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那天下午,在明德門的那場鬧劇後,項郝又帶著九金馬不停蹄地去了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那是娘的墳墓,是自從師公當年以她的名義立完這個墓後,九金再也沒有來過的地方。

    碑上的字倒是依舊清晰可見,碑前有焚燒過紙錢的痕跡,四周的野草也看得出精心打理過。之後,九金才知道原來師公也並非真的沒心沒肺,雖然他三年沒迴長安了,可他還是雇了人時常去幫娘打掃墳墓。

    於是,九金明白了,她家師公從來不講真話的原因是,他習慣把真話都付諸行動。

    “唐九金,你又思什麽春了,到你出牌了!”

    想得太入神了,直到紅扁的聲音傳來,九金才震了下,雙眼迷惘地衝著麵前三人眨著,半晌,才恍然大悟:“哦哦,到我了哦……出哪張好呐……唔,哎呀,原來我自摸了!”

    九金自言自語地研究了半天,忽然把手裏的馬吊牌一攤,猖狂地大笑了起來。整個道觀,都被她的笑聲貫穿了。

    “這把不算。”坐在九金對麵的道姑很耍賴地把桌上的牌揉亂,大叫。

    “憑什麽不算?為什麽不算啊?我又沒有詐胡!”欺負人也不帶這樣明顯的啊,打了三個時辰了,隻有她們胡的才算,她胡的都不算。這哪是找樂子啊!

    “哎喲,你還真是被你那個七哥哥養壞了,現在懂得反抗了啊。沒有為什麽,師姐說不算就是不算,長幼有序,當然要聽師姐的。”現在的九金不同往日了,有師公在是打不得了,她們也隻能在牌桌上欺負她一下。

    “你們不要一直這樣欺負九金啦。”紅扁總算說了句公道話,“要是把她惹火了,三缺一就沒人頂上了。”

    “……”九金張著嘴,啞口無言。

    “她敢不頂?!是她前兩天硬拉著我們打馬吊的,現在把我們的興趣培養起來了,她要是敢撒手不管,師公的麵子我照樣不給!”被稱作師姐的人倏地起身,猛拍了下桌子。

    那氣勢,嚇得一旁三人齊刷刷地瑟縮了下。

    九金感覺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馬吊果然有使人瘋狂的能力,她錯了,不該拖人下水的。

    “哦?你想造反?”忽然,有道陰沉沉地聲音飄來。

    剛才還豪氣幹雲的師姐頃刻間就軟化了下來,緩緩地轉過身,臉上立刻堆滿了諂媚的笑,“師公,你誤會了,我哪敢啊。我的意思是,如果九金不陪我們打馬吊

    ,就把你拉上一塊打,上層領導和下層主要幹事要打成一片才好嘛。”

    九金歪過頭,偷偷地衝著師公招手,一臉欣喜。

    打從那天從明德門迴來後,已經三天了,師公每次出現都會給她帶一碗熱乎乎的豆腐腦,讓她想不歡喜都難啊。

    唔……可是,為什麽他今天是空手來的?那他一大早到哪去了?

    “都出去,我有話跟阿九說。”項郝不屑地掃了眼麵前的牌桌,一瞧見這種東西,他就會忍不住想起段子七。見另外三人很聽話地迅速離開後,他又衝著落在最後的紅扁叮囑道:“紅扁,去房裏幫九金整理衣裳。”

    “咦?”紅扁停住腳步,頗覺好奇,要搬家了嗎?

    “為什麽要整理衣裳?”九金困惑地看了眼紅扁,又看向師公,頓時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好像她又要被人拋棄了。

    事實證明,她的預感還是很準的。

    師公晃到桌邊,拈起一張馬吊牌,打量了會,嗤笑道:“段子七派人來接你了。”

    “你要趕我走麽?”九金覺得有點委屈,她沒有吃白食啊,每天都起得很早,幫大夥一起打掃道觀。還會很主動地去幫老道姑敲背踩腰,唔……雖然說是有銀子賺的,不過這個行為本身也是尊老的一種體現呀。

    “你不想迴段府嗎?”他沒有迴答她,反問道。

    “我……”九金以為自己會很幹脆地說不想,可是話到嘴邊,卻怎麽也擠不出來。

    項郝冷笑著斜睨她,朝著愣在門檻邊的紅扁命令道:“愣著做什麽,還不快去。”

    “哦……”紅扁點頭,依依不舍地看著九金,不情不願地跑開了。

    九金無措地用雙手絞著衣角,不安地偷瞄著師公,好像也不是不想迴去,隻是總覺得有點害怕。

    “別哭喪著臉,你又不是去受刑,隻是迴去繼續騙吃騙喝而已。你不是跟紅扁說,騙吃騙喝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嗎?”自從聽紅扁描述過九金的這番論調後,項郝就一直覺得這丫頭欠教育。

    “幸福是幸福,可是那是偷來的幸福呀,寄人籬下不安穩。”

    “偷來的?”這形容倒還滿恰當,看來九金是真的不傻了,或說是真的長大了,以前的她是怎麽也說不出這種話的,“你不是常和紅扁說段夫人待你視如己出,還有你那個七哥哥,據說要比我好得多。這樣,還覺得不安穩嗎?”

