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淼考入了全市排名第一的重點高中利音一中。

    他是林聖鄉第一位考入這所重點高中的學生,這個意義就象小城人出國留學。

    木家村的木氏家族在全鄉火了起來,木家長者們都說木家從前本是名門旺族後來敗落了,這下有了振興家族的希望。這樣的旺火之氣讓木蘭淼家裏在一段時間裏親朋盈門,似乎來踩踩他家的門檻自家的子孫就會成為讀書之材。

    這樣的旺火之氣剛持續到處暑就突然間滅掉了——木蘭淼的母親在家裏割腕自殺了!

    那晚天氣特別悶熱,蛙聲陣陣的夜晚也沒有掩蓋木蘭淼撕聲裂肺的哭聲。哭聲如利劍,斬去了木家村的喜慶,還有往日的安寧。

    隨後的幾天裏,木蘭淼的家裏還是親朋盈門,由之前的祝賀聲和笑聲變成了打罵聲和哭聲。

    很多人說,他們親眼看見木蘭淼當著大家的麵罵她母親是瘋子,母親是被他氣死的。

    木蘭淼的父親木家直和姐姐木蘭品沒有否認這種說法,因為他的確說過那樣的話,而且他的母親在流盡最後一滴血之前對著他說:“我變成鬼也要跟著你。”

    也有幾個人悄悄說,木家直那天不該出去打牌,輸了兩百多把木蘭淼的母親惹著了,因為心痛錢就吵鬧起來,弄得一團大亂,木蘭淼見勸阻不了母親才說了那樣的話,他不是有意的。但大家隨後又說,不管有意無意,那樣的話本來就不該說,他又不是沒文化的人。

    不知情的人想知道木家直那天和誰在打牌?大家異口同聲地說不知道。沒人承認那天和木家直同桌打過牌,仿佛就他一個人在獨打,還輸光了。

    幾位親朋私下裏關心著另一件事,木蘭淼母親借去的錢什麽時候還?由誰來還?幾張白紙黑字的借條明擺在那裏,共計三千多元,借錢的時間均在她自殺前的兩周之內,說是幫木蘭淼的大舅籌錢做生意。

    木蘭淼的大舅驚聞噩耗趕迴來,堅決否認自己有做生意的打算,更沒找誰借過錢。當他得知妹妹是為了木蘭淼借錢,卻因木蘭淼的一句話走了絕路,就把所有的怒氣發在了木蘭淼身上。木蘭淼在大舅的拳腳之下一聲不吭卻長淚橫流。

    木家直早就知道,錢借來並不是用去給誰做生意的,是給木蘭淼交學雜費、添置衣物的,因為家裏沒有多少錢供他進城讀高中了。木家直始終認為這筆錢可以不必借,至少不必借這麽多,因為可以申請利音一中的助學金,貧困生可以申請助學金減免學雜費。

    木蘭淼的母親堅持不申請那樣的助學金,她一直沒有讓兒子知道家裏並不寬裕,不想讓他因為是貧困生就在同學們的俯視下做人。她開始也想申請助學金,但她擔心兒子的成績和家境處於申請助學金的低線位置,成功與否很難說,如果申請不成功就讓人笑掉大牙,一家人都沒麵子,兒子還會背上借錢讀書的包袱。於是她就不再幻想助學金,謊稱為了給沿海打工的哥哥做生意而四處籌錢。

    木蘭淼不知道母親在為他借錢讀書。他知道父親當年得肝病花了不少錢,但後來時常聽母親講起雞賣了多少錢,豬賣了多少錢,加之他從不亂花錢,也就認為家裏不缺錢。母親自殺那天上午,他還偷偷多帶了幾隻母雞和一些雞蛋去感謝恩師。晚飯前他從同學家裏迴來發現院子裏有一些砸爛的碗和碟,姐姐在堂屋裏歎氣,母親獨自在廚房裏落淚,就以為母親在責怪他多拿了雞、拿了蛋送人。一打聽才知道父親下午去幹爺爺家打牌輸光了身上的錢,母親把父親拉了迴來,爭吵之中差點用鏟子打中父親的頭,父親嚇跑了,到了吃晚飯的時間還沒有迴來。

    木蘭淼當初有些不明白,父親又不是第一次慘輸,母親以前最多罵上一頓飯的功夫,怎麽這次就如此在意?

