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梅項郝來說,這是很尋常的一天。

    他醒得很早,因為天太冷,按習慣他會在床上賴半個時辰,然後不情不願地起身梳洗。

    如果沒記錯今天是段子七成親的日子,他收拾了些換洗的衣裳,原本是打算喜宴結束後就去段府帶九金離開的。想來,同一屋簷下,要她往後天天麵對著段子七和何靜,是一種非常煎熬的日子。

    “你怎麽會在這?”沒想到的是,當項郝把一切準備妥當,正打算出門的時候,卻瞧見了九金一臉憔悴地在門外徘徊。

    “……你醒啦。”聞聲,九金停下了腳步,看向門邊的師公,笑得很牽強。

    “來多久了,怎麽不進來?”項郝覺得很困惑。按理說,這種日子她不是應該留在段府幫忙的嗎?

    “我……我有話跟你說,很重要的!”九金想一鼓作氣把話說出口,可還是沒能如願:“就是,就是……那個什麽,哎,進屋裏去說。”

    說著,她左右張望了下,拉著項郝就往他屋裏衝。為了確認不會有人偷聽,她還特地在關門前又探出頭查看了下,跟著才小心翼翼地鎖上門。轉身,抿著唇,雙手不安地緊抓著衣裳,長籲出一口氣,吼道:“我想解除婚約!”

    “嗯?”項郝靠坐在椅子上,為自己倒了杯茶,漫不經心地呷了口。沒理會她,隻是輕輕哼了聲。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他的反應實在端莊到讓九金無法理解,雖然師公向來淡然,但是這好歹也算是大事啊。她想了好幾天,又在他門口掙紮了那麽久,才有勇氣說出口的大事啊!

    迫於無奈,項郝隻好迴頭看了她眼,迴應了她一句,“你家七哥哥成親的吉時快到了,過了今天,你就會多了個大嫂。”

    “我知道啊……”那麽殘忍的事,不需要人家一次次提醒,九金也忘不掉。

    “那你為什麽還要解除婚約?你很喜歡他?喜歡到哪怕是做妾都願意?”既然話也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項郝索性也不再裝傻,把所有的話都開誠布公了。

    九金沒有太多驚訝,隻是沉默了些會,她就猜想師公又不是瞎子,連觀世音和爹都看出來她喜歡七哥哥了,他又怎麽可能不知道。不同的是,觀世音他們的勸很委婉,可是師公的話很尖銳,字字句句都戳到了她的痛處。

    “昨天去廟裏上香的時候,段夫人跟我說何姑娘是個要強的人,她絕對不會允許有人分享她的夫君,就像……就像七哥哥一

    樣,他也是個要強的人,也許會貪圖一時的新鮮喜歡上一個有些癡傻的姑娘,喜歡的時候會覺得那是一種可愛,但是一輩子呐,等到他幡然醒悟開始厭倦的時候,傻子終究還是傻子。”九金低喃著,昨天觀世音雖不至於把話說得那麽重,但意思她還是聽得懂的,說白了,也就是嫌棄她,當女兒可以,可是當媳婦那就不行了,是生生地耽誤了他們的兒子。

    “說的也對。他們未必是嫌棄你,也許太過了解自己的兒子,清楚他的性子,怕段子七耽誤了你,又給你留下一生的傷。”至少在項郝看來是這樣的,段夫人他們要真是那麽難以接受九金,當初連收她做義女都不會願意。可惜,九金似乎看不透,那些不堪的記憶長年累月地堆疊,讓她的自卑已經滲進了骨子裏。

    “那你呢?你就真的甘願娶一個傻子?”九金很認真地看著他,“段夫人和段老爺那樣一次次地勸我,其實他們忘了,即使我真的傻,也有自尊。我不會非要去強求一段委曲求全的婚姻,我是喜歡七哥哥,可是我也有我的驕傲。就好像,我是很想要有個男人能給我一個安穩餘生,可是我不想要任何人的同情。師公,我不要你因為同情而娶我;我也不能因為得不到七哥哥,就跟你成親……”

    “哦?原來在你眼中,我居然那麽偉大。我這些年孑然一身、居無定所慣了,不願意被任何東西束縛。你覺得我會因為同情一個女人,而賠上自己一輩子的幸福麽?”項郝抬眸,嗤笑著打斷了她的話。

    “可是我跟七哥哥已經……已經……”九金皺著眉,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檔子事,吞吐了很久,才輕輕呢喃出三個字:“洞房了……”

    就在她的話音結束後,周圍忽然陷入了沉寂,隻聽見師公低沉地唿吸聲,很不規則。

    隔了很久很久,似乎很漫長的一段時辰後,他忽然站起身,鷹隼般的眸子輕眯,沉著聲問道:“什麽時候的事?”

    “臘、臘八節前……”九金第一次看見師公那麽駭人的表情,有點被嚇到了。

    “這種情況下,他居然還要成親?!”

