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案上,淩亂錯落地鋪著一堆宣紙,每張紙上都寫著“師公”二字。

    字跡很生澀,這是九金奮鬥了兩天的成果,好不容易,她已經能很熟練並且很飄逸的寫出這兩個字了。

    “紅扁,你會寫七哥哥的名字麽?”九金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問著身旁正在替她整理衣裳的紅扁。師公很小氣,說要教她識字,偏偏就隻肯教“師公”這兩個字,也不想想,像她這種接受能力那麽強的人,如此沒有挑戰性的兩個字,一會就學會了嘛,寫多了會膩啊。

    “唔……我會寫子七,不會寫段。你要學這個做什麽?”紅扁認真思忖了會,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起九金。

    “是哦,我學這個做什麽?”九金煩躁地丟下筆,支著頭,看著窗外發起呆,忽然問道,“紅扁,我來道觀兩天了,為什麽七哥哥都不來找我?”

    “你很想他嗎?”紅扁索性丟下手裏的活,認真地跟九金聊了起來。

    “沒有,就是想他會做些什麽而已。”

    “……那還不是在想他。”紅扁沒好氣地撇了眼九金,“你還不知道吧,聽說段老爺有個洛陽的故友,人家女兒要來長安玩,要七爺幫忙幫忙照顧呢,我估摸著這些天七爺興許在陪美人吧,哪還想得到你啊。”

    “這樣啊,嘁……”九金懶懶地哼了兩聲,對紅扁口中的美人,很嗤之以鼻。

    “不過段夫人倒是派人來道觀找過你,師公說想留你兩天,段夫人也就沒多說什麽,隻說你若想家了,她親自來接你。哎,段夫人待你還真是不錯。”紅扁的口吻有些欣羨,要是九金真能過上好日子,也是好事,隻怕是她陷在段府爬不出來。

    “唔……師公的口吻怎麽好像不舍得把女兒嫁出去的爹,觀世音就好像來搶人的惡婆婆,感覺戰火好激烈的樣子喏。”

    “你想太多了。一般情況下,很少有人會為了搶你而燃起那麽激烈的戰火。”

    這不是紅扁的聲音,那麽氣人的話很像段子七說出來的,九金有些激動地抬起頭,朝著門邊看去。才瞧見師公正斜倚門板上,意興闌珊地打量著她。

    他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九金的表情從興奮到黯淡,這個轉變過程實在快得有點離譜。他怎麽就不知道自己這張臉,居然還能讓人看了那麽失望,“衣裳換好了麽?時辰差不多了,要出門了。”

    “嗯。”九金跑上前,習慣性地纏在他的手臂,問道:“我們要去哪?”

    “去做你以前做喜歡做的事。”項郝看了眼她的手,以前覺得很排斥的動作,現在看來感覺也不壞。

    “吃?”那好像是她一貫喜歡做的事哇。

    “是把人折磨瘋。”

    “……”原來她以前喜歡做這麽無聊的事,那為什麽最後瘋的人反而是她?難道是因為太喜歡了,走火入魔?

    “不要抱著懷疑的態度,很榮幸,我就是被你折磨瘋的第一人。”估計也是目前為止的唯一。

    “不會啊,你很正常啊。”

    “你用客觀一點的視角看,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項郝轉身,衝著她笑,“你覺得一個正常男人會讓一個主動爬到他床上的女人,又以完壁之身滾下床麽?”

    這話,讓九金的臉倏地紅了,支支吾吾了半天,終於擠出一句話:“那……那是你說對傻子沒有胃口的啊。”

    “認識那麽久了,你覺得我對你說的話有幾句是真的?”如果當真沒有胃口,他就不會逼著自己非丟下她不可了。本來以為再次迴來,當年那種一時興起的胃口應該也會淡去了,沒想到的是,這死丫頭天天被打還發育得那麽好,前突後翹豐腴得很,所以他一直很惱悔,三年前怎麽就沒把她給吃了呢。

    “那你以前說,洛陽上清宮是你跟人比賽吃臭豆腐贏來的,也是假的麽?”不要了吧,她這強大到足以震撼人的胃口,就是因為他這句話而磨練出來的。九金還一直期盼著,但願有一天自己也能用吃贏來一座道觀。

    “好像有過那麽一段往事,不過我記不清到底是臭豆腐還是麵疙瘩了。”他邊牽著她往外走,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陪她瞎扯著。

    “那你以前跟我說你喜歡玄機姑姑,是真的假的?”

