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清源看著王座上那個鬢角不知何時添上了白發的男人,一時之間竟有些感傷。


    姬無夜看出了他的感傷,自嘲道:“朕自從登基以來,已經有三十年了。當年朕和先生學棋的時候,先生曾經跟朕說,棋道如王道,這一句話似乎就印證了今天的局麵。”


    馮清源沉默,看著碧綠茶水中緩緩迴蕩的青葉,似乎對他說的這些事情並不怎麽感興趣。


    姬無夜似乎也早就習慣了馮清源的風格,見他不作答,兀自說道:“很多人都以為朕不喜歡白鹿書院,其實有多少人知道,其實朕更不喜歡南陽書院和應天書院。”


    自從高祖太祖父子二人率鐵騎一統亂世,至今已有三百餘載。到了太祖晚年,周邊數國忽然同時發難,組成聯軍進攻大周。其時,大將軍高陽親率八萬健兒,將那幾國數十萬聯軍悉數殲滅,更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由,幾年間先後坑殺各國將士共計近十萬人,用累累白骨和後世罵名,為大周換來了數百年的雲央霸主地位。


    從那之後,周人尚武之風愈盛。之後的百年間竟然先後出了七個化夢境高手。雖然活躍年代不一,但是這七人仍被後人統稱為“雲央七聖”,備受尊崇。


    百年之內連有七人化夢,自然很了不起。然而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事,是這七個高手竟然來自同一個地方。


    白鹿書院。


    不知是為了製衡白鹿書院,抑或是隻是單純地祝福女兒南平公主和佳婿高陽將軍,晚年的太祖皇帝陛下又建了一所書院,名為“南陽書院”。而到了武宗時代,天子有感文教之重,於是大興書塾,並且親自開創了應天書院。


    直到最近百年,國祚漸衰,白鹿書院也再無“雲央七秀”那等驚才絕豔之人出現,不再複昔日之光輝。而在十五年前的那一次雪族反叛之時,應天、南陽中人卻屢建奇功,在戰爭之中大放異彩。直到今日,邊軍禁軍之中,朝廷州郡之中,無處沒有兩個書院的影子。


    至此,三大書院的地位形成了某種平衡。


    然而,還是有很多人並不滿足於現狀。應天書院的背後,是禦史中丞安士儒;南陽書院的支持者,便是大周丞相沈彬。如今人盡皆知,蘇家的三少爺進入了白鹿書院,不管蘇煥是不是以此來表明自己的態度,至少其他兩家準備拿這件事來做文章。


    在成婚之前,蘇漸想要進白鹿書院的事情就已經人盡皆知。在婚禮當天,蘇漸出事的事情引來了不少的猜測。甚至就算知道內情的蘇家兄弟也說不清,這件事裏麵有沒有那兩家人的影子。畢竟,隱春散並非尋常的毒藥。至少,神鴉司一定涉身其中。


    皇帝陛下說不喜歡應天和南陽兩大書院,其實是不喜歡在它們身後的那兩人。然而這幾個勢力已經是尾大不掉,想要解決這些問題,需要從長計議。所以縱然是這個手握最大權力的男人,也隻能靜靜等待。


    “還要等半年啊……”


    皇帝陛下有意無意的輕歎傳入了老者的耳中。


    老者接著喝茶,將自己的微笑隱藏在茶杯後,呷了一口,淡淡地說:“半年很快就到的,陛下。”


    這樣的態度顯然是一種信心,信心來自於把握。


    姬無夜劍眉微展,憂慮轉為從容,道:“到了那天,我們下兩盤。”


    老者差點把一壺茶噴了出來,心道皇帝陛下你的棋藝有多少斤兩你自己還不清楚?何必還讓我來陪你?


    ……


    書籍是人類知識的結晶,是人類對這個世界的認知的集合。


    但是,縱然南萱熟讀千萬典籍,在她眼前所發生的事情,卻仍然是超乎了她的認知。


    何為念力?念力是元氣轉化之後的結果。何為境界?境界是修行者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對修行法門的熟悉、心境上的體悟的集合體現。念力如水,卻需要境界來承載;境界卻如容器,越高的境界就如越大的容器。


    從來聽說越大的酒壺可以裝越多的酒,卻從來沒有聽說酒水可以把酒壺撐大。


    從來隻有境界提升之後,才會帶來念力的增強;卻從來沒有聽說過念力增強,可以帶來境界的提升。


    不過因為蘇漸原本就是坐忘境的修行者,南萱還是得到了某種結論:他隻是因為念力而恢複自己的境界罷了。如果他冥想培念到了極限,估計就會在坐忘中境停下境界提升的腳步吧?


    可是,就算如此,這種情況也足以驚人。


    南萱在想什麽,蘇漸並不知道,他揚了揚手裏的《物化中境辨析》,笑著說:“喏,我讀完了。要不要考考我?”


