁老師而不是什麽校花班花什麽的,也就時常拿這個給他開玩笑,他也習慣了。

    寧文勝說:“剛才出去聽到一個絕密消息……梁老師的男朋友很有權,是高幹子弟。”

    林易渺心裏莫名地格登了一下,但他若無其事地說:“這很好呀,她那樣漂亮的好老師是要找個好人家。”

    寧文勝說:“他也不是純種的高幹子弟,聽說隻是有個幹爹在省上就職。”

    林易渺說:“別說幹爹,就是他本人在中央任職也不關我事。”

    寧文勝一邊整理自己雜亂的床鋪一邊說:“聽說就是因為這個男朋友梁老師才當上我們的班主任的。”

    林易渺離開了鏡子走到寧文勝床前說:“哪來的小道消息?”

    寧文勝說:“小道消息?章老師報名那天當著幾個學生的麵說的,還有假?反正好多人都知道了。你想啊,哪有那麽年輕的老師當火箭班的班主任的?不是靠權就是錢,要不就是靠那個了……嗬嗬,我不亂說了。”

    林易渺想起放假那天辦公室裏的爭吵和章老師的話來,他哼了一聲說:“真不是個男人!”

    寧文勝愣了一下:“誰不是男人?”

    林易渺說:“除了姓章的還有誰?在學生麵前家長裏短的還算是男人嗎?”

    寧文勝不在乎林易渺的感受,笑道:“我還以為你在罵那個高幹子弟呢?聽說章老師要當我們的班主任了,你的心上人要離開這個班了。”

    林易渺裝著平靜地說:“她總要教我們的語文。”

    寧文勝說:“聽說她要離開高三去教高一了,是她自己提出的。昨下午學校決定了。”林易渺不相信,周五報名,不過就隔了周六周日兩天情況就突變了?但他見寧文勝肯定的神情又不得不信,說:“你就知道聽說聽說。梁老師怎麽會自己提出來呢,一定是被逼的!”

    寧文勝說:“你也知道是被逼的呀!如果她是特級教師就沒人能逼她了。”

    林易渺說:“你也在乎那些說不清真假的職稱呀!老套!”

    寧文勝說:“不是我在乎啊,是學校在乎。不過她靠男朋友走到我們班那不是本事。我最反感靠關係走後門的人,這社會就是被這些人把規矩打亂的。”

    林易渺聽著寧文勝無情的話呆鈍地坐到床上。如果寧文勝說的是真的,一定是姓章的做了手腳。做就做高明一點罷,現在弄得梁老師在同學們眼中成了那種不光彩的樣子。

    又有四個同學進了宿舍,幸災樂禍地對著林易渺笑道:“梁老師走了,你還去不去高一聽梁老師的課呀!”

    林易渺白了他們一眼說:“梁老師走了,你們就去聽味同嚼蠟的語文課吧!”

    寧文勝說:“我們喜歡她的課到是事實,但意義和你不同哦。我們隻是聽她的課,你還要看她的人嘛!嘻嘻。”

    林易渺有些煩躁,把手一揮說:“我才不信你們,少給我開玩笑!今天又不是愚人節。”

    說完,林易渺收拾收書本要去教室。同學們就哄笑起來,說他等會要失戀了。

    事實正如同學們說的那樣,章老師成了高三火箭一班的班主任,另一位女老師成了這個班的語文老師。梁芝潔去了高一,班主任也不是了。

    林易渺的天空灰麻麻一片,學校黯然了,聽課沒了勁,所有的課。數學課更是讓他恨之如骨,章老師微笑著講課的樣子都露出了青麵獠牙,仿佛全堂課都在大喊“我有高級職稱!我有高級職稱!”。早知他要逼走梁老師,林易渺真後悔沒有去讀大學。

