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雪朔眼神淡淡地看著名榜,終於看到了什麽,然後無聲地離開,神情沒什麽變化。


    一個年輕人在她離開之後,也走到了榜單前;他的神色先是淡然,然後一滯,接著便是自嘲的一笑,施施然離開。


    藍眸少年李君獨緊隨兩人之後,走到了榜單前,但他隻是瞟了一眼,然後滿是輕蔑地說了句什麽,快步離開。


    爾嵐在前麵自顧自地走著,根本不管在後麵捧著兩人份書冊的蘇漸有多麽艱辛,徑自上了馬車。蘇漸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埋頭疾走,突然,他路過榜單的時候,看見了一個坑。


    青石板鋪就的道路上赫然有個坑,那坑是一個腳印形狀,裏麵的碎石已經近乎成砂,看來可怖。


    蘇漸瞪大了眼睛,心想如果這一腳踢在人的身上,估計能把人體踢穿吧!


    車夫等了半天,看見蘇漸來了,一臉憨笑道:“少爺,快快上車吧。”


    蘇漸讓他把書接過去,然後爬上馬車,鑽進車廂,看見一臉漠然的爾嵐,說:“想不到你竟然是書院新生,什麽時候考上的?”


    爾嵐難得地沒有用沉默來迴答,說:“和你一起考的,隻不過你當時沒有注意到我。”


    蘇漸一邊整理下擺,一邊笑了起來,說:“太好了,這樣我們兩個人就可發展書院愛情了。”他這句話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從心底裏,他真的有些想和爾嵐做好朋友。


    至於妻子嘛??


    蘇漸偷偷看了她一眼,發覺她臉上並沒有什麽恚怒表情,有些驚訝。


    “不鬥嘴的話太沒意思了吧,說點什麽唄……”


    爾嵐突然道:“你忘記跟他的約定了嗎?”


    蘇漸不知道爾嵐說的“他”是男是女,心想,難道之前她坐在那兒,真的是為了擋著我和那個女孩?不過話說迴來,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麵吧,你也太敏感了吧?


    他突然想到另一種可能,難不成正牌蘇漸認識那個美女?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畏戰了,不過當時既然你答應了他,就不能後悔。要不然,恐怕整個京城的修行界都會恥笑你。”


    蘇漸驟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在他的印象和眾人的口中,這個三少爺蘇漸是一個修行資質一般,修行境界尚可,除此之外別無所長的紈絝子弟。但是,究竟他和什麽人做了什麽約定,嚴重到一旦反悔,會引來整個修行界的恥笑那麽嚴重?


    “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情的?我還以為你根本就一點都不關心我呢。哈哈,果然女孩子就喜歡說反話。”


    “你,很緊張?”


    爾嵐皺眉,明顯有些擔心的成分。


    “如果你擔心,就認輸算了,相信他也不會把你怎麽樣的。至於恥笑……你的臉皮那麽厚,應該不至於擔心被恥笑這種事情吧。”


    蘇漸撇撇嘴說:“誰告訴你的?榮譽即我命你知道不?”


    爾嵐繼續說:“昨天你的境界還在物化上境,今天已經是物化下境。就算之前你仍然是坐忘境的時候,也不一定是那個李君獨的對手,更別說你現在的真實境界還略低於他。我在車廂裏看到了那個腳印。那種力量的攻擊,你能承受幾次?”


    腳印,李君獨,約定??


    蘇漸漸漸地明白了什麽,臉色陡然變的蒼白。


    他想起那個藍眸少年一直以來散發的敵意和殺氣,想到那個腳印,想到自己正在不斷下滑的境界,突然之間覺得很絕望。


    李君獨顯然曾經挑戰過蘇漸,但是蘇漸和他進行過某種約定。很顯然,現在那個約定正在臨近期限,或者將近完成,那麽到時候,自己就必須接受那個人的挑戰。


    “沒關係,沒關係,大不了到時候就拒絕,”蘇漸自我安慰地說,額頭其實漸漸沁出了冷汗,“嗯,對,對對對,大不了認輸就是,我到底是將軍之子,他還能把我怎麽樣不成?”


