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藥你可收好了。”


    “這藥,是否真的如傳聞中一般厲害……”


    接過裝藥的小紙包,少女白皙的手有些發顫。


    “隻要吃下去,不到一炷香,肯定生效,嘿嘿嘿……而且一旦中毒之人身死,毒素便會消解得一幹二淨,事後絕對查不出來。神鴉司的那些人,最喜歡用這些毒幹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站在少女麵前的老太太咧嘴發笑,口中的牙隻剩下幾顆。


    神鴉司不是一般的地方。


    老太太自然也不是一般的老太太。


    少女看著手裏的藥,良久,從袖中裏取出一遝銀票,遞了過去。老太太眼睛微微一亮,數完之後,有些不悅。


    “還差著一百兩呢。”


    少女低聲道:“不能便宜些麽?”


    她這一生,十五歲之前從未與人談過價錢。而這些年來,從九天雲霄墮下的她,已經習慣了斤斤計較。


    老嫗淡淡搖頭,說:“我要把它們從神鴉司弄出來,得費多少周張?再說了,你不是希望這件事情神不知鬼不覺地過去麽,那麽這區區幾百兩銀子,算什麽呢?”


    少女臉色有些發白。她猶豫了一下,最後咬了咬牙,從頭上取下了一支釵。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唯一的紀念……也許,不止一百兩。”


    老太太伸手接了過去,在掌心裏摩挲片刻,看出是個好東西,所以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藥才賣你八百兩,可一點都不貴。”


    少女用力攥了攥手心中那裝藥的小紙包,明澈的眸子裏閃過決意。


    “殺他,貴了些。”


    …………


    在整個人間,最為強大的國家,非大周莫屬。


    大周京城之中,勢力最為龐大的,則非蘇、沈、安三家莫屬。


    “三弟果然是好大的麵子,今天來這裏的賓客竟然比大哥成婚時還多,就連父親也專程為他而從邊境趕迴京城。尤為難得的,新婚妻子竟然還是鎮西將軍的孫女,真是羨煞旁人啊!”


    蘇家次子蘇辰看著滿堂的賓客,話語中帶著譏諷,嘴角泛著冷笑。今年他剛剛升至刑部侍郎,官從四品。看似品級不高,但是權力卻不小,何況他今年才二十八歲,堪稱曆史上最年輕的刑部侍郎,可謂前途無量。這樣一個人,自然是有些驕傲的。


    一直站在他身後的男子微微蹙眉,低聲嗬斥道:“今天是三弟成婚的大日子,你不要胡鬧,到一邊喝酒去。”


    蘇辰懶洋洋地一笑:“我平日裏是有些看不起他,但是我又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大哥你盡管放心。這樣吧,我這就去幫他擋酒,你看如何?”


    蘇家長子蘇無殤今年剛滿三十,豐神俊朗,英姿勃勃,和二弟蘇辰的刻薄臉龐截然不同。他無聲地歎了口氣,心想如果今天婚事之後,三弟真得能夠收斂心性,那就不妨給他在軍部謀一份差事。也好過讓他終日流連勾欄酒肆,拈花惹草,惹是生非。


    此時此刻,蘇家三子蘇漸正在應酬賓客,他已經喝了不少酒,故而現在兩頰有些潮紅。


    酒席間,一個青衫先生突然站起,執扇行禮笑道:“蘇公子與爾嵐小姐佳偶天成,請容晚生敬你一杯!”


    而還沒來得及說話的人們卻像是吃了什麽大虧似的,連連招唿:“三少爺,來這裏,我們這裏可等你好一會兒了!”


    坐在青衫先生身邊的一個大漢霍地站了起來,高聲叫道:“三爺,今天晚上不和我劉十八喝個痛快可不準走啊!”


    “三哥,你可是有福氣了,那個爾嵐小姐可是出了名的京師美人,多少青年才俊求之不得,卻被你得了去了,”一個打扮妖豔的女子站在桌邊,咯咯笑著,蘭花指半遮笑靨,“隻是以後風流快活的時候,也別忘了我們姐妹,常來得意樓看看,我們就很高興啦!來來來,我敬你一杯!”


