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忘樓,是白鹿書院最重要的部分之一。


    坐忘樓分為六層樓。以修行的六種層次,分為第一層初辨樓,第二層物化樓,第三層坐忘樓,第四重無憂樓,第五層逍遙樓,第六層化夢樓。


    因為在這座樓裏,曾經走出過許多的坐忘境修行者。所以,在大門前,才會掛著“坐忘樓”的牌匾。


    所以這座樓,才會被稱為坐忘樓。


    蘇漸看著那些自己曾經甚至不敢接近的書冊,感受中從書本裏隱隱溢出的先輩意念,激動得有些顫抖。


    但是他的眼神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他知道這些都是自己曾經仰望的高山。


    但是,他也清楚明白,這些,不過是自己以後將會跨越的高山。


    僅此而已。


    坐忘境,被稱為人境的最後一個境界。至少在目前,蘇漸不用擔心以自己的境界,還需要擔心誰會都自己不利。


    那種被人緊緊追趕、不得不追趕某人的緊迫感,已經伴隨著李君獨的戰敗,消失不見。現在,他隻需要享受清閑的日子,享受自己想看什麽書,就看什麽書的那種悠閑。


    隻不過,在坐忘層裏,居然沒有人。


    他本以為,如果李君獨傷勢已經痊愈的話,應該會來這裏看書。


    或者,有什麽其他學生,比如上一屆的師兄師姐在此徘徊。


    想不到,這裏隻有他一個人。


    不過,他突然又覺得有些自豪起來。


    因為,南萱,自己的老師,居然在境界上還不如自己。


    **************


    在第三層樓裏轉了會兒,蘇漸沒有打開任何一本書。


    他比誰都更能領會著書中的力量。隻是區區物化境的書冊,其中蘊含的殘意就已經讓蘇漸無法承受。這裏的書冊可都有坐忘境修行者的殘念,如果一個不小心,死在這裏,恐怕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蘇漸走下樓,再一次確認南萱不在之後,有些悵然若失地離開。


    他如今過目不忘,所以自認也不需要特意去背誦什麽。所以他也並沒有迴去上課,而是在書院裏閑逛著。


    當他走到書院後院的那處九曲長橋前時,他突然聽見一陣塤聲。


    那塤聲嗚嗚咽咽,如泣如訴,如歌如慕,令人痛斷肝腸之餘,竟也隱隱有一種歡欣之感。


    蘇漸聽得精神一振,不自覺地走上了那座九曲橋。


    橋身幾乎緊貼水麵,橋下水流清澈無比,一尾尾金魚結群遊動,在水下如同金色的水藻,賞心悅目。


    蘇漸循著那塤聲往前走著,不知不覺走進了一處水榭。


    琳琅水榭。


    那塤聲停止之後,突然群塤齊奏,樂聲大作。雖然是同一首曲子,但是樂聲參差不齊,顯然吹奏者的技藝也並不均勻。此時此刻,這曲子簡直不堪入耳,聽著有些像豬圈裏一群豬仔哼哼。


    蘇漸捂著耳朵,透過水榭的青色帳幔,往裏看去。


    一個身著湖藍色長裙的少女正皺眉巡視眾人,臉上滿是不悅之色,正是樂科教習,棋聖大人的孫女,南萱小姐。


    蘇漸笑了笑,心想,教這麽一幫五音不全的音癡吹塤,也著實難為她了。


    南萱突然叫了聲停,然後把手裏的塤重重往桌子上一放,似乎跟誰賭氣似的,開始批評起來。蘇漸看著這個年歲和自己相仿,平日裏盡然是端莊嫻雅的女子,突然變得和鄰家小姑娘一樣得理不饒人,頗覺有趣,不覺笑了一聲。


    南萱耳廓微微一動,往笑聲處怒目視來。當她發現笑聲來自蘇漸,一臉的怒容立刻變為了驚訝和失措。


    蘇漸暗自讚歎這些玩音律的人的耳朵實在有夠靈敏,一麵抱歉地對她笑了笑,表示不打擾她教課,轉身就走。


    他重新走上曲橋,還沒轉過幾個彎,突然身後一縷清風無聲撲來。隨之而來的,是淡淡的梅花香氣。蘇漸心中一動,立刻迴頭,下意識地擰起拳頭,卻發現南萱居然從水榭裏走了出來,出現在自己的麵前。蘇漸笑笑說道:“怎麽不教課出來閑逛?”


    南萱哼了一聲,看著蘇漸的眼睛,仿佛在埋怨什麽似的,說:“我的課又沒有人聽得懂,我不出來幹什麽。真奇怪,都說能考進白鹿書院,每科成績都均在乙上方可,怎麽這些學生的樂感都這麽差。”


    蘇漸笑了笑,說道:“我每科都是交白卷,來書院的時候,境界完全不行,不照樣進來了?這個世界,終究還是看錢和地位說話的。”


    南萱聽了蘇漸的話,顯得很是訝異。


    “隻要有錢,就能進書院?”


    蘇漸不想讓南萱對這個世界有太多負麵陰暗的看法,笑了笑說:“其實還好啦。像我這樣的,其實還少。畢竟隻是靠錢就能進白鹿書院?這一點想法是不是很天真。能進入白鹿書院的學生,其實都有真才實學。坐在裏麵胡吹的那些家夥,隻不過不善音律,就好像不能修行一樣,隻是每個人自己的特性。”


    南萱認真地問道:“你好像完全沒有恨他們。”


    蘇漸奇道:“我恨他們幹什麽?”


