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健壯而麵無表情的轎夫,抬著一頂新轎子,在大街上昂首走著。轎子一角掛著的府徽在風中擺動,極有節奏韻律。


    爾嵐坐在轎子裏,掀起簾子的一角,看向外麵。


    外麵的人,也就看到了她,然後投來各種各樣的目光。


    爾嵐新換的發式,代表著她身份的改變。


    半個月之前的少女,如今已經是夏府的三少夫人。很多人看她的目光都帶著些許敬畏、羨慕、和嫉妒。


    這些目光令她厭惡。


    不知過了多久,轎子才在一個大宅前停下。轎夫無聲落轎,動作嫻熟如同遵循著某種規律。


    爾嵐從轎子裏走下,有些怯怯地看著大門。


    離開這裏隻是十幾天,但是她覺得自己已經離開了很多年。府邸上方那塊布滿灰塵的匾裂紋叢生,朱門漆痕斑駁,隻有大門兩側的石虎依然昂首怒視如故,仿佛仍然在追隨已經逝去的老主人。這一切看起來既熟稔又陌生,然後令她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感慨。


    鎮西將軍府,曾經風光無限之地。


    隻因為這裏真正的主人辭世,隻因為這裏曾經住過一個整個帝國都恨之入骨的人。


    所以這裏的風光,成為了曾經。


    爾嵐畏怯地一步步走進去,一陣溫暖春風拂過她的臉龐,卻讓她遍體生寒。


    門房看見了她,驚喜地行了個大禮,殷勤地侍候她。爾嵐看著老門房,心中略微溫暖,快步走進了後院。


    後院是女眷所住。裏麵隻住了一個老人,鎮西將軍府最老的老人,也是說話最管用的老人。


    “你生下來的那天,你娘就不管你,一個人去天上享福去了。十年前你父親又戰死沙場,累得我和你祖父白發人送黑發人。我本想著比你祖父早死,誰知道他居然先走了一步。那件事之後……如今整個慕容家就剩下你一人了,你叫我死的那天,怎麽放心……”


    爾嵐的祖母是當朝堂堂三品誥命夫人,雖無官職,卻也享三品官員之年俸。每逢節慶,在後宮筵席上也有上座伺候,端的是無比的榮耀。但是這些年來,不說平日逢年過節登門之人漸少,就連去年她老人家大壽,都沒有擺滿三桌宴席,門庭冷落,可知世間冷暖。


    “我讓你嫁給他,你是不是在心裏怨我?”


    祖母前些年便看不清東西,此時問話,眼睛卻不知望著何處,看著何人。


    爾嵐低聲道:“孫兒不敢。”


    “我知道你有怨氣。”祖母平靜地說,語氣裏帶著某種不容置疑,倒底是和將軍過了一輩子的女人,說話就像是揮刀,簡單,直接,“可是,除了他,誰敢要你?”


    “你祖父生前太過剛直,和那個內閣大學士徐淵並稱什麽‘虎雀雙英’。他的嘴巴倒是痛快了,可是在朝中得罪的人不計其數。正所謂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如果你不找個門當戶對的嫁了,你以後的日子怎麽過?我一個瞎老婆子,你一個小丫頭,還不是誰想欺負就欺負?”


    “我知道,蘇漸那個孩子是有些風流,但是男人嘛,他已經算是很收斂了。再說了,他已經答應了我了,成婚之後,就和過往種種一刀兩斷,再不尋花問柳。你也是聽見的。女人這一輩子,就得忍。就算忍不了……”


    “你也不該下毒。”


    爾嵐心中一跳,不再恭順地垂首聆聽,抬起頭來,她的眼中有些驚憾,有些失措,有些倔強。


    “你以為我瞎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是不是?是,我的眼睛是看不清了,可是我的心沒有瞎。你的脾氣最倔,最像你祖父。你說不願意的事情,就誰也勉強不了。”


    爾嵐沉默。


    “不過,幸好他還沒有死,”祖母突然想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道,“那天晚上,你們兩個圓房了嗎……”


    爾嵐身子一顫。


    她沒有說話,但老太太已經明了,臉上的皺紋舒展了些。


    “那就好好過。你既然已經是他的人了,那就得謹守本份。知道嗎?”


