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漸看著自己落下的黑子,鬆了口氣的同時,也在暗暗地祈禱南萱能夠發覺。


    餘榕經過短暫的思考,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應對,在棋盤上很遠的一個角落裏落了一子。


    蘇漸並不是一個熱愛榮譽的人。為了書院的聲譽而熱血沸騰,並不符合他的風格。


    可是麵對這樣危機四伏的棋局,上輩子在棋秤之上縱橫的感覺,又悄然迴到了她的身體裏。他的手心開始滲出汗水,他的全身都因為對手的棋而微微顫抖。


    實際上,他如此認真得對待這一局棋,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不管他有沒有意識到,實際上他此時此刻,已經把南萱當成了那個世界的她。他和她此時並肩作戰,所以他不想輸。


    南萱陷入了長考之中。


    良久之後,她終於出手。


    蘇漸皺眉,心情複雜地按照她的指令,拍下了一枚黑子。


    ……


    雖然很不情願,但是為了履行賭約,蘇漸隻好跟著南萱來到聽風小築。


    從提出盲棋,再到讓蘇漸替雙方落子,都在南萱的計劃之內。下盲棋是一種很大膽和很冒險的對弈方式,稍有不慎,便會產生一連串的判斷失誤和思緒混亂。但是南萱很擅長下盲棋,從小到大,都是如此。南萱更確信,餘榕在這方麵,肯定不如自己。看似公平的對弈,實際上她占了很大的便宜。這都是因為她並不確認自己能在公平的對局裏,戰勝這個能夠和棋道神話分先對弈的少年餘榕。


    然而餘榕的強大仍然在她的意料之外。在她的進攻裏,對方不僅絲毫不亂,還防守得滴水不漏。目前他的確處於劣勢,但是……


    他居然在不知不覺裏,給自己設下了一個陷阱!


    適才的一手,她的本意是消滅餘榕的那片孤棋。如果可以成功,便等同勝利。然而,對方這片誘餌卻是一個致命的陷阱。如果不是蘇漸棋子下錯了地方,她根本看不出其中的玄機,一著棋錯,滿盤皆輸!


    裁判問是否按照她口述的那著行棋,她當然要選擇蘇漸的走法。因為蘇漸雖然放錯了棋子,卻將自己的損失降低到最少。


    更加令她意外的是,餘榕居然沒有表示反對。即使這意味著,餘榕不僅知道她看穿了自己的計劃,更加選擇了包容南萱近似作弊的做法,放棄了原本屬於他的必勝的機會。


    ……


    南萱長考之後的一手,讓蘇漸詫異,讓餘榕動容。


    這枚棋子義無反顧地撲在了餘榕的陷阱裏,仿佛一個倔強的女孩,勇敢地麵對那個放過自己的敵人。


    她隻是來接受自己的宿命,來迎接自己逃避過的那個失敗嗎?


    餘榕報出了兩個數字,臉上仍然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


    ……


    公孫清揚的兩道劍眉微顫,緊緊抿著的雙唇微啟,發出一聲歎息。


    公孫清揚苦笑著看向坐在自己麵前的那個老者,看著對方風輕雲淡的模樣,不禁有些失落。每天找棋聖大人學習棋藝,本以為自己會有所進益,想不到在真正的高手麵前還是不堪一擊。


    難道我真的沒有這個天份?


    他苦澀地想著,開始收拾棋子。


    ……


    宣武坪上的弟子們收到了公孫清揚落敗的消息,頓時嘩然。


    “這個術科教授平日裏耀武揚威的,看來也沒什麽本事嘛。”


    “哼,看他以後還怎麽好意思跟我們抖威風?”


    “不行就別上嘛!宋允之被沈雪朔一百手解決了,公孫清揚也好不到那裏,看來平日裏越是狂妄的家夥,在關鍵時刻都越是靠不住啊。”


    也有一部分學生仍然保持著理智,正色說道:“別說了,無論公孫先生平日裏如何,但是至少這一戰,他是為了我大周,書院的榮譽一戰。這種壓力,你們誰有勇氣承擔?”


    “不錯,不管結果如何,至少他已經努力過了。不要說別人不行,選人出戰的時候,你們怎麽沒人出來?現在在這裏說什麽風涼話!”


    意見相左的兩派起了口角,宣武坪頓時亂作一團,好像一鍋沸騰的米粥。


    就在這時,餘榕和南萱的對弈棋譜,送了過來。


    一個教習看著棋譜,在嘈雜的吵鬧聲裏皺起了眉頭。他搓著手指,不安地對另一個教習說:“南萱雖然已經盡力了,可是你看,她在這裏下的一手,看似能夠殺掉對方這塊孤棋,但是反而中了對方的圈套……現在,她反而被對方追著打,一開始的優勢已經蕩然無存。”


    “不錯,而且她的思緒明顯已經亂了。這三著棋明顯是她記憶錯亂的結果,完全是無用功。浪費了三步,完全落了後手。”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唉……”


    “丟人敗興啊!這下還不淪為笑柄……盲棋,哼。”


    “輸定了。”


    眾教習的分析判斷很快傳到所有學生的耳中。


    一種名為失望、無措的情緒,像瘟疫一樣傳染開來。


    …………


    蘇漸看著棋麵,目光落在幾處孤零零的棋子上。


    這幾處棋子和周遭的黑棋失去了聯係,於大局無益,顯然是南萱的記憶錯亂所知。看起來,經過了大量的記憶和計算之後,南萱也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是的,她不認輸的倔強很值得敬佩,甚至為了公平,主動踏入了對方的陷阱裏,寧願讓餘榕的計策成功。但是這樣一來,也讓自己的棋陷入了絕境。