    該死的紅扁!九金

    決定以後再也不跟她說悄悄話了,轉眼就全傳開了。麵對師公的逼問,她扁了扁嘴,想了會,才道:“視如己出到底不是己出的呀,娘還是別人的娘,哥哥也不是自己的哥哥。我就想有個自己的家,可以不用每天提心吊膽地想哪天會被人拋下。”

    隻要一想到那晚七哥哥說她是包袱,九金就覺得好煩躁。她原來的目標就是做一個成功的包袱,吃別人的用別人的,可是被他這麽直接地說開了,就覺得好難受。

    “你還是很氣我當初把你丟在道觀嗎?”雖然她也不會常刻意提起這事,可言談間總是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來,時常會讓項郝覺得有點愧疚。

    “唔……”當然好氣,可是她不敢說。

    真是個很小心翼翼的女孩,項郝沒作聲,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她,想來這些年的生活讓她壓抑慣了吧,連原本那一點點小個性都被磨光了。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他不禁有點心疼,輕歎了聲,“阿九,你是真的喜歡我?”

    “唔……嗯!”她猶豫了下,用力點頭。

    “確定?”

    “確定……”做什麽要一直咄咄逼人嘛,九金好怕他再繼續問下去,她會迴答不上來。

    “你難道不覺得那隻是一種依賴嗎?”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她十五歲,他二十三,這樣的年齡差距,很容易就會產生依賴心理吧。

    “不是吧……”九金下意識地否認,努力想在記憶裏找出強有力的證據反駁,“我看見你跟姑姑在一塊有說有笑,就會覺得很難受。所以,那天……那天看見你們在床上滾來滾去,我才會那樣……”

    那段日子九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那時候的師公很疼她,不管她犯了什麽錯,他總是一笑置之。即使那晚她故意裝傻把玄機姑姑踢上床,然後自己爬上師公的床又哭又鬧,他也隻是把姑姑送走,然後迴來抱著她入睡。

    然而……隔天一早,師公就走了,一走三年。

    “那天我隻是讓玄機來幫我換床帳子。”他們頂多隻是在床上爬來爬去,離“滾”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啊?那你跟玄機姑姑?”難道是她誤會了整整三年?

    “師徒而已。”他揚起一抹極其寡淡的笑容,也不是第一次有人誤會他和玄機的關係了,但這卻是他第一次親口解釋。

    “那姑姑行刑那天,你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算什麽啊?”

    “我有要死不活嗎?我忘了。”事實上,難過

    是真的,暫且先不論他們之間那種名義上的師徒關係,玄機也算得上是這世上少數懂他的人。何況,如她那樣的一個女子,一身驕傲,卻生生被那些男人給毀了,他當然要惋惜難過一下。

    “道長,我們家小姐可以走了嗎?”

    九金剛張嘴想說話,就被龍套的聲音壓了下去,這個人就是和他主子一起淩虐她的最佳幫兇。

    害得九金下意識地往師公身後躲,她在想,如果答應迴段府,她會不會又需要跟在馬車後頭一路跑迴家?

    項郝掃了眼門邊的龍套,忽然很認真地問向九金:“你真的不想迴段府嗎?那如果我要你現在跟我走,你願意麽?也許,永遠都不會再迴長安了。”

    “永遠不迴長安?”這一次他不再拋下她了,願意帶上她一起離開了,可是她卻猶豫了。

    “長安還有讓你放不下的東西嗎?”

    “能……能給我時間想一下嗎?”太突然了,她承受不起啊。九金總是不知道她家師公到底在想什麽,他可以一邊很冷淡地笑,一邊說著很肉麻的話。像玩笑,又像是發自肺腑,跟這樣的人相處,好患得患失啊。

    “想什麽?想段子七麽?”他很直接地點出了她的心事。

    九金顫了下,堅決否認:“才沒有!”

    她又不是傻子,做什麽要想一個總是欺負她的人,欺負她也就算了,還帶美人去吃豆腐腦,還買蔥油餅給人家吃!

    “沒有嗎?那是在想豆腐腦和蔥油餅麽?”

    “也……也沒有!”她有那麽的通透嗎?

