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輛寶馬香車停在山腳下,陸續接走了各家的少爺小姐,喧鬧了一整天的最高學府歸於靜謐。濃重的暮靄之色覆染住學府前頭的孔廟,幾縷輕煙嫋繞在殿裏,忽地,一陣不太和諧地驚唿聲打斷了這份安靜。

    “保護你?姚家十三小姐說要保護你?爺,這笑話太冷了點吧。”

    “我像在說笑?”蘇步欽略微放慢腳步,轉頭,漂亮鳳眸斜睨著身旁一驚一乍的隨侍。

    聞言後,蘇又旦蹙起眉心,單從自家主子的神情中很難猜測出他的情緒,他斟酌了片刻,才收斂錯愕,反問道:“她憑什麽?”

    “姚姑娘說,沒人敢與姚家為敵。”他揚起嘴角輕笑,一五一十地複述著姚蕩說過的話。

    “得了吧,姚四爺今兒放話了,說是十三蕩往後不管闖了什麽禍,都與姚家無關。”主子不問世事,他這個做隨侍的當然要第一時間掌握各種消息,尤其是那幾家望族,哪怕是稍有動靜他都能嗅到。

    “哦?”蘇步欽眉梢動了動,輕軟的音調上揚了幾分,帶著些許玩味。

    “生意人不是最重信譽了嗎?姚四爺不像是會出爾反爾的人。何況他撂下話就離開了琉陽,說是去各地巡視商鋪了。”想了想,又旦提著幾分擔心,多了句提點,“爺,你還是離十三蕩遠些吧,太麻煩。”

    “有多麻煩?”一則漫不經心的問題從他的嘴縫裏飄出。再多麻煩,是她的事,與他無關。

    可蘇又旦還當真尋思起來該怎麽迴答這個問題。多麻煩?這要怎麽衡量?出了名的囂張跋扈,名聲臭到連街邊乞兒都不稀罕她的施舍;三天兩頭的打架滋事,前些日還聽說在賭坊輸了不認賬,最後還得姚四爺去贖人;據說還強搶人家小妾拉進府裏做丫鬟……諸如此類的事跡,一整夜都說不完啊。

    就在又旦糾結著該用什麽詞匯一言以蔽之時,有人替他來詮釋了。

    “哎喲,兔八弟,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這般尖銳譏誚的語調,蘇步欽不用抬頭,也能猜到來人是誰。他恭謹作揖,垂下眼眸不敢直視來人,唯唯諾諾地給出迴應,“是啊,太子還沒迴宮嗎?”

    “嗬,特地等你。”說著,太子舉步,逼近他。卻被忽然躥出擋在蘇步欽麵前的又旦硬生生地截住,他不悅蹙眉,厲聲喝道:“死奴才,我們兄弟間說話,有你什麽事,給我死一邊去。”

    居高臨下的命令並沒嚇退又旦,倒是蘇步欽抬了抬手,輕搭在他肩

    上,未發一言,卻讓輕易讓又旦乖順地退到了一旁。

    這一幕落入太子眼中,愈發覺得憋氣,他說的話還不如蘇步欽有份量?斜瞪了又旦一眼後,他暗暗把這筆賬記了下來,矛頭又一次對準了蘇步欽,打算先把今天的帳清幹淨,“你以為巴結了十三蕩就能把爺嚇住?爺會怕了她?!”

    話落,他頭一偏,眼風掃過身後那群狗腿。

    眾人迅速會意,領頭的是工部尚書家的公子,手落在了蘇步欽的衣襟上。

    ——砰。

    悶悶的聲響在孔廟的大殿裏迴蕩。

    蘇步欽隻覺得身子被人甩了出去,眼前一黑,下意識地用手臂去撐,一陣皮搓開的刺痛感自掌心傳來。

    “知不知道她剛才跟爺說了什麽?她說你是她的人,警告爺往後再也不準碰你,是警告!”怕蘇步欽的理解能力不夠,太子特地把重點提了出來。邊說,他邊舉步,直至把蘇步欽逼到了牆角。

    他抬腳踢跨在蘇步欽的肩邊,稍稍彎身,手肘輕撐著微曲起的膝蓋,居高臨下地睥睨著麵前狼狽的人,稍稍覺得暢快了些。

    偏偏這隻“死兔子”不懂看人臉色,盡挑了些太子不愛的話說,“姚……姚姑娘她也隻是被家裏人寵壞了,以為姚家無所不能,所以才那麽不知天高地厚,太子別同她一般計較。我經常陪你玩石頭剪子布就是了,太子還是別去找她麻煩了。”

    聽起來像是求饒,可太子卻覺得刺耳極了。什麽叫“以為姚家無所不能”?姚家那群人平時見了他不行君臣之禮也就罷了,至少個個都還懂得客客氣氣的,現在算什麽意思,連個庶出的死丫頭都能蹦到他頭上了,他還必須礙於姚家勢力忍氣吞聲,不去找她麻煩?呸!笑話了!