    南萱接過那本小冊,眉尖微挑,驕傲地笑了笑,提醒道:“還有一本呢。”


    說完這句話,她又滿是自信地說:“我們的賭約仍然有效,你看吧。不過,這次可沒那麽容易了。到目前為止,你的境界最高也不過是物化中境。雖然傳說中你曾經修煉到坐忘中境,但是自從你成婚之日大病一場,境界便急轉直下。能重新迴到物化中境,你已經是一個異數,沒必要為了一個賭約,將自己陷入險境。你難道不怕你的身體出事?”


    蘇漸沒有迴答她,而是拿起那本《物化上境辨析》,向她揚了一揚。


    南萱知道自己沒辦法說服對方,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


    然後,她跪坐在了蘇漸的麵前,神色從容而堅決。她仿似星輝般的眸子裏,有些佩服,也有幾分責備和不解,卻最終變成了一絲凝重。


    “我話說在前頭,我的境界有限,如果你發生了什麽意外,我隻能保證你的性命無憂。我現在知道為什麽公孫清揚會讓你來這裏掃地了,原來是因為你走的太快。”


    蘇漸第一次見到少女露出這種凝重神情,仿佛被她的認真和緊張傳染了一般,他也不由地開始緊張起來。


    那本書,仿佛也重了幾分。


    然而蘇漸並不是為了賭氣,才這麽幹的。


    現在,李君獨已經處於物化上境,三個月之內,他隨時成為坐忘境的修行者都不會讓人奇怪。這個天才少年有七曜星脈,這種天賦世間罕見。而且他從進入雲京之後一路挑戰,用了一年的時間,就從物化下境升到了物化上境。僅僅用了一年時間,做到了別人十年都做不到的事情,他的進步速度實在是很可怕。


    而反觀自己,無論如何冥想,蘇漸都很難晉入物化上境,他知道自己遇到了某種瓶頸。


    所以,他很想知道,物化上境是怎樣一種境界。


    他很像看看,更高處的風景。


    蘇漸撚起第一頁,像撚起一片新葉,像撚起某人的裙角,顯得有些猶豫。


    之前看那本中境秘策的時候,從書本裏湧出的意已經讓他震撼無語,五髒六腑到現在仍然有些翻江倒海;如今是要越境觀書,從某種角度來說,無異於越境挑戰。


    越境挑戰?


    想到這四個字,蘇漸的手不知何故變得極穩,唿吸也漸漸平和如常。


    他想到了那個老門房的話。


    李君獨也是人,我也是人。他可以越境挑戰?為什麽我不能越境觀書?


    蘇漸自嘲一笑,然後翻開了書冊的第一頁。


    奇怪的是,空白的扉頁並沒有任何意念流出。


    這隻是原本普通的書。


    蘇漸輕鬆了些,朝南萱笑了笑。南萱卻沒有笑,神情反而稍顯凝重。


    蘇漸低頭,再次翻了一頁,卻愕然發現書頁一片空白。雪白的紙頁在陽光的映照下,有些晃眼,更像是對蘇漸緊張情緒的嘲笑。


    蘇漸翻開第三頁,兩道眉擠在了一處。然後,他翻開第四頁,第五頁……他越翻越快,大片大片的雪白紙頁翻動,猶如一片湧動的雪原。


    蘇漸合上書,看了看封麵,確認書不會有錯之後,愕然望向南萱。


    南萱對他詢問的目光視而不見,饒有興致地看向窗外的斜陽,托著下巴,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此時此刻,距離太陽落山,隻有一個時辰。


    “我很佩服你,不過你也隻能到這裏為止了。”


    蘇漸仿佛沒有聽見南萱說什麽,他隻是低頭看著這本書,陷入了苦思。和前麵那兩本書不一樣,這本書居然是一片空白,這是怎麽迴事?難道物化上境的修行方法無法用筆墨書寫,而隻能用打禪機的方式來讓人頓悟?


    蘇漸搖搖頭。能夠書寫出這本書的,必然是一個修行者,而且是物化上境甚至坐忘境的修行者。而且這本書既然有資格被收入坐忘樓,就必然有它存在的意義。隻不過,自己暫時找不到解讀的辦法。


    南萱似笑非笑地看著蘇漸,沒有半點提示他的意思。


    蘇漸把那本書的紙頁對準了陽光,滿以為會有什麽鏤刻的隱字,卻仍然一無所獲。他有些泄氣地把書放在腿上,心想就算是比剛剛痛苦十倍,自己也能忍受,但是為什麽要給自己出這種難題?


    突然,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出現在他的腦海裏。


    他望向那本《物化上境辨析》,翻開了某一頁,看著雪白的紙頁,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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