    語文課則讓他心裏堵得慌。望著新來的語文老師,他不由自主地迴想起梁老師恬淡優雅地站在講台上的情景,她會說:“文章都要有點睛之筆,我們應該怎麽去尋找這樣的點睛之筆呢?這就得靠我們有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去發現。比如,秋天的落葉我們見慣不驚,如果枯葉飄落後樹枝上露出了空空鳥窩,就會讓人產生很多聯想。如果這樣的感受成為文章中的一部分,就可能成為讓人眼前一亮的點睛之筆,讓讀者從中身臨其境,產生愉悅感……”

    現在的語文老師呢,有高級職稱,但她更喜歡說:“你們要多看別人的獲獎作品,多想,多背,多借用,多觀察……”,繞了一大圈迴來,似乎還沒點中要害,學生還得從別人那裏去悟到什麽,而不是從她那裏直接學到什麽。

    麵對讓他憎恨的班主任和可憐的語文老師,他開始在課堂上看別的書籍,電腦類、會計類、科技類都看。高三那些課程早在上學期就已經被他自學完成了,沒有了梁老師,這高三真是多餘而痛苦的一年。很久沒做噩夢的他又開始做起噩夢來,夢見母親責怪他學習不專心,梁老師也在母親的責怪之中無言而去……

    兩三個月下來,林易渺除了數學單元成績一落千丈卻又都準確無誤地隻打40分之外,其它成績依然遙遙領先。

    章老師氣得向耿校長申請要重懲林易渺這種為所欲為的學生,開除都不足惜,以正學風。但其他老師卻喜歡林易渺,雖然他上課並不怎麽聽課隻看他喜歡的書,但提出的問題他總是迴答得滴水不漏,大家都懷疑他有一心二用的本事。有這樣本事的學生,沒有理由不喜歡。

    學校是不會處理林易渺的,一則是沒有對考差學生進行處理的規定,二則讓他調離火箭一班,甚至開除,對有的老師來說求之不得——好幾所中學、好多老師就等著他去呢!

    明眼人都看出林易渺在發脾氣了,發章老師的脾氣。章老師也就不加掩飾地在課堂上公開放話說:“不怕你林易渺成績再好,目中無人的人,走出學校就不會有好下場!不信,到時你就好好看吧,別怪我醜話說在了前頭!”

    一時間,林易渺和章老師不可調和的僵持成了全校的焦點,學校也棘手。萬不得已,梁芝潔受耿校長的委托,在夜自習之後讓林易渺去了她的高一語文辦公室,以避開其他老師和同學的圍觀。

    這間辦公室和高三語文辦公室各在一幢教學樓,中間隔著操場相對望。林易渺來到這熟悉的地方,看著好久沒有這麽走近過的梁芝潔心跳加速,臉也火辣辣的,一時也不敢看她,怕挨罵。但他又希望挨罵,讓她懂自己的心思。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真希望能倒流迴去,迴到她的課堂上,迴到她的身邊。

    梁芝潔看著林易渺,隻見他蓄著茬茬的胡子和長長的頭發,一幅玩世不恭的模樣。這個樣子她不是第一次看見,學校做課間操時,他們在操場上偶爾能遠遠地相互望見。她讓他坐下後,開門見山地說:“易渺,別耍小孩子脾氣了。看你,把好好的一個班鬧騰得……對班主任要尊重些。章老師也是因為喜歡你,想你成為他的學生才爭取去那個班,你這樣對他很讓他失望和難過的。”

    林易渺說:“他絕對不是因為喜歡我才去那個班的。他既然說不能讓學生來決定他的獎金,我的成績好壞關他什麽事?他這樣的老師,去一班的目的達到了,如果還要我考出好成績,那就太便宜他了。不能讓他的陰謀得逞!”

    梁芝潔搖搖頭說:“你都這麽大了,說話要注意措詞!對老師切不可這樣的態度。章老師不是我,不會象我這麽溫和,越是他喜歡的學生他就要求越嚴格,你不要以為那就是不喜歡。”

    林易渺說:“我不需要他喜歡!反正,我也不喜歡他。”

    梁芝潔說:“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你不喜歡吧,但學校不可能為了滿足你一個人的喜好處處依著你吧?就算是滿足了你一個人,還有那麽多同學怎麽辦?都象你這樣,一有不滿就這樣來解決問題,怎麽行?”