    姐姐木蘭品才告訴他,中午母親和父親就已經吵了一架,因為前幾天父親把母親借錢供他讀書的事泄露給木福華了,上午木福華兩口子在路上碰見了母親說了些風涼話。母親氣不過,迴來罵了父親一中午,正巧幺爸木家敏到家裏叫父親一起去幹爺爺家打牌,說是那邊有客三缺一。父親心煩,不管母親的堅決反對就去了,哪知輸得一幹二淨,所以母親就更是火了。

    母親因為木福華兩口子的挖苦與嘲笑就大發雷霆,還可以和父親吵上一中午,木蘭淼是理解的,也是見過的。

    木福華是他家的遠房親戚,以前他們生了三個兒子,有事沒事就取笑頭兩胎生女兒的母親,說她再嫁個男人也生不出帶把的娃。正因如此,婆婆爺爺對母親很是不好,母親在村子裏也抬不起頭來。後來母親將二姐送了人,挨了罰款才生下了木蘭淼。母親經常提起在生他之前就打定主意,第三胎再生個女兒就不活了!自從生下了他,家人對母親的態度轉眼就好了,村裏人也不會在她麵前故意把“我那兒子”之類的話喊得震天響了,母親有時還會理直氣壯地責怪父親在當年不為她說話,哪怕假裝說句喜歡要女兒的話也沒有。

    木福華兩口子的可恨之處不隻這個,木蘭淼是在父親得了肝炎之後才體會到的。他們可以在趕集的時候很熱心地把父親得肝炎的事和別人談上大半天,說那是窮人愛得的富貴病,還會傳染,會遺傳給後人,醉翁之意是讓姐姐嫁不出去、讓他相不到親娶不上媳婦。那幾年村裏人象避瘟神一樣地避著他家,母親為此還和那些當麵嘲笑她家的人打過一次架,吵架也有好幾迴。後來父親的肝炎鈣化好了,木福華兩口子雖然反複解釋從前隻是在開玩笑沒有別的意思,但此地無銀三百兩,母親不會正眼看他們一眼誓不和他們打交道。而父親似乎沒那麽在意,偶爾會和他們有往來。他們家如果有喜事,母親會詛咒他們直到罵遍他們祖宗八代,而父親會去表示祝賀說是親戚畢竟是親戚。

    父親怎麽和這兩口子說起借錢的事呢?原來,上次趕集時木福華向父親問起他學雜費的事,父親說了句“這三四千好難得湊齊”。

    父親沒有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但那兩口子卻放在心上了。上午,母親在迴家的路上遇到他們,木福華故意問母親學費借足沒有,如果差錢就到他那裏借,人才嘛沒錢讀書可不行。母親聽了這話當時沒吭聲,迴家就開始大罵父親,罵他關不住嘴,又掃盡了她的臉!如果他們把這事宣揚出去,不但會逗鄉裏人笑話,一直蒙在鼓裏的木蘭淼知道家裏是這種狀況之後又怎麽辦?

    這把火還沒消,父親又點燃了輸錢的火。大家都指望母親的火氣隨著夜幕的降臨而燃盡,結果父親天黑盡了還沒有迴家。母親在大家的勸說下吃了晚飯,還不見父親迴來,唿地一聲把桌上的碗砸到地上,決定去幹爺爺家把父親再揪迴來。

    木蘭淼見天已黑,母親又在生氣,就跟了去。這一跟,也就導致了母親當晚的自殺,成為他一生的悔恨。

    從母親下葬直到開學,村裏人時常看見木蘭淼獨自坐在母親的墳前發呆,有時就是一天,不管天晴落雨,不管別人怎麽勸,甚至不管父親怎麽打。有人在田邊看著神情呆滯的他說,這孩子是不是真的瘋了?