    蘇漸這時候冷靜下來,完全站在一個局外人的角度上來看這件事情。他分析的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一來,諸如挑戰、決鬥之類的人類行為,完全是因為尊嚴或者一時之氣;二來,他現在的身份已經不是上輩子的普通人,而是大周國北征將軍的兒子,相信對方也不敢真的動手。自己認輸了,對方還能幹什麽?


    爾嵐像是不認識他一樣看著他的臉,眸子裏滿是鄙夷和憤怒,還有深深的失望。


    “蘇漸,你別讓我看不起你。”


    蘇漸有些訥訥地閉了嘴,看著窗外的街市,默不作聲地想著什麽。


    兩人沉默,隻聽的馬車飛馳聲音陣陣。


    眼見得將軍府大門已近,爾嵐突然說:“你會變成這個樣子,都是咎由自取;可是,拋開一切不談,你的境界會變成今天這樣,我也要負很大責任。所以,我會盡我的力量幫助你。可是你要記住,從此之後,我們就互不相欠。”


    蘇漸托著下巴,望著後退速度漸漸減緩的窗外景色,毅然說:“不,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他這樣說,很顯然是不想爾嵐插手,換句話說,他不想讓爾嵐因為這件事而受到傷害。


    爾嵐神色微異,沉默了片刻,又提醒道:“你不要想著逃避,就算你認輸,他也會跟你打一場。”


    蘇漸仿佛又看到了那雙藍色眸子,苦笑道:“我猜也是。”


    馬車停下之後,爾嵐首先跳下車,往府門裏走去。家童小祿子早已等候多時,對爾嵐恭敬行禮,又看到蘇漸下車,立刻迎上去,接過他的那些書,小小的胳膊下沉了幾分,臉上卻掛著快樂的笑容,大聲道:“恭迎少爺迴府!”


    蘇漸笑嘻嘻地揉了揉他的腦袋,往裏快步走去。


    一個老管事看著蘇漸和爾嵐的背影,神色有些陰鬱。


    然後,他對一個下人說了句什麽,對方唱了聲諾,轉身往書房跑去,對書房裏的兩人說了什麽。


    將軍府的書房布置得極為簡單,沒有什麽花藝盆栽,沒有什麽名人字畫,僅是文房四寶列於桌麵,兩排書架並列牆邊,看著簡單質樸。


    蘇家長子蘇無殤坐在桌前,桌上放著一件衣服,衣服的左肩下麵有一道裂口。裂口分明是某種利器造成,沒有毛糙,沒有線頭,顯得很是利落。


    蘇辰看著那件衣服,淡淡道:“他們迴來了。”


    蘇無殤煩惱地揉著眉心,有些不解,有些心痛,有些無可奈何。


    “大哥,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可懷疑的?”


    蘇辰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書架,穿透了牆壁,穿透了花草樹木,落在了不遠處蘇漸廂房的門口。


    “那時候,我反對就好了。至少父親他也會考慮的。”


    “這個女人是災星,是禍水。”


    …………


    小祿子放下書本,整理整齊,轉身離開。


    蘇漸看著滿屋子的書畫,突然覺得二人世界裏有這些東西當真是十分掃興。而且,看著真的很亂。


    就在他萌生出打掃一番的想法的時候,爾嵐的聲音突然又在他耳邊響起。


    “那些隱春散,我下的份量或許不對。所以才會在你身上發生這種事情。說實話,你醒過來的時候,我真的嚇了一跳。”


    聽著對方如此坦然地敘說著那天晚上的事情,蘇漸從心底裏有些不適應。他張了張嘴巴,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我不怪你?好像自己沒資格替那個死人做決定。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這樣的話,似乎也不是他的風格。


    於是他隻要以自己的風格繼續這種氣氛古怪的談話;“說實話,我也嚇了一跳。”


    “隱春散,並不是毒藥,而是星玉的加工品。利用星玉內含的巨大元氣,衝散服用者的念宮和氣海,那麽這個人就會死……”


    聽著星玉兩個字,公孫清揚手裏的那顆石頭在蘇漸的記憶中一閃而過。再聯想到自己“上輩子”是因為石頭死的,又因為這個被“石頭”害死的倒黴公子哥而活了過來,不由想起了某個叫做“瘋狂的石頭”的電影。


    “念宮,氣海?”