    “幫她求情?還真是情深意重啊。想要表現男人氣概是嗎?好啊,我放過她,就由你代她受過咯。”太子索性把所有的氣撒在了蘇步欽身上,說完後,他便放下腿,站直了身子,輕佻地吹了聲口哨,手一揮,示意狗腿們可以行動了。

    “太子爺,要怎麽玩?”狗腿還是有理智的,蘇步欽畢竟是個皇子,沒有太子的明示,誰也不敢做出頭鳥。

    “今兒玩點新鮮的吧。”揚唇露出一抹壞笑後,太子的視線停留在了蘇步欽身上那件華貴的衣裳上,依稀記得這是父皇前些日嫌蘇步欽穿得不夠體麵,特地賞賜的,可惜這兔子配不上這名貴料子,“把他衣裳扒光,誰拿到衣裳就到爺這兒來兌獎,獎品豐富。”

    可想而知,獎項設置如此誘人,誰會不賣命?

    蘇步欽錯愕迴神,掀開眼簾,視線渙散的綠瞳凝了凝。皮肉之傷玩膩了?蹂躪人的手段也開始走高端路線,流行起精神鞭撻了嗎?

    奉命而上的人擋住了光線,被圍困在陰暗角落間,蘇步欽清楚自己逃不開,他們甚至沒給他做足準備的機會,頓時就蜂擁而上。他下意識地伸手擋在前頭,微偏過頭,視線掠過人群落在了一旁的又旦身上。

    淡淡的一道視線,幾乎沒有夾雜絲毫的情緒,卻讓護主心切的又旦不得不收住衝動,落在腰間佩劍上的手無奈移開,最後索性別開視線。唯有不去看眼前的畫麵,才能夠做到安守本分;也唯有他安守本分,太子爺才不會變本加厲。

    當蘇步欽被強行剝去衣裳後,殿裏頓時陷入靜謐,太子詫異地看著楚楚可憐縮在牆角的目標,並沒能如願見到光著膀子的蘇步欽……“死繃帶兔!你有沒有毛病?大男人居然還在衣裳裏頭綁布條!”

    “別碰我。”蘇步欽忽而出聲,仍舊是輕淺嗓音,如柔風過境,隻掀起些微漣漪,勾勒不出波瀾壯闊的氣勢。卻又似乎不同於以往,一字一頓間的吐納,透著隱隱陰狠。

    太子愣了片刻,蹙眉看向麵前那個低垂著頭的蘇步欽,像是頹敗的,可又讓他覺得有種不寒而栗的氣息。最終,他把一切歸咎於陰冷的寒風,反倒對那層布條存在的意義更為好奇,“繼續,繼續剝,把那些纏在他身上的白布條給剝下來!”

    太子爺意誌堅定,自然沒人敢再進諫違了他的意。

    冷眼看著麵前那隻“繃帶兔”被一層層剝開,太子的嘴角不斷抽搐。他到底每天是有多閑?可以閑到把自己綁成這樣?就算是個娘們,都無需如此潔身自好吧!

    半晌後,手下的人大功告成了,太子的表情卻比先前更驚愕了,四周又一次歸於沉寂,驀然響起的清脆聲響變得尤為刺耳。

    ——啪!

    蘇步欽猝然抬頭揮手,看起來隻是指尖輕擦過某隻還來不及從他身上移開的爪子,可這“輕擦”製造出的聲響足以泄露出實際威力。喉頭在他白皙光潔的脖間輕顫了下,那雙向來隻承載著天真的眸冷冽得有些突然。

    隻是,誰都沒心思去在意他的轉變。

    除了又旦之外,那一雙雙眸子全都聚集在了蘇步欽赤條條的身子上。試問,若是一隻軟弱、沒個性、人人隨意蹂躪的玉兔,被扒光後卻赫然迴饋給眾人一道詭

    譎紋身,以線條來看是隻正弓著身子的黑豹,栩栩如生,獸瞳間仿佛還散發著危險光芒,極為傳神,這種意料之外的衝擊感,讓人怎能不驚訝?

    有紋身不奇怪,他若是紋隻兔子,太子很能接受。可偏偏是隻性機警、擅蟄伏的豹。

    一道道費解又失神的目光,讓蘇步欽眼神一沉,思緒變得有些模糊。他似乎見到了有個明黃色的身影就這麽立在他跟前,負手而立,含著玩味笑容,帶著賞玩之意用視線便碾碎了他的尊嚴。

    冷著臉,他抬起手,沒人知道下一刻他原本究竟想做的是什麽,因為有塊板磚不安分地從殿外飛了進來,不偏不倚地砸中了某隻狗腿的腦門,隨即而至的是道怒不可遏的嬌嫩嗓音。

    “你若是有種就去把均國皇子的衣裳給扒了,欺負自家皇弟,算什麽男人!”

    甩出板磚後,姚蕩拍了拍手上的塵,衝上前攔在了蘇步欽跟前,順手解下身上的大氅塞進他懷裏,不怕死地朝著當朝太子爺叫囂。

    “你算個什麽東西,敢教訓我。以為抬著姚家的招牌,本太子就不敢動你是不是?”