    “他也許不記得了,那晚他喝醉了……”九金垂著頭,說得很輕。

    項郝鐵青著臉,眉梢一挑,冷哼了聲,“這話,恐怕連你自己都不信。”

    “……”除了沉默,九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她確實不信,就算醉得再離譜,也不至於忘得一幹二淨。隔天一早,段子七分明差一點就想問她那事的,落鳳說他等了她三天,應該就

    是想確認是不是真的有發生過。

    可是九金選擇了逃避,他如果真的喜歡她,不管那晚的事有沒有發生過,他都不會想要娶何靜的,那又何必非要她親口承認一切。她才不要,那樣即使他不娶何靜了,九金也不會覺得好受,就好像她是用身體搶到了別人的幸福一樣,好低俗好不端莊。

    “迴段府收拾東西跟我走。”許久後,項郝拿起剛才整理的包袱,拉著九金就往外走。

    “去哪呀?”

    項郝沒有停下腳步,冷著聲說道:“去做迴從前的唐九金。當了那麽多年的傻子,難道你還沒厭麽?你還指望段子七能給你什麽?你想不想嫁給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忘了他,忘了長安城的一切。”

    “可是我……”忘不掉啊。

    “你忘得掉。這點傷算什麽?想想你以前經曆的那些。”

    “那不一樣……”何況,她也從來都沒忘記過以前的事。

    “阿九,現在你隻有兩條路可以走。第一,留在段府,繼續陪著他玩那種哥哥妹妹的遊戲。哦,對了,現在不止你們兩個人玩了,還多了個大嫂加入。第二,跟我走,離開長安城,找個地方重新開始,為了自己活。我不會逼你嫁給我,強求來的婚姻我也一樣不想要。但是我會逼著你忘記自己曾是個傻子,別人怎麽看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麽看自己。”項郝停下腳步,迴頭逼視著她,“現在就給我答案。”

    他不打算給她時間猶豫,這種時候最好的方法,先把她綁走了然後再讓她知道隨便跟人滾床榻的下場。

    “那……你準備好馬車幹糧等我,我溜迴去收拾東西。你知道的,兩個人目標太大,容易暴露行蹤,我一個人比較不會被發現,等我喲!”

    “等等!”就在九金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項郝狐疑地擰起眉,看了眼自己收拾的包袱,確實簡易了些,再看看九金,又不放心她一個人迴去,“我讓紅扁陪你去。”

    九金沒有拒絕,並且還一臉興奮地接受了這個安排,跟著便駕著師公借給她的小馬車,帶著紅扁,風風火火地跑去段府了。一路上她笑得很開心,紅扁一度以為她是因為終於能和師公私奔了,所以才樂壞了。

    但結果顯然不是這樣的,直到快要到段府的時候,九金終於開口了,紅扁也終於知道了真相。

    “紅扁,按照時辰來說七哥哥馬上就要去何府接新娘了,前門後門都是不安全的。我知道有個狗洞,雖然有點不

    太端莊,但是出入很方便。呐,這裏有一炷香,是我剛才在道觀偷的,等下我把它放狗洞口點燃,我鑽進去拿東西,你替我把風。如果香燒光了,我還沒有出來,你就想辦法去段府裏麵隨便鬧一鬧。如果我出來了,我們倆就私奔,我帶你去吃香的喝辣的,活出尊嚴來。”

    “不是應該要跟師公私奔的嗎?”這個情況很不對勁啊,完全出乎了紅扁的意料,為什麽九金的私奔對象變成她了?!

    “都說了要活出尊嚴來了嘛,逃來逃去都是找個人將就,那我還逃什麽呀。既然要離家出走,還不如一個人自由自在地活,瀟灑喏。”師公說的很對!別人怎麽看她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好好愛自己!要瀟灑喲!

    “可是……”好慘呀,要是被師公知道了,九金的下場一定很壯觀。

    “就這樣說定了!”

    ……

    後來,她們倒是很順利的找到了九金所說的那個狗洞,可是九金找不到東西點香,最後倆人決定隨便估摸一下時辰就好。九金就這樣懷揣著壯誌雄心,鑽著狗洞而去了……

    成親這種事吧,就是不管之前準備的有多充分,到了這一天全家上下還是會亂成一團。

    於是,今天的段府從一早起,上上下下就忙得焦頭爛額了。

    現在眼看吉時越來越近了,卻遲遲等不到新郎出現,段子七的房門始終緊閉著,裏頭偶爾會傳出些許的聲音,但始終沒有人出來。

    段夫人終於急了,拉著段老爺,直接衝進了子七的屋內。

    沒想到迎來的卻是一句讓他們震驚震撼震動的話……

    “我不能娶何靜,我要解除婚約。”

    因為段子七這一句話,段老爺被氣得不斷顫抖,“胡鬧!簡直太胡鬧了!喜堂、新房全都布置好了,喜宴也都準備好了,你居然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你要我們怎麽收場?”