    蘇漸突然想起自己在那本《修念固元經》見過這兩個詞,立刻翻開,很快就在第一頁找到了這兩個詞。


    念宮,即是人的腦,而氣海則是人的心髒。


    這兩處,即是修行者最重要的兩個部位。念宮,用以培養念力,念力就好像普通人的拳腳,越是強大,就越能操控天地之間的元氣;而氣海,則是存貯元氣的所在。所謂的修煉法門千變萬化,卻不外乎利用星脈吸收元氣,利用念宮修煉念力,利用氣海存儲元氣。


    這是修煉的基本。


    爾嵐看著他的動作,皺了皺眉。蘇漸連忙說:“你繼續說吧。”


    爾嵐不解地說:“可是,你卻活了下來,讓我很驚訝。”


    蘇漸自己也覺得很驚訝。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能被隕石砸死,要知道這個幾率可比被雷劈死還要低許多;然而命運就是喜歡跟人開玩笑。


    爾嵐繼續說:“可是,你的境界卻因為念宮和氣海被毀,而一落千丈。就如同蓄水的缸破了一個小洞。雖然暫時不會流幹,但,隻是時間問題。”


    蘇漸被隕石砸中的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意識。當他醒來的時候,確實心如刀絞一般。那時候,他隻知道麵前這個少女想要用發簪殺死自己。可是,關於毒的事情,他還真的是一無所知。


    爾嵐的話,顯然是在為自己分析自己的處境。他並不怪她,也不覺得自己的處境是多麽糟糕。正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樣,能夠修行與否,真的不是很重要。有些人可以跑得很快,但是這個人不一定能在棋藝上贏過自己;有的人做飯很好吃,但是不一定能在棋藝上贏過自己;有的人能夠修行,但是不一定能在棋藝上贏過自己。他之所以這麽想,是因為他真的這樣認為,而不是自我的安慰和鼓勵。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那麽又何必去在意和羨慕別人的長處?


    可是,他也有些在意,至少,在麵對那個李君獨的挑戰之前,他必須要維持住現在的力量。


    據那個負劍少年楚闊的描述,那個李君獨的境界已經處於物化境的巔峰;雖然李君獨現在處於瓶頸期,一時間還無法達到坐忘境,但是蘇漸自己卻已經墮至物化境的中境。而以爾嵐的說法,就算是以前那個坐忘中境的蘇漸,都沒有信心打敗李君獨;而現在此消彼長,勝機更是渺茫。蘇漸如何能夠不緊張?


    “初辨……物化……坐忘……”


    蘇漸喃喃自語,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猛然抬起頭來,問道:“為什麽你能知道我的境界?”


    爾嵐皺眉道:“以前自然是不能的。可是,你現在已經是物化境下境,我也許還比你強一點,怎麽不能?”


    “你也能修行?”


    蘇漸突然感到有些可怖。原來這些日子以來,這個女孩子一直有機會動手殺自己。如果不是因為對方沒有了殺意,自己就算有十條命也死了。他雖然號稱是物化下境,但是卻根本不知道如何運用自己的力量,和普通人無異。


    爾嵐皺起眉頭,似乎有些不解。麵前這個男子的確是蘇漸無疑,但是偏偏哪裏都不像他。


    蘇漸也覺得自己問的話有些問題。如果他是真正的蘇漸,沒有理由不知道爾嵐的修為境界。至少在喝那杯毒酒之前,真正的蘇漸絕對能夠看出爾嵐是一個修行者。根據事實表明,境界高的修行者,自然而然能看出境界低的對手的底細。“你也能修行?”這樣的話,隻能招來對方的懷疑。


