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明憲真的是來探病的。


    在她的記憶裏,長房老太太是個和藹公正的大家長,除了跟祖母不和之外,她老人家也沒有什麽不好的地方。


    她以為隻要她低頭了,服軟了,長房二房必然能和睦相處,祖母也不會跟祖父慪氣了。


    可事情的發展讓她大開眼界。


    長房老太太竟然是這麽個……虛偽無恥的人,顛覆了她的認知。


    她從一開始的退讓,到後來的反擊,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算是明白了,對於她這麽個晚輩,長房老太太都不會放過,可見她對祖母如何了。


    退讓是得不到和解的。


    既然如此,那也就不用維持虛偽的和氣了。


    長房老太太想借祖父的手收拾她,那她就悉數奉還好了。


    莊明憲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針對老太爺說的,她每說一句,老太爺臉上的怒氣就更盛一分。


    “大嫂,你是太和軟了,這些奴才才會蹬鼻子上臉。”老太爺憤怒道:“這種欺上瞞下的惡仆,必須要攆出去才行。”


    馬嬤嬤嚇得膝頭一軟,“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老太太救命,我怎麽敢汙蔑憲小姐,我是太擔心您了,所以才失了分寸,絕不是故意冒犯憲小姐的啊。”


    “二叔,馬嬤嬤在我身邊多年,我了解她,她絕不是這樣的人……”


    莊明憲打斷了長房老太太的話:“伯祖母,您就是心地善良,才會受了馬嬤嬤的蒙蔽。祖父,您可要替伯祖母好好教訓這刁奴才是。”


    “你!”長房老太太額上青筋直跳,目露兇光瞪著莊明憲。


    莊明憲迎著她的目光,溫婉一笑,嬌滴滴明媚媚如春日枝頭的桃花,嬌俏極了。


    長房老太太氣得心肝直顫。


    莊明憲這是在逼她,逼她教訓馬嬤嬤。


    可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她若是繼續護著馬嬤嬤,必然會落個護短昏聵、包庇下人欺辱晚輩的名聲。


    這種落人口實的事情,她不能做。


    長房老太太權衡利弊之後,越發覺得莊明憲可恨,明知道對方在逼迫自己,可她卻不得不按照對方的意思去做。


    這種憋屈的感覺,已經幾十年都不曾有過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住了內心的怒火,緩緩對馬嬤嬤道:“你做了錯事,就不要狡辯了,罰你兩個月的月例,再重打二十大板,就算是你冒犯憲小姐的懲罰,你服不服?”


    馬嬤嬤暗暗咬牙,顫聲道:“老奴知錯,甘願受罰抵過。”


    馬嬤嬤出去了,不一會外麵就傳來劈裏啪啦打板子的聲音。


    就算要懲罰,也不急於這一時,長房老太太分明是故意做給老太爺看的。


    莊明憲見老太爺果然咬著牙皺著眉有些不忍,就搶在長房老太太前麵說:“二十大板也太重了些,就該按照祖父說的攆出去才是,伯祖母果然鐵麵無私。”


    這是說長房老太太心狠手辣不如老太爺慈善和軟。


    長房老太太一口氣沒上來,幾乎要真的暈過去。


    莊明憲就趁機扶住長房老太太。


    當著眾人的麵,將剛才自己的診斷是傷寒病的話又說了一遍,然後才看向張老大夫:“您看我說的對嗎?”


    張老大夫剛才在外麵已經聽過一遍了,他還跟丫鬟仔細打聽了莊明憲的事。


    這位憲小姐無父無母,因此很受祖母的溺愛,跟著女先生讀書認字,自己看過幾本醫書,給家裏的下人開過方子。


    治沒治好不知道,但她那位寵愛孫女的祖母卻到處宣揚,吹噓自己的孫女聰明厲害、醫術高超。


    他還知道這位憲小姐德行不好,在莊家名聲不好聽,今年十二歲了,也到了說親的時候,她看上了表哥傅文。


    這個傅文張老大夫也認識,乃前內閣首輔傅士岐的嫡孫,當朝五皇子的伴讀,今年順天府的案首。


    張老大夫其實是有些明白的。


    莊家想測試他的本事,這位憲小姐為了攀親事急於積累好名聲,所以湊到一起來了,他是能理解的。


    若這位憲小姐有真才實學,他不介意助她一助。


    或者她低調一些,知道自己沒本事就安安靜靜站在一邊,他也不會怪她。


    可她不僅對醫術一竅不通,信口開河,還這般狂妄,直接問起他來了,分明是沒有將他放在眼裏。


    張老大夫滿心的不悅,連看也沒看莊明憲一眼。


    這種不學無術、狂妄無知的黃口小兒,他見得多了。


    等她以後吃了虧,就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了。


    他沒有理會莊明憲,而是問了長房老太太幾個問題,然後道:“長房老太太這是受了暑氣,不是什麽大症候,不用服藥,隻要飲食清淡多休息,自然就能好了。”


    長房老太太暗暗點了點頭。


    她本來就是裝病,張老大夫看出來了卻不點破,不愧是聞名北直隸的名醫,的確名不虛傳。


    莊明憲訝然:“張老大夫,您不用號脈嗎?”