    席間喧鬧之人,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堂堂蘇家三公子大婚之日,這些人卻在宴席上大唿小叫。向來講究體統和規矩的蘇辰臉色越來越是陰沉,本欲發作,卻礙於顏麵,一忍再忍,最後索性視若無睹,自顧招唿另一側席間的達官貴人。


    ……


    少女坐在床邊,兩手攥著紅色衣裙,手背上青筋微顫。雖說早就做好了準備,但是此時此刻,仍是惘然,還有恐懼。當她聽見腳步聲和喧鬧聲時,少女蓋頭下的眸子緩緩閉起,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脯微微鼓起。


    身著婚服的新郎蘇漸一腳踢開門,醉眼惺忪地邁進屋子,轉身對接踵而至的眾人不滿叫道:“嘿,你們就別進了呀!改明兒我請你們喝酒啊,散了,都散了吧……”


    他不顧眾人的調笑,迅速把門關上,用力一倚,上好門閂,把還想硬闖的眾人擋了迴去。


    少女緩緩睜開眼睛,從蓋頭下麵,麵無表情地看向那壺酒。


    酒是好酒。


    酒裏的藥,是好藥。


    好酒配好藥,手心裏的紙袋,微潮。


    蘇漸背靠著門,嘴角含笑,醉眼惺忪地看著少女。


    外麵的人安靜下來,想必是在偷聽;隻不過半天聽不見裏麵的動靜,未免覺得無趣,再加上酒意正酣,索性一起迴到客廳,準備再喝一輪,不醉不歸。


    蘇漸聽不見任何的動靜,才笑了起來。


    “我總算娶到你了。”


    他的聲音透著深深的疲憊,有些沙啞,仿佛這短短的一句話已經用盡了他的力氣。


    “我從見到你的第一麵就喜歡你啦,可是你一直看不上我……很多個夜晚我都睡不著覺,甚至我去青樓都找那些像你的女人。可是這個世界上哪裏有像你的女人?”


    “我隻好退而求其次。鼻子像你的,嘴唇像你的,胸脯像你的,背影像你的,臉蛋像你的……我都找過。當然了,我還是最喜歡眼睛像你。有一個叫以晴的女孩子我就很喜歡,她的眼睛很像你,所以我點她的次數最多。”


    “哈哈,可是那些人畢竟不是你啊。跟她們上床的時候,我看著她們像你的地方,親吻著她們,腦子裏卻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可是那種時候,把她們當成你,又覺得是對你的一種侮辱。而每一次醒來,我都會很生氣,因為我知道,身邊的女人,不會是你。”


    “好在我費盡心思,終於還是成功了。我為了娶你,多不容易?”


    少女不言不語,靜坐床邊,低垂臻首,似是含羞不語。


    “怎麽不說話了,啊,我知道了……是害羞了不是?”


    少女似是充耳未聞,動也不動,話更是不說,依舊是低著頭。


    他取過秤杆,走向少女,步履蹣跚,臉色通紅:“堂堂鎮西將軍的孫女居然還會害羞,哈哈,讓我看看,你害羞是個什麽模樣?”


    鎮西將軍這四個字,使得少女身子微微顫抖。她望著地麵上那雙離自己越來越近的腳,隻覺得與此時此刻所受到的羞辱相比,那種恐懼簡直不值一提。


    蘇漸微顫著手,用秤杆挑開火紅的蓋頭。當他看到蓋頭下那張幾近完美的臉龐,唿吸不禁一窒。


    “你真美。”


    少女像是完全沒有聽見,低垂著雙眼。她坐在床邊,安靜,像是水邊的蘭花,有些孤芳自賞,更有些令人憐惜。


    “高興一點,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蘇漸的好媳婦啦,”他坐在少女身邊,開心得像個孩子,“還不給我樂一個?”


    然而少女仍然是麵無表情,雖然她坐在他的身邊,卻令他有咫尺天涯之感。醉酒後的蘇漸更像是一個孩子,有些委屈地嘟囔:“唉,不笑就不笑了,來,我們睡覺。”


    說著話,蘇漸突然伸手按住少女柔軟的手背。少女觸電似的縮迴手,驚怒之下,一雙妙目圓睜,殺機畢露。


    然而醉酒之後的蘇漸哪裏看得到殺機?他嘿嘿笑了起來,帶著酒氣湊近了些,說:“別那麽兇嘛媳婦,來,讓我親一個。”


    少女像觸電般躲在一邊,強行壓抑心中的羞惱和憤怒,故作鎮定地說:“蘇公子請自重,下麵還有同牢合巹之禮,禮畢之後,我們才算是夫妻。”


    蘇漸看著擺在不遠處的酒杯和肉,有些不耐煩地說:“這裏就我們倆人,什麽規矩禮法,做不做,又有誰知道?”