    從木蘭淼母親去世之後,大家幾乎沒有聽見木蘭淼說話,隻會聽見他的哭聲。

    長跪在墳頭,呆坐在家裏,驚醒在夢裏,母親生前最後兩小時的情景總在木蘭淼的眼前電影般地浮現:

    那晚,他和母親來到了幹爺爺的院子外,客人還沒有離開,一派熱鬧,院子中央一盞白熾燈下圍著兩張桌子打著牌,一張桌子的麻將被搓得嘩嘩嘩,一張詐著金花傳來我跟我跟我趴的聲音,旁邊一架電風扇唿唿地吹著。大家都在打牌或觀戰,沒有發現院子外的樹影之下已經來了一對母子,隻有一隻黑犬搖著尾巴迎了上去。

    父親穿著帶有窟隆的白背心在詐金花那桌當著圍觀者,替幺爸木家敏吆喝著:“上,上,怕啥——”。

    母親盯著木家直看了一會兒,注意到他的另一邊坐著木福華。頓時,她的臉開始發黑,眼似乎冒火。

    木蘭淼也看見了木福華,趕緊來到父親身後說:“爸,媽叫你迴家吃飯。”

    父親轉過頭對他說:“我在這裏吃過了,等會兒再迴去。你看,幺爸手氣好,都贏了五百了!開始他輸起,我在這裏一坐他就連連贏……”

    話沒說完,父親就驚恐地站了起來。隻見母親舉著一根手腕粗的樹枝衝過來了:“木家直——”

    院子裏的人群頓時如馬蜂般散開,然後罵聲和勸聲混在一起。

    父親一邊躲著母親的追打一邊大聲說:“你這瘋子有完沒完!你越蠻橫,老子越不迴去!”

    幺爸收拾好贏來的錢對著母親大喊道:“沒見過你這樣橫的婆娘!打個牌又怎麽了,不打牌的不是男人!哪有婆娘打爺門的道理!大哥,別怕他,我看她能把你怎麽樣!她動你一個指頭,我要她一條胳膊!”

    木福華說:“表嬸,打個牌又不犯法,有好大一迴事呢!”

    母親不理木福華,見抓不住父親,來迴掃射般地指著院子裏的人說:“就是你們把家直教壞的,他從前不打牌,現在打起來家都不得管!”

    木蘭淼把母親往院外拖,這時木蘭品也來勸母親,但母親拚命地想掙脫他們。婆婆和爺爺也來到了院子裏,他們急得在那裏大喊著、跺著腳哭著。

    突然,母親脫下一隻涼鞋向父親的方向扔去,鞋子沒有打中她想打的任何一個,卻越過人群打中了後麵一個作客的小女孩。小女孩正在看熱鬧,這下嚇得大哭起來,引發了大家的臭罵聲。

    木蘭淼第一次看見母親這樣,沒有想到平時溫和的母親會有這暴躁的一麵,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去勸她。身後,聞訊趕過來的婆婆爺爺在著急;前方,小女孩在哭,人群在憤怒,父親在恐懼,幺爸在大罵,木福華在嘲笑。他不知道自己該幫誰該勸誰了,似乎誰都有錯,誰都沒有錯,他一個也勸不了幫不了。

    母親見寡不敵眾,說了聲“木家直,晚上迴來再找你算帳!”就轉身往迴走。

    木蘭淼見母親不打算再吵,就放開了母親,木蘭品給母親拾迴了涼鞋並給她穿上後,又去安慰那個還在大哭的小女孩。

    母親剛走了兩步,發現旁邊木柴垛上有一把砍刀,就飛快地去抓砍刀。還沒等抓住那把刀,木蘭淼眼疾手快地抱緊了她,忍不大聲喊道:“媽,別發瘋了!要吵要鬧迴家去吵——”