    爾嵐沉默。


    “不過,我還是很好奇,你是怎麽弄到隱春散的?”


    老太太的眼睛微微亮起,繼續道:“我知道你這些年還是攢了不少銀子,可是你要知道,就算是再有錢的人也不一定能弄到隱春散。”


    爾嵐身子微顫。


    “院長寬宏,不怎麽理會她,再加上她在宮裏的背景,在書院裏倒也算得上是一號人物。這一次,是你找的她,還是她主動找你?”


    爾嵐終於忍不住心裏的疑惑,訥訥問道:“是她主動找我的。原來祖母您也知道她?”


    “嗬嗬,整個京城誰不知道書院的郝婆婆。那個老婆子年輕的時候就心腸歹毒,這些年來為了錢更是不擇手段。嗯,想來也是她主動找你,要不你一個姑娘家家的,哪裏能知道隱春散這種歹毒物事?”


    “好了,你走吧。記住,你畢竟是他的妻子,他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天。”


    “對了,替我帶一句話給他,進書院之後,要更加謹慎些。”


    爾嵐突然有好多問題想問,但是看著祖母臉上似乎掛了疲倦,之後告安離開。


    爾嵐離開之後,老婦人突然笑了起來。她的笑意裏有些玩味,有些不解,也有些敬佩。


    “隱春散也有殺不死的人麽?這小子,果然有些門道,怪不得那個人要借嵐兒的手殺他。”


    “唉,千不該萬不該,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然別人不希望你去書院,你不去不就是了,難不成隱春散都嚇不了你?”


    老太太年事已高,多年前兩眼已經蒙上一層陰翳,這兩年幾乎不能視物。


    但是,她似乎看什麽都又看得很清楚明白。


    …………


    郝婆婆是一個很神秘的人。


    她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了,按說早應該告老,迴家鄉享清福。可是她偏偏還是留了下來,堅持著自己的工作,擔任書院的教習,在書院裏,尤其術科弟子心中,樹立起一個“陰森、固執、可怕、憎厭”的形象。


    如果隻是這樣,她頂多算是一個令人厭憎的老太太。


    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她這個人的來曆。


    年輕的時候,她曾經是書院的學生;後來,她曾經在神鴉司渡過了她人生中的一半;再後來,因為一些原因她退出了神鴉司,又迴到了書院執起教鞭,成為了書院的一個教習。如果排除神鴉司的那段經曆,她的人生應該是處於一個相當正常的軌道裏的。但是正因為神鴉司的那段經曆,很多人認為她可怕。


    神鴉司,大周的一個神秘機構。很多人知道,但很少有人了解它,認為它深不可測。其實神鴉司負責的事情很簡單,就是要抹去一切對皇室有威脅的東西。


    比如刺客,比如叛逆,比如皇室成員討厭的人。


    離開神鴉司之後,郝婆婆就來到了書院拿起了教鞭。名義上是當教習,實際上她還擔任著監視者,替神鴉司監視這裏的一舉一動。這也是為什麽那麽多人討厭她,但是就連院長也不想得罪她,甚至不願意和她打交道的原因。


    尤其近些年來,很多人都不希望白鹿書院再勢盛如故,都希望三大書院的地位可以有一些變動。


    正如某位聖賢說的那樣,穩定的前提,便是變化。


    京城裏除了皇帝陛下,最有實力的,無非是夏、沈、安三家。沈家是南陽書院的最大股東,安家是應天書院的絕對擁蹙。雖然蘇家沒有表明態度,但是很多人都知道,三公子蘇漸早就向白鹿書院提交過白鹿書院入院考核的申請書。


    有些人不喜歡白鹿書院,更加不希望白鹿書院有蘇家的支持。


    神鴉司雖然是皇室機構,但是偶爾會接一些私人的委托。


    所以郝婆婆接收了任務,一個會徹徹底底得罪蘇家的任務——殺死蘇漸。


    殺他很容易,雖然他是蘇家的三少爺,還是一個坐忘境的修行者,但對郝婆婆來說還是很容易。但是這個後果,不是什麽人都能承受的,哪怕是神鴉司,更何況是她。


    所以她找到了爾嵐,因為她知道這個小姑娘是不會嫁的,至少是不想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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