    蘇漸倒不怕對方懷疑什麽,不論對方怎麽懷疑,這副身體都的的確確是蘇家三少爺本人的。這一點沒有人可以否認,大不了往“我死過一次,腦子不好使”那方麵推。而如果真的說出自己的來曆,那才會被人當作瘋子,反而更麻煩。


    蘇漸淡淡一笑,道:“抱歉,我從那晚之後,腦子就有點不好使了。”


    爾嵐不再想跟他繼續說下去,因為她覺得今天自己說的已經夠多了。


    “最後一句忠告,這一場決戰勢在必行。從來沒有人能夠拒絕李君獨的挑戰,他會用任何的手段來對付他的敵人。”


    說完這句話,爾嵐恢複了一貫的冷漠,走出了房間,留下蘇漸一個人在房間裏。


    她剛剛踏出房門,就聽見屋子裏傳來一聲道謝。


    爾嵐的腳步微微一滯。


    ……


    蘇漸聽見外麵的腳步聲慢慢消失,然後開始分析。


    他真的很擅長推演分析。他從小就開始學棋,很小的時候就入了段,再然後成為了圍棋界的新秀,這個特殊的經曆,讓他學會了縝密思考。


    氣海,念宮,星脈……


    初辨,物化,坐忘……


    天地元氣……


    境界的丟失,星玉,隱春散……


    漸漸的,他入了定。


    ……


    入定這種事情,對人們來說,很難。因為需要心無雜念。佛家說彈指瞬間,卻有千萬念起,千萬念滅,此起彼伏,永無靜止;若能止念,方能入靜。


    蘇漸沒有看那本入門級的修行小冊,但是他現在所做的,正如小冊上所寫的那樣,毫無二致。


    想要培元固念,自然需要入靜,冥想,化氣為神。這是第一步。


    然後,他的心越來越靜。


    他並非刻意為之,隻是在用自己的思考,在模擬修行。這種事情看似簡單,其實很難。


    如果一個普通人,今天剛剛被一個老師指點,知道何為天地元氣,何為修行,何為初辨,那麽他自然會知道,如何進行修行。他會在心裏模擬這個過程,然後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然而,不經過修行,沒有經驗,這隻能是空想。


    蘇漸此時的做法,就是空想,而不是冥想。


    但是,他照樣入了定,進入了冥想的狀態。


    之所能夠如此,是因為他的境界,的的確確是在物化下境無疑。


    一個人,如果不會遊泳,失足落水,就必死無疑;但是,如果他早就學會了遊泳,即使三十年不曾鍛煉過,卻也不妨礙他從水裏遊上岸。有些技巧會成為人類的本能,這就是學習的好處。


    這個身體有過初辨的經驗,有過物化的經驗,還有過坐忘的境界。


    看似蘇漸是進行他來到這個世界的初辨,事實上他已經修煉了很多年。


    蘇漸就是蘇三少爺,蘇三少爺就是蘇漸。兩人沒有必要分的那麽清,因為兩個人的確已經無法分清。


    上輩子,他沒有成為修行者,是因為沒有遇到這樣的契機;而在這裏,有充沛的天地元氣供他學習,所以,他可以,可以初辨,可以物化,可以達到坐忘!


    周遭的天地元氣被他的念力所捕捉,緩緩地往他靠攏,聚集,在他的身外,形成了氤氳薄霧。


    蘇漸雖然閉著眼睛,但是卻感受到了什麽。有些東西想要進入他的身體,卻被他拒之門外。


    他潛意識的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應該放開什麽。


    於是他讓自己變得輕鬆,決定放開那層戒備。


    天地元氣進入了他的身體。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周身上下,沒有一處星脈亮起。也就是說,他根本沒有星脈。


    但是他覺得很舒服,那些天地元氣進入身體,真的很舒服。


    修行者,想要修行,必須要有星脈;一個人,想要活著,就一定要有星脈。星脈越多,吸收天地元氣的速度也就越快!


    然而,蘇漸沒有星脈。


    但是,那些天地元氣,卻好像沒有一絲猶豫地往他的身體每一個角落湧去,那樣的速度,會令任何一個修行者去思考,所謂的七曜星脈,八曜星脈,和這個相比,還算是天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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