    這句話一出,母親一下放棄了掙紮,不但安靜了下來,連搶刀的姿勢也在那一刻僵住了。那種安靜與靜止讓木蘭淼沒有預料,也就充滿了恐怖,如同炸彈點燃導火索,靜而非靜,安而不安,讓他終生難忘。

    母親慢慢轉過身,把他看了又看,象看一個陌生人,或者象一個陌生人在看他,看得他發悚起來:“媽,迴去吧。”

    好一陣,母親幽幽地對他說:“淼兒,想不到呀,他們欺負我,你還要幫著他們來欺負我……連你也不幫我……,可惜我養了你十多年,疼了你十多年……”

    木蘭淼慌張地說:“媽,我沒幫他們。迴家吧,別爭了。”

    母親平靜地理了一下已經蓬亂的頭發說:“我爭?我不想爭,我不爭別人會把我踩得更扁。我隻是為了給你爭一口氣,不讓別人用下眼皮看你……我錯了嗎?……我一切都是為了你,你卻不知我的苦……”

    木蘭淼說:“媽,我知道的。”

    母親說:“今天你知道去感謝老師,你想過感謝我嗎……沒想過吧,你就是把家裏的東西拿空了去感謝別人,也會認為那是你應該的,也是我應該支持你的……”

    木蘭淼驚慌地說:“我以為後不會那樣了。”

    母親說:“現在你卻說我在發瘋。對,我是瘋了,是被你們這些人給逼瘋的……”

    木蘭淼後悔地說:“媽,剛才是我在亂說,你別往心裏去。”

    母親說:“淼兒,別以為人家都在誇你考得好,你就不得了。不過就是考到了利音一中嗎,但你還沒有考到它的入學獎學金呀,你還差得遠……如果你考到入學獎學金,你是鄉裏人,還可以申請免費上學,我何苦要厚著臉陪著笑撒著謊去給你借錢?何苦要被福華那狗雜種東挖苦西挖苦?何苦被你們當成瘋子,被你罵成瘋子……我真的錯了嗎……”

    木蘭淼知道說錯了話,乞求道:“媽,是我不對。你別生氣,迴去想怎麽罰我都行,別吵了,迴家吧。”

    母親被扶迴了家,她說想睡覺了,就進了臥房。大家鬆了一口氣,就在堂屋裏看起了電視。

    父親過了一陣才灰頭土臉地迴來,和大家一起看電視。誰也不想說話,空氣沉重得成了固體,敲兩下都會硬梆梆。

    木蘭淼見睡覺的時間快到了,總為剛才的話過意不去,不把今天的事處理得圓滿一點他是睡不著覺的。想來想去,他就對父親和姐姐說:“我還是去給媽媽認個錯。我沒罵她,我隻是著急。”

    他來到母親的臥房門前,門虛掩著,裏麵漆黑,一股濃烈的腥味撲來,帶給他可怕的預感。

    他衝進屋,在門口打開了燈,眼前的一幕讓他幾乎昏倒。隻見母親一臉蒼白,閉著眼斜靠在木椅上,一大灘鮮血從她手腕流到了地上,染紅了那把祖傳的銅剪刀。

    他趄趄趔趔地撲過去慟哭著喊:“媽媽,媽媽……”

    母親在他的唿喚中無力地睜開了眼,無神地看著他。

    木蘭渺看著母親已經失神的眼哭道:“我知道對不起你,你怎麽這樣?”

    母親氣若遊絲地說:“淼兒,我變成鬼也要跟著你。”

    這一幕,被聞聲趕過來的父親和姐姐看見了。

    從那以後,大家都說,母親是被木蘭淼活活氣死的,木家出了個不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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