    蘇漸淡淡一笑,感受著背後南萱的沉重唿吸聲,感受著她的溫暖。


    和她,真的好像。


    “真是倔啊。”


    蘇漸在心裏歎息了一聲,按照餘榕的話,放下了一枚棋子。


    然後,他的目光在棋麵上一掃而過。


    南萱聽見餘榕報出的那著棋,久久繃直的身子突然輕鬆起來,長出了一口氣,報出了蓄謀已久的一著。


    蘇漸搖搖頭,開懷一笑,莞爾。


    聽到南萱的應對,餘榕的眉尖一挑,臉上分明有些驚異,眼皮快速眨動,頭微微一偏。


    他第一次露出了慎重的表情。


    ……


    公孫清揚背著手,走出了聽風小築。


    迎麵而來的是學子們失望的表情,幸災樂禍的表情,不屑一顧的表情;他們奚落地看著他,用沉默的不屑注視著這個落敗的書院教授。


    公孫清揚平靜地看著他們,對他們的失望神色,視若無睹。


    但是,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眼中也有淡淡的失望。


    他背著雙手,慢悠悠地走到了宣武坪。他遠遠地看著那處巨大的演示棋盤,看著棋麵上的黑白錯落,默然不語。


    他的耳邊隱隱傳來學生們的嘲諷聲。


    他站在風中,雪白衣袂擺動,聽著議論聲,神色如常,隻是眼中的失望卻越來越無法掩飾。


    “老師!”


    幾個學生走到了公孫清揚的麵前,麵帶笑容和鼓勵。


    公孫清揚平靜地看著他們,問道:“什麽事情?”


    一個女學生再三猶豫,終於還是鼓足勇氣,雙頰緋紅地說:“先生,你……你很厲害了!就算輸了,也是雖敗猶榮!”


    “先生,不管你是贏是輸,我們都非常尊敬你!因為你有勇氣,能承擔起書院其他人都不能承擔的壓力。隻是這一點,就已經勝過那些滿嘴風涼話的家夥!”


    公孫清揚看著這些學生,嘴角終於揚起一絲笑意。


    他笑,並不是因為有人認可他的努力,或者有人選擇對他鼓勵和包容。


    公孫清揚忍住笑意,目光落在那座高高立起的大棋盤上,故作嚴肅說:“別說了,我們不是還沒輸嗎?一勝一敗,正好打平。”


    “現在,就看那個小丫頭——還有那個臭小子的了。”


    …………


    餘榕低著頭,右手拇指、食指在膝蓋上慢慢搓動,仿佛正在進行某種計算。


    蘇漸卻沒有關心對方在幹什麽。


    他的眼睛漸漸發亮。


    兩天來,他看完了意師所書寫的《物化辨析》三層的典籍,並且領悟了這書中的所有的意。那些意曾經如烏雲一樣遮蓋了書中的世界,那些意如同海洋一般,充斥了書中的天地。任何一個意師哪怕能夠領悟十幾個意,都可以成為世人景仰的存在。


    而他,領悟了上萬的意。


    可是,他不知道如何來運用這些意。他能看懂,卻無法靈活運用。


    如今,可以說他是一個意師,卻也可以說他什麽都不是。


    蘇漸看著眼前這方棋盤,看著棋盤上錯綜分布的棋子,眸子越來越亮。


    他看懂了什麽,可是那種感覺卻一閃而逝,仿佛指尖流過的清風,尋找不到。


    就在這時,餘榕突然伸手,解開了蒙在臉上的那塊白綢。


    “我輸了。”


    他平靜地看著兩人,眼眸深處,卻著實不平靜。


    南萱長出一口氣,如釋重負地解開了黑綢,看向棋麵。


    餘榕望向棋盤,目光落在那枚南萱主動投入自己陷阱那枚黑子,還有那枚蘇漸失誤放錯的棋子上。


    他的目光移動,落在幾枚孤零零的棋子上,最終鎖定了其中最平淡無奇的那一枚。


    “不錯。”


    餘榕淡淡地說道:“那枚黑子看似是蘇漸的一個失誤放錯,實際上是一個伏筆;你主動投入我陷阱的那枚黑子,看似是愚蠢的意氣之舉,實際上是引誘我進攻的誘子;而因為之前蘇漸失誤的一著,正好和這一招引起唿應,反而成了最關鍵的一筆。”


    “最重要的是,你還佯作驚慌,故意下錯了幾手……”


    餘榕的目光落在一枚孤零零的黑子上,眼中有些歎服。


    “而這裏下錯的幾手,看似與大局毫無關係,實際上是為了掩飾其中最重要的一手……雖然目前這枚棋子還沒有任何作用,但是,三十手之後,哦,不,二十六手之後,這看似你的慌亂之著,反而會成為狙殺我大龍的決定性攻擊。”


    “有意思。”


    “伏筆之後又是伏筆,接著又是誘敵之計,瞞天過海……”


    餘榕說了許多話,最終還是流露出佩服和釋然的笑容,道:“在下甘拜下風。”


    南萱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可是,她看向蘇漸的眼神裏,卻有了幾分不一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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