    “假的。”這次,項郝迴得很幹脆,“我這輩子截止目前為止隻喜歡過一個女人。”

    “是我麽?”哎呀,好霸氣好讓人心動的告白方式喏。

    “是我娘。”

    “……”幸好她也就隨便幻想一下,失望也不是那麽大了,“那你幹嗎要騙我,害我一直覺得自己破壞了你和姑姑的姻緣。”

    “為了不讓你喜歡我。”不過看起來,好像效果不大。

    九金鼓起腮,靜默了良久,有些落寞地囁嚅,“我有那麽差勁麽,被我喜歡是件那麽恐怖的事嗎?”

    “不是……”眼見九金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項郝不禁有些心疼,“隻是

    因為你曾經說過,想找個可以安安穩穩陪你過一輩子的男人,我給不了你這些。”

    於是,九金沉默了。

    她不知道這種時候應該說什麽,這個人大概是當她的師公當上癮了,所以順理成章地替她決定了一切,包括愛情。然而,這種自以為是的結果就是,把某些糾結延後了三年。原則上所有的事沒有任何改變,他們還是迴到了最初的原點。

    項郝師公有個特點,他出門不愛坐馬車,愛步行。

    即使帶上了九金,結果還是一樣,據說這樣有益身心健康。

    他們走啊走的,也不記得到底走了多少路,反正一大早就出門了,直到日頭正中的時候終於到了城裏最繁華的朱雀大街。

    見師公突然停在告示欄前,默不作聲地看了好一會,九金也湊上前看了起來。

    很可惜,那密密麻麻的字印入她眼簾,就跟鬼畫符一樣,她隻好扯了扯師公的衣角,選擇求助:“那上麵都寫了什麽?”

    “唔……”項郝想了會,在尋找合理的解釋方式,“抓賊的。”

    “哇,什麽賊那麽厲害,需要貼到告示欄上號令滿城出動的。”

    “可能是個比較與眾不同的賊吧。”

    “什麽賊啊,是俠盜!劫富濟貧的俠盜!他從來隻偷那種囂張跋扈的有錢人,那也是他們活該。這次他偷了王家,姓王的那一家個個都目中無人,平時也沒少欺負窮人,還真把自己當迴事了。聽說這次被偷了個鎮宅之寶,是個招財之物,王家就靠那東西發的財。所以,才把事情給鬧大。報了官,貼了告示,弄得全城雞飛狗跳。”

    “哦哦,俠盜……”九金猛點頭,一個勁地附和。說那麽好聽,到頭來還不就是一個賊嘛,隻是比較下來,他是個很有愛的賊,因為他很有眼光的選擇了暴發戶下手。

    “你還別說,那東西估計真的是鎮宅的,挺邪門的。你們再看看這張告示,王家小姐得了怪病,全身發癢,身上都抓破皮了還是癢,正懸賞良醫呐。”

    “哎呀,他們家怎麽那麽倒黴,哈哈哈……”九金真的很想裝出一副惋惜的模樣,可是實在壓抑不住內心狂喜。難怪人家說人在做天在看,古話到底不是掰出來的,瞧瞧,那是根據具體事例分析出來的!

    “走了。”

    項郝師公突然就打斷了她的快樂,九金合上嘴,收斂起笑意,滿臉錯愕:“去哪?”