    “哈,太子爺也需要自己動手?稟告聖上說姚家十三小姐忤逆犯上、意圖謀反,誅了姚家九族,不就得了。”她極為挑釁地往前邁了一步,瞪大雙眼死死逼視著太子,好心地幫他出謀劃策。

    “你……”任是目中無人如太子,仍舊知道姚蕩惹得起、姚家卻動不得,若是真這麽做,怕是離改朝換代的日子也不遠了,“好,別說爺以權謀私。這隻兔子就放這兒,你大可以帶他走,但你最好想清楚,領著他跨出這院子,往後在學府你就別想有好日子過!”

    “啐。”她不屑地嗤出聲,跨步上前,有些吃力地扶起蘇步欽。

    見狀,又旦掙迴神,趕緊上前幫忙。

    就這麽堂而皇之的,姚蕩把蘇步欽給帶走了,隻留下一幹不知所措的圍觀群眾,外加臉色難看至極的太子爺。

    ~﹡~﹡~﹡~﹡~﹡~﹡~﹡~〖.安思源.〗~﹡~﹡~﹡~﹡~﹡~﹡~﹡~

    “笨蛋!傻子!白癡!被人欺負成這樣都不懂反抗!”

    “有權也不懂得用,老天爺讓你投胎到皇家,真是暴殄天物!”

    陣陣咬牙切齒的謾罵聲不斷從姚蕩唇間飄出,為了表現出自己的怒其不爭遠不止於此,她還用力地踏著每一步,恨不得把腳下的階梯給蹬穿了。偏偏身旁的男人像是完全感覺不到她的不

    爽,竟還能揚起一絲和他身上青紫傷痕全然不符的笑容,他到底是有多習慣這種屈辱至極的生活啊?就哪怕一丁點的反抗精神都沒勇氣擠出嗎?

    “笑什麽笑!也不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活像是倌倌樓裏伺候人的兔相公。你好歹是堂堂八皇子啊,就算曾經淪為在質子,也不能這樣自暴自棄。架勢懂不懂?麻煩拿出點皇子該有的架勢啊!”顯然,姚蕩已經快被氣得嘔出血了。

    再看向身旁的蘇步欽,散漫地把她的大氅搭在肩頭,連係帶都不懂得係,任由它敞開著,招搖著惹人垂涎的□上身,簡直就跟那些賣藝賣笑兼賣身的男人一個樣。

    “姚姑娘,我七歲就被送去均國做質子了。嗬嗬,還沒來得及學皇子該有的架勢。”他彎起嘴角,加深笑意,藏掩掉心思。

    “笨蛋,就是像我剛才那樣對著太子大小聲的架勢!”

    “哦。”他露出一臉“孺子可教”的神情,用力點頭。

    卻換來了姚蕩的將信將疑,她完全有理由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聽懂了,又是不是真的會運用了?轉了轉眸子,她覺得還是保險一點好,“呐,你現在試著對我吼吼看。”

    “上車。”

    “欸?”這不是吼,是命令!

    “我說,上、車。”

    “……”她沒聽錯,這真的是命令。是彷佛可以蔑視萬物、淩駕於眾人之上的口吻。比她對對著太子吐出的大小聲更具威懾力,比太子張口閉口爺來爺去的更有君上架勢。

    “我不想說第三遍。”

    “你你你你……”姚蕩轉身,不敢置信地瞪著他。見他已經鑽入恭候在山門外的馬車裏,蔥白手指挑聊著車簾,身子微弓,臉色冷峻,眉梢挑出的弧度甚是漂亮又帶著顯而易見的不容置疑。

    瞬時,她腦中蹦出了個大膽又離奇的猜測,他的柔弱好欺負,該不會全是裝的吧?

    很快她就自我否決了這天真願望,因為馬車裏的人即刻就被打迴了原型。

    綠瞳間的清冽神色渙散開,取而代之的是無措,另一隻手搭上了後腦,尷尬揉撫,憨憨笑意躍然於嘴角,他噙著極不自在的語態,為自己方才的表現而忐忑,“唔,我實在不會吼人,是不是學得很不像樣?不好意思,我……”

    “沒有沒有,很好!貴在神似!保持住!”

    保持?他聽話地再次掃去清澈笑容,瞳孔間的不耐氤氳住一縷陰霾覆在了眉宇間,“你若是

    想凍死在這,那恕我不奉陪了。”

    “欸,等我,等等我……”這殺千刀的死兔子悟性會不會也太高了點?不僅神似還形似,當真就撂下簾子,示意隨侍揮動馬鞭,棄她於不顧。姚蕩咬牙,不知道是該欣喜自己的教導有方,還是該咒罵他的忘恩負義;倒是很清楚她傻乎乎地在山腳下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了,都沒瞧見姚府派來接她的馬車,若是不搭這順風車,她是真有可能會被凍死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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