    “他們之中,有很多人都曾經侮辱過你。”


    蘇漸莞爾一笑,道:“我早就在白鹿祭的時候就說過,他們的看法與我毫無關係。”


    南萱點點頭。


    她遲疑了一下,問道:“爾嵐的傷怎樣了?”


    “她啊,今天來上課了。話說,你怎麽不問問我?”


    南萱又恢複了平日裏讓蘇漸無可奈何的樣子,撇撇嘴道:“看你走來走去,就應該是沒事啦。再說,你受傷那天你的傷口就愈合了。我想,既然你能連李君獨的心髒都能瞬間補好,隻要你清醒過來,你那點傷,還不是小事一樁?”


    蘇漸暗自欣賞著南萱的聰敏,卻也學著她的樣子,撇撇嘴,笑道:“你就不能裝作擔心我的樣子?”


    南萱還想迴嘴,突然聽見身後傳來眾人竊竊私語之聲。她莫名得臉一紅,嗔道:“不和你說了,沒正形的。”


    看著南萱走進水榭,聽著裏麵的哄笑聲和南萱的嗬斥聲,蘇漸仿佛感覺到了什麽,皺了皺眉頭,轉身離開。


    **************


    他三轉兩轉,轉到了棋聖草廬,想了想,端正了表情,邁步跨了進去。


    然後,他和欣喜無比的師父下了兩盤棋,吃了一頓飯,離開了草廬。


    他在明淵閣變看了一會垂柳,然後離開。


    蘇漸在宣武坪附近逗留了一會,看著那個曾經染了自己鮮血的流雲台,看著上麵曾經看來典雅古樸如今看來卻深奧複雜的符文,發了一會呆。


    然後,他離開了宣武坪。


    他來到了書院門前的那個小茶樓。


    他坐在二樓臨街的窗邊,看著那些街上人來人往的人,默默地坐著。


    他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總覺得哪裏少了。


    他想了一會,終於還是明白自己哪裏不對勁。


    他想看見南萱。


    不僅僅是因為南萱和那個世界的摯愛很像,而是因為和她在一起,真的很舒服。


    可是蘇漸也明白,自己需要遠離她。


    雖然自己身在大周國,但是在他的概念裏,還是一夫一妻比較正確。


    然而,那種看見了想著要遠離,看不見卻又想她的複雜心情,也隻有處於愛戀狀態的人才會明白。


    蘇漸莫名地覺得有些燥熱,其實此時,雲京的空氣還有些幹冷。


    這時候,從樓下走上四個人來。這幾個人看起來都是文士打扮,看起來文質彬彬,卻皆有愁緒擺在臉上,一個個唉聲歎氣。坐下之後,隨便點了幾份點心和茶水,一個個都默不作聲,把二樓的風雅氣氛都弄得極為沉悶。


    一個人突然低聲罵道:“哼,混賬的吏部,瞎了眼睛的皇帝。”


    蘇漸被這句話嚇了一跳,心想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居然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出來,這個人不是活膩了,就是瘋了。


    可是另外三人卻並沒有勸阻同伴的意思,反而一個個看似心有戚戚,隻是敢怒不敢言罷了。


    那個見沒有理睬自己,不知是膽子更大了,還是故意要讓所有人都聽見,聲音反而大了幾分。


    “那個何世成胸無點墨,竟然還能位列四品,平日裏作威作福,著實可惡。可是最可惡的,便是這朝廷買官賣官之風氣,如果此風不止,恐怕大周朝敗亡之日也不遠了!”


    另外一個人終於忍不住說道:“陳兄你少說兩句,你家裏還有妻兒老小,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好自斟酌!”


    四人之中最年長者冷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李兄你倒是孤身寡人一個,怎麽也不敢說呢?”


    姓李的那文士臉色微黯,長歎了一聲。


    “非是我不肯說,不敢說,實在是說出來也沒用。那何世成是什麽人,他的官是怎麽來的,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我肯說,敢說,又有什麽用?誰會聽我們的話?那個沈彬貴為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京城裏,誰還能扳得倒他?尤其是他仗著皇帝的寵信,這些年來趁著征北將軍鎮守塞北,和安士儒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就算是皇帝陛下願意聽我們說,又怎會相信我們?”


    最年長者怒道:“哼,不過區區一豬狗,仗著自己是皇親國戚,就敢如此亂政!沈彬,如果他再如此胡作非為,將來必遭天譴。”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有一張桌子上傳來一聲嗤笑。


    那嗤笑極冷。


    四人怒目而視,往那張桌看去,一人怒道:“你笑什麽?”


    那桌邊端坐之人端著一杯茶水,目不斜視地看著杯中碧葉起伏,淡淡道:“我一笑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酸儒,也敢妄議朝政;我二笑你們幾個不知死活,居然敢惡語中傷當今丞相大人;我三笑你們四人居然還無知迂腐到如此地步,居然相信所謂天譴?”


    他放下茶水,無比冰冷的目光鎖死了四個人。


    “如果真有天譴,那還要刑律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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