    “不是說過,去

    把人搞瘋嘛。”

    這句話的範圍很大,讓人很難揣度出具體含義。

    不過很快,當項郝在王府麵前停下腳步,並且讓他們家丁去知會王老爺說是良醫來了時,九金頓悟了。原來他們是要做善事的,說什麽把人搞瘋,弄了半天師公還是想把她搞瘋。

    “我不要,我不去,我不幹。”九金開始抱住人家府邸門口的石獅子耍賴,打死她也不要配合給那個暴發戶千金治病。

    “要我抱你進去嗎?”

    “那麽多人看著,對社會風氣影響不太好吧。”

    “嗯,那就自己走進去。”師公點頭,見那個前去通報的家丁出來了,便撩袍,往府裏走去。

    “等我等我!”算了,九金妥協了,偶爾也就心胸博大一次吧,將來老了,也好有些事跡可以用來跟兒孫分享。

    又來到這個該死的地方了,園裏的菊花還是開得很茂盛,才兩天而已嗎?九金覺得好像過了很久似的,上一迴,就是在那個遊廊上跟七哥哥吵架的,他說讓她滾去找師公。當時大家都很氣喏,現在迴想起來,吵架時候說的話好像都是難聽的。

    她也說過討厭他,還丟了一堆爛攤子讓他和觀世音收拾……

    “您就是梅道長麽?我聽裴大人說您醫術了得,小女這病就麻煩您了。”

    “王老爺子客氣了,您若是不嫌棄叫貧道項郝就可,至於令千金的病,貧道沒有十足的把握,得先看過才敢下斷言。”

    “不礙事不礙事,項郝,那我這就帶你去看看小女。”

    項郝微笑著,很有禮,轉而看向門外的九金時,表情又冷漠了起來:“還愣著做什麽,跟上來!”

    “你、你、你……”一見到九金,王老爺整個臉色都變了,全身都跟著顫抖了起來,“項郝,你怎麽會把她帶來?!”

    “有什麽問題嗎?阿九資質不錯,所以早些年我便收她為徒了,隻是這些年我洛陽有些事要處理,所以才把她一個人丟在長安。阿九最驕人的資質就是闖禍,要是她觸犯過您,還請多見諒。”對於九金和魚玄機的關係,項郝拿捏不準王老爺子到底清楚多少,便也就沒有提,反正師公和師父也沒差多少。

    項郝對答如流,看得出是早就有了準備的,王老爺也沒再多說話,雖然還是不滿九金跟著去,可考慮到自家閨女的病,也隻好把話吞了迴去。

    九金愣了很久才迴過神,尾隨在倆人身後,一個

    勁地偷笑。每當聽見那個猥瑣大叔一口一句“相好”,她就忍不住想用嘴放屁。

    走了好長一段路,繞了好幾個彎,總算是到了王家小姐的閨房。

    就聽到裏頭“乒乒乓乓”不斷傳來東西打碎的聲音,聽得九金一陣陣揪心,估計暴發戶千金閨房裏的東西都不會是便宜貨,就這麽全被砸了,好可惜喏。沒多久,一聲怒罵聲溢了出來,“給我死開點,讓你替我抓癢,又沒讓你掀我的皮,你看看……都抓出血!給我滾遠點,一見你就心煩!”

    聞聲後,王老爺不好意思地衝著項郝幹笑,“我這閨女被寵壞了,你別見笑。”

    “嗬嗬,不會,我習慣了。阿九也是被我寵成這樣的,有時候聽說她被人欺負了,盛怒之下我會不分青紅皂白,先弄死那人再說。雖說徒兒和閨女的性質不一樣,不過想必王老爺子疼女兒的心情跟貧道差不多。”項郝笑言,伸手掐了掐九金的臉頰。

    這話,這動作,讓九金忍不住顫栗了下,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果然是個從來不說真話的男人……