    “隨便怎麽收場都好,要我去何府門口跪三天三夜負荊請罪也行,總之我就是不可能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子七很堅定,他想了一夜,終究還是沒有辦法穿上那件喜袍。

    “子七,你不要一時衝動,爹娘顏麵不重要,可是你這樣做對得起小靜嗎?你要她往後怎麽做人?”比起段老爺,段夫人要顯得平和很多,邊安慰著自家夫君,她還邊語重心長地勸著兒子。

    “我知道我對不起她,可是就算我今天娶了她,一樣給不了她幸福,反而還會對不起我自

    己、更對不起九金。”他不明白,既然大家都已經知道這場沒有愛的婚姻是個錯誤了,為什麽還非要把這個錯誤延續一輩子呢?

    “你想娶九金?”盡管有點意料之中,段老爺還是沒有辦法接受這個消息。

    子七沉默了些會,也認真地思忖了些會,才終於開口:“不是想娶,是已經娶了,我跟九金有過夫妻之實了。”

    “轟”的一聲,子七這句話宛如鞭炮般,在屋內炸開了。

    然而這似乎隻是混亂的開端,這邊段老爺和段夫人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落鳳就跌跌撞撞地衝進了房內,喳喳唿唿地叫開了:“老爺夫人,老爺夫人,出事啦出事啦,小姐把喜堂給砸了……”

    這絕對算不上好事,但是落鳳的口吻卻分明透著興奮。

    “砸、砸喜堂?!”段夫人原本還能維持住一些理智的,但是所有禮教涵養全都被她拋開了。她不能怪何靜,更不舍得怪九金那丫頭,所以隻好把怒氣全都撒在了自家兒子身上,化作了一聲哀嚎:“蒼天喲,我怎麽就會生出這麽個賠錢貨、敗家子、二世祖啊!你怎麽好的不學,盡學你爹這種什麽都不管先把生米煮成熟飯再說的下三濫手段啊啊啊……”

    “子七!爹理解你!這種事向來都是郎有情妹有意才能鑄就的!”段老爺話中有話地嗤哼著。

    “你是什麽意思?你現在是想說當年是我主動爬上你床的麽?”

    “本來就是!”

    段老爺和段夫人開始吵架了,關於當年究竟是夫人爬上老爺的床,還是老爺揪著夫人上床這件懸案,已經不止一次被他們拉到群眾麵前來爭論過來。至今都沒有定論,雙方永遠都各執一詞。

    要換作往常,子七會率領家丁丫鬟一起觀戰,然後試圖從他們的話語裏尋找出蛛絲馬跡以便查證當年的真相。但是今天他完全沒這個心情,掃了眼爹娘後,他轉眸看向落鳳,率先往前走去,丟了句命令,“陪我去找小姐。”

    “哦。”落鳳點頭,亦步亦趨地追上,又迴頭飄了眼依舊在爭吵的老爺夫人,怯怯地問了句:“少爺,你要毀婚麽?”

    “嗯,那件喜袍太難看了,我不能穿著它成親。”子七邊走邊解釋著。

    “啊?”落鳳愣了下,自言自語著:“原來你不是因為想起了自己把小姐吃掉的事哦……”

    這話讓子七頓了頓腳步,迴眸瞥了她一眼,“小姐跟你說過那件事?”

    “是啊

    ,形容的好詳細哦,少爺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滋味如何?呃……我是說,她是怎麽形容那晚感覺的?”是不是很銷魂?子七一直很懊惱,如此有紀念意義的一夜春宵,他竟然就這麽模模糊糊地消耗了。

    “痛!小姐說好痛!少爺,小姐願意把第一次都給你了,還是在沒名沒份的情況下,她一定是很喜歡你的,你要是娶了何姑娘,小姐一定會很傷心的。所以即使砸喜堂,也不能怪她,我覺得很正常喏。”

    “我知道她很痛……那個,除了痛她就沒有其他感覺了麽?”這些他記得,隻是他始終分不清那是夢還是真實的。他甚至曾以為九金跟他師公已經……

    “其他感覺?”落鳳揪著眉心,想了會,才激動地叫了起來,“哦,小姐還很糾結。因為沒有落紅,她懷疑自己有病。我讓她去找個大夫問問,她又說她隻認得你和師公可以充當大夫的,我就說讓她付點診費找個不認識的大夫……”

    子七想到了那天何靜找他試喜袍時九金和落鳳在門外的談話,原來她們在討論這個。想著,他忍不住輕笑,垂下眸,愈加心疼九金了,也更加發現自己的行徑實在很孬,禁不住輕語道:“你跟她說這很正常,她之前在道觀天天做粗活,又時常被人打,沒有落紅也是情理之事。這不是病,讓她別放心上。”

    “是這樣哦……”落鳳的話音漸漸消失了,在看到喜堂裏的一片狼藉,還有那些客人震驚的表情後,她覺得這種時候還是保持沉默最好。

    而子七那刹那的好心情,也在這瞬間消弭了,按照眼前的場麵看來,似乎真的像爹所說的……很難收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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