    “真的沒有?”他挑眉。

    “真的!”她點頭,語氣加強。

    龍套眼看這他們倆一來一去,似乎完全忽視了他的存在感,忍不住咳了聲,很不耐煩地開口:“那小姐你到底要不要迴去?要是不迴,我就先走了,府裏今天很忙。”

    就在九金彷徨的時候,項郝驀地拉住她,阻止了她漫無目的地徘徊。她迷茫地眨著眼看他,他卻隻是抿了抿唇,嘴角微揚拉扯出一個仿似洞悉一切的淺笑。他很突兀地拉過她,沒有任何預兆,白皙修長的手指穿過她的發,停在了她的後腦上。

    他的動作力度不大,九金卻覺得無法動彈,隻好眼巴巴地瞧著他。

    項郝還在笑,那笑意直接印在了眼眉間,眼看著那張性感的薄唇就要離她越來越近了,九金微微啟唇,瞳眸也瞪得越來越大了……

    這是什麽情況?他們要開始情意綿綿的告別吻了嗎?龍套驚愕地連眼都不舍得眨一下,就生怕錯過了精彩的畫麵,這要是迴去沒內容向少爺匯報,一定會被扣月俸的……

    今天的段府很不尋常,大老遠就能聽到鞭炮聲,門邊停了一整隊看起來很精致的馬車,有幾輛上頭裝著不少長安才有的布帛輕貨,丫鬟家丁們忙進忙出的,幾乎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很喜慶的笑容。

    這畫麵,簡直就像過年似的。

    可是,九金迴府後卻一直很悶悶不樂,跟段夫人請過安後,就以換衣裳為借口,一直躲在屋子裏沒出來。

    她這很不尋常的模樣讓段龍套遭了殃。

    他大約在廚房前那條鵝卵石子鋪就的小徑上跪了半盞茶的功夫,還要邊跪邊抄寫“段府家丁守則”,而他家少爺很愜意地站在廚房裏審查今晚的菜色,偶爾會迴頭看他有沒有偷懶。

    從始至終,他的嘴也一直沒有停過,拚命地為自己伸冤:“少爺,我冤枉啊,我真的沒有折磨小姐啊!我把馬車駕得很穩,還時不時地講笑話逗她,她不開心是有原因的,真的跟我無關啊!”

    “這魚還是太腥了,多放點薑和蔥,蒸完之後記得把蔥花去掉。”子七跟廚子交待了聲後,接過一旁丫鬟遞來的帕子,邊擦著手,邊倚在門看向龍套:“什麽原因?”

    “這個……”有點難以啟齒啊。按龍套的思維來說,那個原因應該讓小姐很開心才對,可是為什麽她的情緒會那麽低落呐?

    “你繼續吧,我很忙。”說完後,子七正打算離開去前廳瞧瞧。

    身後的龍套又一次咆哮了:“我說我說,說起來有點話長呐,這是一個開頭很枯燥,中間很驚心,結局很開放式的故事。話說,我今天去接小姐的時候,那個師公把我擋在了客堂裏,然後說是替我去找小姐。我左等右等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小姐,就急了,衝去後堂找她了。跟著你猜我聽到什麽?你猜猜啊猜猜啊……”

    段子七眸色一緊,又沉了幾分,默不作聲地睥睨著龍套。他真以為自己在講故事嗎?還要求來點互動?

    “呃……”龍套咽了口口水,情況有點不對勁,他家少爺的幽默感最近沉睡了,他也隻好努力嚐試著正經:“我聽到師公要求小姐跟他一起遠走高飛,小姐剛想答應的時候我出現了,然後師公問小姐有沒有想你,小姐很幹脆的說沒有。再然後……師公想啃小姐的嘴……”

    “啃?”他

    最好快點把重點說出來,不然子七也很難肯定自己會做出什麽近乎瘋狂的事。

    “少爺你別這樣看我,我不知道有沒有啃到,師公把門關上了不讓我看,可是小姐出來的時候臉頰很紅,眸色很發春。路上還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麽一迴來就悶悶不樂了。”

    “很好。”子七咬牙切齒地擠出這兩個字,含笑掃了眼龍套,“繼續跪,繼續抄,尤其是第三十二條,最好抄到你說夢話都會讀出來。”

    “第三十二條……”龍套困惑地翻著手裏的冊子,好不容易在一堆密密麻麻的文字裏找到第三十二條,放聲讀了出來:“要一心護主,並且杜絕一切想觸碰主人東西的外來力量。注:外來力量包括不可抗力……”

    “嗯哼,慢慢抄。你可以不用跪著抄,條件是,幫我擋住費菲,不要讓她接近我。”

    費小姐?那個超大版流動芝麻燒餅?!不要了吧!龍套大驚,一臉無助:“那你要去哪?”

    “去探望我親愛的妹妹,所以,最好不要讓任何人事物打擾我。明白麽?”

    龍套欲哭無淚,隻好一個勁地點頭,一想到等下還要應付那個超大版流動芝麻燒餅,他就膽戰心驚。比較下來,他家小姐簡直就是太討人喜歡了,還好還好,隻要再熬過今天,經曆過今晚這場歡送宴後,能就把費小姐給送走了!

    一想到這,龍套頓時覺得很有幹勁,“段府家丁守則”也越抄越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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