    林易渺不屑地癟癟嘴說:“他卑鄙,他害了你,我恨死他了。”

    梁芝潔笑道:“章老師害了我?你怎麽這麽想?他說的也是事實,不得不承認,職稱是一種資格的體現,他這樣可以激勵我去考高級職稱呀!玉不磨不成器,過於順利對一個人沒有好處的,靠別人隻會是一時,靠自己才能長久。”

    林易渺說:“你比他會當班主任,靠的就是自己啊!我不認為他那種職稱高氣量小的老師就好。難道靠職稱就是對的?”

    梁芝潔說:“難道你認為好的好師就好,其他同學認為好的老師就不好?很多學生喜歡章老師,你應該是知道的吧?”

    林易渺不能反駁她,寧文勝就不喜歡女老師當班主任,說是容易讓男生變得女氣十足,加之章老師的課的確教得也不差。他說:“你為他開脫,他呢,就會背後用刀。”

    梁芝潔說:“換老師有什麽大不了的?這點你都受不了,今後走入社會還有更多事的讓你麵對,那時你怎麽辦?難道也耍點脾氣解決問題?學校現在可以讓著你,還指望你為學校爭光。社會不會讓著你的,比你強的人多的是,你可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

    林易渺說:“我隻是想讓他知道我的抗議。他說不能讓學生決定老師的待遇,我就想讓他知道沒有學生的努力他是特級教師也白搭。我沒別的辦法,除了可以決定一下我的成績,什麽都決定不了。”

    梁芝潔說:“你呀,真讓我不放心。我說過,千萬別把考試當兒戲,今年尤其重要,它可能會決定你的一生。如果你不把考試當迴事,不但會害了你,也辜負了我們,辜負了學校。懂嗎?”

    林易渺看著她,不情願地說:“我懂。我聽你的,認真考就是。梁老師,你放心,即使這幾個月我不認真考,高考之時我也不會給你丟臉,我有把握。”

    梁芝潔笑道:“玩笑可別再開大了,大家都吃不消的。你一定要認真考,我在這裏才放心。”

    林易渺的眼睛已經濕潤了:“但我就想聽你的課,再也聽不到了,聽不到了……也不能看見你了……”

    梁芝潔淚光閃閃,淡淡地說:“我在學校呢,看得見的。”

    林易渺氣憤地說:“我討厭章老師!”

    梁芝潔勸道:“看看你,還討厭別人呢,也不看看自己。你現在這個樣子,象個小混混,誰會喜歡啊!明天,先把形象改變好,再把心態調整好。”

    林易渺抹了抹眼淚說:“我會的。梁老師,我喜歡你,真的,不想離開你。”

    梁芝潔把頭扭到一邊,擺了擺手說:“我知道了,你迴去吧,早些休息。”

    林易渺說:“你喜歡我嗎?會忘記我嗎?”

    梁芝潔說:“你是我最得意的學生。迴去吧,晚安!”

    林易渺站起了身,慢慢走到了辦公室門口,又轉過身。隻見梁芝潔也站起來,在身後送他。

    林易渺依依不舍地看著她,走上前去說:“我這一走,就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了嗎?”

    梁芝潔說:“會的。我會關注你的。”

    林易渺突然上前把梁芝潔緊緊地抱住,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說:“知道嗎,我想你,好想你!”

    然後他放開梁芝潔飛也似地跑出了辦公室,留下梁芝潔獨自歎息。

    從那以後,高三火箭一班似乎太平無事,林易渺的數學滿分又一直霸占著全年級最高分,如同王者歸來。

    不過,梁芝潔發現,在下了夜自習之後,林易渺都會出現在辦公室樓下的樹蔭底下,默默看她一眼,或者笑一下,然後離開,消失在校園的夜色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隻用五月來愛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荷舞東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荷舞東風並收藏隻用五月來愛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