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漸出宮後,腦子裏還想著那張臉。


    他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在他心裏,這名皇帝陛下算不上一個好皇帝。


    在他去往北望關的時候,他才知道這個國家已經病入膏肓。雲京附近的州郡還好,邊陲之地的百姓已經無地可耕,耕地盡歸權貴,因此民不聊生。雲京裏,就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丞相公然買官賣官,甚至與神鴉司勾結,黨同伐異,結黨營私,而皇帝陛下卻無法可施。


    再加上神鴉司已經尾大不掉,難以收拾;雪族奴隸販賣泛濫,這便是隱患,更是與雪族這等強敵不可解仇恨的根源之一……


    這個國家需要改變的,太多了。


    如果現在的皇帝有那麽多做不到的事情,那麽就從下一代開始做麽?


    假如皇帝陛下是這種心思的話……


    蘇漸搖搖頭。


    太師、太傅、太保,一人兼任,這讓蘇漸壓力山大,就好像被自己最擅長的“青峰意”壓製一樣,透不過氣來。


    他答應陛下,也並不是因為陛下所說的,令南萱入宮的事情。


    而是他隱隱覺得,自己應該為這個國家做些什麽。


    該做些什麽的。


    盡己所能。


    蘇漸歎了口氣,心道,你又不是救世主,攬什麽瓷器活?


    出了皇宮,蘇漸又坐上馬車,迴去蘇府。


    可是,在半路上,蘇漸又想到了一個人。


    於是馬車變向。


    …………


    蘇漸跳下馬車,下意識地要給點銀錢,卻又想起這是皇宮的馬車,於是不好意思地揮手作別了車夫。


    他轉臉看向身後,看著那處府邸前的兩尊獸像,莫名感到一絲沒落。


    這是他第三次來慕容府。


    第一次,是那一夜蘇漸擁抱爾嵐的時候。爾嵐羞怒迴府,並且與他立下了約定。


    打敗李君獨,我便迴來。


    第二次,則是他失去爾嵐之後,醉酒迴京。


    那一天,他沒有獲得老人家的諒解和寬容。


    這一次,是他第三次來。他仍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隻是下意識地想來。


    他走進慕容府,或者說前征西將軍府,卻沒有人迎接他。


    老門房不在門口。


    這讓蘇漸感到奇怪。他記得那個老門房,也記得對方鏗鏘的話語。所以沒有看到老門房,蘇漸還真有些不適應。


    就在這時,他的耳邊隱約傳來哭聲。


    …………


    老太太是在蘇漸進門的時候走的。


    她生前是朝廷的三品誥命夫人,征西將軍正室,死後,卻也隻是一具冰冷而無意識的軀體。


    蘇漸來晚了一步,所以沒有聽到她的遺言。他很希望她能罵自己一頓,罵自己殺了她的孫子,罵自己將她的孫女逼向了絕路,罵自己的無能為力。


    可是,仿佛是不想見他,在他跨入慕容府大門的時候,老婦人走了。


    正如世間千千萬萬或特殊、或普通的老婦人一樣,閉著眼睛,眼角有淚,似乎是很疲累,或者很悲傷。


    蘇漸默然迴了蘇府。


    他參與了喪禮的全部過程。


    陛下的聖旨沒有讓蘇家人歡顏,因為這道旨意來得很不是時候。


    老婦人棺槨入土的時候,是一個陰天。她歸入了慕容家的祖墳,葬在了丈夫的身邊。


    蘇漸沒有落淚。畢竟他和她沒有什麽感情,除了被她罵過一次之外,蘇漸跟她沒有什麽太大的聯係。


    然而,終究還是有些不太舒服的。


    爾嵐,你的奶奶也死啦。


    他在心中翻來倒去地念叨著這一句,然後,在行禮的時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結結實實地磕了好幾個頭。


    這幾個頭,是他為爾嵐而嗑的。


    從此以後,在雲京,在大周,慕容家再沒有半點痕跡。


    恰似一陣秋風,掃清了落葉。


    寒冬,就要到了。


    …………


    雖說是太師,實際上蘇漸為太子授課的地方,並不是東宮,而是白鹿書院。


    太子乃是一國儲君,身份尊貴無比,身邊應該守衛森嚴。然而,皇帝陛下卻很放心地將太子殿下送進了白鹿書院。


    因為如果要說保護的職責的話,蘇漸無疑是最合格的一人。


    在白鹿書院,有著眾多的坐忘境高手;而蘇漸本人,更是擁有和無憂境一戰的實力。在這種情況下,太子殿下在白鹿書院學習,便成了很自然的事情。


    隻不過,他本人似乎並沒有什麽書院弟子的覺悟。


    他比沈雪朔更加驕傲。沈雪朔的驕傲是因為她的強大,而他的驕傲,是因為他的爹。


    他是皇帝唯一的兒子,將來的皇帝,所以他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和一幫將來的臣子、甚至是臣子都算不上的書生們以同窗相稱。


    所以他很不滿意,為什麽自己不能坐在東宮的舒適書房裏學習,非要跟著這些人一起,跟著那個可惡的家夥學習呢?


    他皺眉,發現了最後一排囂張看著自己的藍眸少年,不明白對方的眼神裏,為什麽有那麽可怕的殺氣。


    他當然不害怕,隻是不喜歡那種眼神。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李君獨曾經發過一個誓言。


    將雪族人帶到大周來,為他們奪迴他們應得的土地,這是李無心和李君獨發過的誓言。


    所以,當李君獨知道這個年輕人身份的時候,眸子裏,出現了久違的殺意。


    蘇漸不知道他的殺意從何而來,因為按照蘇漸對李君獨的了解,他應該不會對這麽弱的人產生殺機才對。


    不過殺機,隻是一瞬。


    他很快閉上眼睛,一如往日,開始冥想。


    太子姬剡哼了一聲,目光突然遲滯。


    他看見一個極美的少女。


    那個少女淡然看著桌麵上的書冊,似乎就算是太子殿下親至,也幹擾不了她絲毫。目前的她,隻對書本感興趣。


    姬剡還從沒有遇見過敢於如此無視自己的女人,所以他感到很不適應,很不開心。


    蘇漸也很不開心。


    這個教舍裏,起碼有三個人,姬剡是惹不起的。第一個,自然是身為太子太師、太保、太傅的自己;第二個,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暴起的李君獨;第三個,就是那個實際上已經是無憂境恐怖修行者的沈雪朔。


    他清了清喉嚨,然後讓姬剡坐在一邊,開始授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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