    她剛才看得分明,長房老太太這是脈浮緩,微微有些發熱,是典型的外感傷寒。雖然現在還不是很明顯,可今天晚上就會出現頭疼頭暈身子沉這樣的症狀。


    如果不做治療,三天後病情就會加重,變成陽明腑實症,等變成陽明腑實症,長房老太太恐怕就要受一番罪了。


    張老大夫聞言,立馬就不高興了。


    “憲小姐是什麽意思?信不過老朽的醫術嗎?”


    有些人就是如此不知所謂、蹬鼻子上臉。


    “不敢不敢。”老太爺立馬道:“她小孩子家,哪裏知道您醫術高超看一眼就知道病症了,不過是少見多怪罷了。”


    說著,又警告地瞪了莊明憲一眼。


    張老大夫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既然大夫說長房老太太要多休息,老太爺也帶著莊明憲出去了。


    她迴頭看了一眼長房老太太的門簾,微微笑了笑。


    長房老太太還不知道自己裝病變真病了,等到了那個時候,才好玩呢。


    在門口,遇到了長房老太太的次子莊書良與他的妻子楊氏,他們身後還跟著一個十四五歲少年。


    濃眉大眼,皮膚白皙,相貌英俊,莊明憲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葉茂。


    他是葉茜的堂哥,還是傅文最好的朋友。


    前世莊明憲嫁給傅文之後,在傅家遇到他幾次。


    每次他都非常規矩,站的板板正正的,把路讓給莊明憲,讓莊明憲先行。


    有時候他會跟莊明憲說上幾句話,也不過是最近身體如何,在忙些什麽之類的。


    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他。


    莊書良趕緊上前,焦急道:“二叔父,母親怎麽樣了?怎麽好端端的暈過去了,可請了大夫了?”


    “大夫來看過了。”老太爺就將張老大夫的話轉述了一遍:“不是什麽大症候,不過是中了暑氣。”


    他們說話,葉茂則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莊明憲。


    臉色白皙沒有病態,雙目瑩潤有神,看來什麽沒有什麽大礙了。


    隻是不親自問問,他到底不放心。


    可莊明憲卻不明白他為何這樣看自己,她詢問地看著他:“你有什麽事?”


    她斜斜地看過來,大大的眼睛睜得圓溜溜的,水波灩瀲,動人心魄。


    葉茂臉紅心跳,卻舍不得避開,而是笑著說:“憲表妹,舅舅跟二外祖父說話,我們去廂房坐坐吧,這裏太熱了。”


    烏黑的兩道眉,明亮的一雙眼,嘴角還帶了幾分溫柔的笑意,和善又熟稔。


    莊明憲微微一愣,這個時候的她跟葉茂很熟嗎?


    她一發愣,視線就一直落在葉茂臉上,葉茂臉更紅了,額頭上出了很多汗。


    莊明憲想了想,覺得葉茂是嫌熱又不好意思一個人離開,所以扯了她一起吧。


    莊明憲道:“你自己去吧,我不熱。”


    說完,便又把臉轉過去,安安靜靜地聽老太爺說話。


    她沒有看到葉茂眼中閃過的失落。


    憲表妹對他不如從前親昵了。


    見莊明憲小巧粉嫩的鼻頭上有星星點點的汗珠子,像清晨被露珠打濕的荷瓣,他心頭一緊,手指用力捏了捏帕子。


    他真想給憲表妹擦擦汗。


    可惜隻能想想而已。


    葉茂停止胡思亂想,將帕子收起來,打開隨身攜帶的折扇,輕輕搖了起來,大部分的風都吹到莊明憲身上了。


    莊明憲穿著粉紅色衫子,風一吹粉裙飄動,好似層層水波蕩漾,葉茂用眼角的餘光看著,隻覺得那水波蕩呀蕩,一直蕩到他的心底,讓他心跟著跳,唿吸跟著水波一起飄蕩起來。


    等莊書良與老太爺的話題轉到長房老太太七十大壽壽宴的布置上,他就上前道:“既然二舅舅有很多事情要跟二外祖父商量,還是到花廳那邊坐下來慢慢說吧,免得熱著了。”