    “呃……正是正是……”王老爺臉色愈發難看了,偷偷瞄了眼九金,頻頻點頭。

    進屋後,裏頭的畫麵跟九金想像的差不多,一片狼藉。王家千金窩在床榻上,發絲有些散亂,倒是還不忘點妝,也真是辛苦她了,身上都癢成那樣了,還要在臉上搽那麽厚一層胭脂。

    “仙魚,這位是裴大人介紹的良醫,快過來見過梅道長。”王老爺衝著自家閨女招手。

    九金撓了撓頭,強忍住笑。果然是賣鹹魚出身的暴發戶,如此的不忘本,連女兒都要取名叫“鹹魚”,不錯不錯,很值得發揚光大的精神。

    “魚兒見過梅道長。”王仙魚很端莊地起身行了個禮,臉頰微紅,嘴角微翹,不斷地衝著項郝拋媚眼。

    “哎喲我的媽,還魚兒……要人命了喲。”這稱唿差點就把九金的牙給酸掉。

    “唐九金!為什麽你會在這?誰準你來我家的?!”一轉眼,王仙魚剛才的柔弱就被顛覆了。

    “我帶她來的。魚兒姑娘不歡迎貧道麽?”項郝飄了她眼,口吻很淡,沒有參雜任何情緒。順勢還拉起王仙魚的手,帶她到一旁入座,煞有其事地把起了脈。

    “呃……魚兒不敢,既然是道長的朋友,那就是魚兒的朋友了……”

    “可以閉嘴嗎?我把脈的時候,不喜歡周圍有太刺耳的聲音。”項郝皺眉,打斷了她的

    話,甚至沒有理會她略顯尷尬的反映,繼續把著脈。

    那架勢,看得出一定是行家,九金第一次知道,原來她家師公也並非是個插科打混的道士,還是有那麽兩下的。

    “什麽時候開始的?”專注了些會後,項郝邊問,邊喚來九金,從她的小挎包裏拿出一團布,逐漸攤開,裏頭是一整排銀亮亮的針。

    “唔……就那天的賞菊宴,九姑娘也在的,她走了沒多久,我就開始不對勁了。本來以為是吃了蟹引起的,沒想到這兩天越來越厲害了。”

    “哦?還真是巧呢……”項郝自言自語地咕噥了句。確實有那麽幾分巧,她才剛招惹完九金,就得了這怪病,這病顯然是被人下了藥。

    “道長,你說什麽?”王仙魚輕聲詢問。

    “沒什麽,跟你無關的話。”

    “那……我這病有救嗎?”

    “有救,紮兩針喝點藥就好了,不過恐怕要辛苦魚兒姑娘和王老爺子了,這藥材說起來來也不難弄,就是得費一番苦心,哎……”末了,項郝還很深沉地歎了聲,一副欲言又止很為難的樣子。

    九金眨著眼,頓時很難分辨眼前這個男人到底何時真何時假了,他講每句話的時候看起來都很認真。

    “你但說無妨,不管多難弄,我都會想法子的。”一聽有救,王老爺子就激動了。

    “哦,你不用那麽緊張,我又不會讓你去找那些聽起來很神奇,其實鬼都沒見過的千年靈芝;更不會讓你去找那種好像幾百年才開一次,但是關鍵時候總是開著的天山雪蓮。令千金這病,隻需要五錢羊屎碾碎,再加五隻常年盤旋在茅廁的蒼蠅煮沸,然後用三碗馬尿煮成一碗,倒騰在一塊喝下去,一天三頓,保證你藥到病除。”

    “啊?!這哪是人吃的東西啊。”王仙魚大叫,臉色都變了。

    “當然不是人吃的……”差一點,項郝就說漏嘴了,幸好及時打住,“這是給病人喝的,魚兒姑娘也可以不要喝,你要是想尋死,貧道也奈何不了。這病說嚴重也不嚴重,隻是這樣一直抓下去,皮膚會潰爛。”

    “我喝我喝!”王仙魚一直最引以為傲的就是她的相貌,就因為這讓她做什麽都樂意。

    “嗯,九金,來替她紮針。”項郝滿意地點頭起身,踱步到九金麵前,附耳在她耳邊叮嚀,“去吧,看哪不爽就往哪紮,紮到你氣血舒暢了為止。”

    九金用力點頭,猛然間明白了,原來針

    灸的最終境界就是被紮的人怎樣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下手的人氣血要舒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七上九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安思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安思源並收藏七上九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