    他是葉茜的堂哥,之前一直跟著老太爺讀書,就隨了葉茜,叫莊書良二舅舅,叫老太爺為二外祖父。


    “嗯。”老太爺對於這個自己教出來的少年很是滿意,他點了點頭:“半年不見,又長高了些。”


    葉茂今年也剛剛考中秀才,雖然不像傅文那樣驚才絕豔一上來就是案首,但名次也在前二十,令人欣喜。


    莊書良也道:“茂哥兒如今進學了,越發成熟穩重了。”


    “都是二外祖父教的好。”


    葉茂落落大方說了這一句,就跟在老太爺、莊書良身後去了花廳。


    莊明憲走在最後。


    葉茂就迴頭,見莊明憲一起跟著來了,臉上就露出一個歡喜的笑容。


    這真是個氣質軒朗又溫柔的少年,真不知怎麽會跟傅文那心機深沉之人做朋友。


    莊明憲暗暗想到。


    等幾人坐下了,葉茂吩咐丫鬟斟了茶水,這才站起來道:“舅舅、舅母跟二外祖父說話,我跟憲表妹就不打擾了。”


    他本就長得俊朗不凡,這一番舉動越發有大人的樣子,幾個長輩都很滿意,笑著讓他帶著莊明憲到別處去。


    莊明憲本想坐著聽聽的,見祖父發話了,不得不跟著葉茂一起出了花廳,去了旁邊的廂房。


    到了廂房,葉茂的一雙眼睛緊緊盯著莊明憲的臉,看得十分認真,連一處地方都不放過。


    莊明憲垂了眼皮。


    葉家隻有葉茜一個小姐,葉茂對於葉茜這個堂妹,是非常疼愛的。


    前世葉茜嫁的不好,婚後跟丈夫吵架,葉茂還拉著傅文一起去給葉茜撐腰呢。


    這一次,葉茂也是要給葉茜撐腰了吧。


    否則她實在想不出來他為何這樣緊緊盯著自己。


    他應該是想看看她是否真的受傷,然後再像長房老太太那樣發作自己。


    莊明憲暗暗撇了撇嘴,隻裝作不知道,等著待會打他的臉。


    可沒想到葉茂一直一語不發,隻是盯著莊明憲看,剛開始還好,時間久了,莊明憲也受不住這樣的目光了。


    被人盯著,滋味總是不好受的。


    她瞪了葉茂一眼:“你看夠了沒有?”


    不想葉茂的眼睛卻有些紅,低聲說了一句:“憲表妹,對不起,你受苦了。”


    竟是十分愧疚的樣子。


    莊明憲又是一愣。


    不是來找麻煩,而是來道歉的?


    她吃驚發愣的樣子,讓葉茂心頭一疼。


    是沒想到會有人像她道歉吧。


    憲表妹這次真的受了很大的委屈。


    葉茂聲音低低的:“憲表妹,對不起,我代葉茜像你道歉。”


    他態度真誠,的確是真心實意的道歉,不是作偽。


    莊明憲並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就算她受苦了,那也是葉茜打破了她的頭,而不是葉茂,她不會無端遷怒旁人。


    “你不必說對不起,又不是你的錯。”


    她說的疏離清淡,葉茂心裏一急,忙道:“怎麽不是我的錯呢?葉茜是我妹妹,她傷害了你,我這個做哥哥的,也是有責任的。”


    以前憲表妹在他麵前很隨意的,如今這般生疏,分明是有意要遠著他了。


    葉茂一急,臉上就帶了幾分情切,顯得他越發的真摯虔誠。


    莊明憲暗暗點頭。


    葉家還算有個明事理的人,葉茜與莊素雲想方設法推卸責任,眼前這個卻將責任朝自己身上攬。


    她突然生了惡作劇的心思,眼波一轉,故意道:“既然是你的責任,你打算怎麽補償我?將你自己的頭打破嗎?”


    葉茂突然笑了。


    憲表妹願意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就是不怪他了。


    他不怕憲表妹打破自己的頭,隻怕他不理自己。


    隻要憲表妹不怪他,能開開心心的,他什麽都願意的。


    “這有何難?”葉茂毫不猶豫,拿過旁邊的一個花瓶交給莊明憲:“隻要憲表妹能原諒我,打破我的頭又有什麽關係,這本來就是我欠憲表妹的。”


    這下子輪到莊明憲愣住了。


    真沒想到,剛才在祖父他們麵前那般穩重的人,現在會這麽單純可愛。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一笑,麵色紅潤嬌俏如桃花綻放,讓人移不開眼睛;眸中淚光點點,就像陽光照在兩彎水汪汪的泉水上,閃閃發亮,流光溢彩,有一種炫目的美。


    葉茂看呆了。


    他什麽都聽不見,除了自己心髒噗通噗通狂跳的聲音。什麽都看不見,除了眼前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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