    少女認真地看著他,淡淡地糾正道:“你知道,我也知道。”


    蘇漸素來知道她的脾氣,隻是沒有想到她比自己所認識的那個爾嵐更加執拗。他怔了一怔,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用僅存的理智拿起了刀子,歪歪斜斜地切下一塊肉,用筷子夾著,遞到少女口邊。


    少女麵無表情地含在嘴裏,嚼也不嚼便吞進腹中。也許是肉塊太大所以噎著了還是別的什麽緣故,一顆淚珠從她的眼角無聲滑落。


    蘇漸沒有看見這一幕,他給自己切了一塊肉,一邊嚼著肉,一邊開始倒酒。


    少女看著漸漸滿溢的酒杯,依舊是麵無表情——隻是,唿吸變得急促起來。


    酒杯斟滿,蘇漸一手一杯,再次坐在少女身邊,笑嘻嘻地說:“我說傻丫頭,喝了這杯酒,你就是我蘇家的人了,有什麽話想說嗎?”


    少女接過酒,沒有說話,卻笑了起來。


    笑容裏,滿是寂寞。


    滿是蕭索。


    “我就是喜歡看你笑……”蘇漸也笑了起來,快活而放肆,“你笑起來,我就覺得這個世界太他媽美好了!來,幹了!”


    互換了酒杯,蘇漸一飲而盡。


    少女看著他的喉頭上下活動,兩眼開始泛光。


    她的笑容開始有了顏色,一絲興奮,一絲快意,一絲怒意,一絲殺機。


    “好了,喝完了,”蘇漸驕傲地向少女展示了自己空空如也的酒杯,然後又像孩子似的委屈地叫道,“你怎麽不喝呢?”


    少女仍是一笑,將酒杯遞給了蘇漸:“你幫我喝,好不好?”


    蘇漸傻笑著說:“喝就喝,誰怕誰?”說著,把那杯酒接了過去,一飲而盡。


    少女默不作聲地為蘇漸又倒了一杯,淡淡說:“今夜良宵,與君共享,實不枉今生。來,再飲一杯。”


    蘇漸嗬嗬傻笑著,仰頭喝下,然後打了個酒嗝。少女接過酒杯,再倒滿。


    如今,隻需等到藥力發作。


    到時候,一切就結束了。


    “我不喝了,”蘇漸突然停下,嘿嘿笑道,醉態惺忪,“媳婦你真壞,是想把我灌醉對吧?我告訴你,我的外號可是千杯不醉,當年在碧遊城將軍府,那麽多人都沒能灌醉我。今天晚上,我就讓你知道我另一個外號,是萬花樓的那些姐姐們送給我的,叫一夜……”


    話說到一半,蘇漸突然猛地抱住了少女,把她壓在了身子下。


    “你要幹什麽!”


    少女又驚又怒,奮力去推,但是奈何她如何奮力使勁,終究推不開一個麵前這個男人。


    “我要幹什麽?你說我要幹什麽?”蘇漸快速脫掉了自己的外套,露出了健壯的胸膛,眼中滿是狂熱,“我們倆今晚成親,然後洞房,還能幹什麽?”


    忍受著對方帶著濃烈酒氣的唿吸,少女的奮力反抗慢慢變得徒勞,甚至反而在某種程度上刺激了對方。蘇漸瘋狂得親吻著她,從額頭,到臉頰,從鼻尖,到唇,到粉頸,到鎖骨,帶給她前所未有的體驗,也帶給她前所未有的羞辱。


    可是蘇漸很快不滿足於親吻,他的手突然突破了少女的嫁衣,伸進了少女的褻衣之內。


    少女隻覺得肌膚一涼,立時心悸地叫了起來,下意識地使出了全身力量去抗拒。可是那雙手卻仍然肆無忌憚地遊走著,一邊解衣,一邊撫摸她身軀的每一處肌膚,甚至不放過任何一處,帶給少女無限的羞恥感。


    少女阻擋著對方的手,神色陡然變厲,低聲怒道:“蘇漸!你如果再不放開我,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


    蘇漸微微一怔,短暫的失神之後,他的俊秀臉龐滿是失落和詫異。


    但是,酒醉之後的蘇漸很快將這種失落和詫異化為滿心的不甘和衝動。


    “那就讓我死吧!就算死,我也要得到你!”


    他瘋狂地撫摸著她,吮吸著她,似乎要吞噬她身上的每一處,像個惡魔。


    不,此時此刻的他,就是惡魔。


    少女渴望藥效盡快發作!


    快點!


    快點!


    男人喘息著,親吻著朝思暮想的女人。他用力地擁抱她的身軀,想要把她和自己融為一體。


    然而,他的臉色突然一變。


    從他的心髒處突然如蛛網般生出青黑的脈絡,瞬息間就布滿了他的全身乃至臉龐!他捂著自己的心髒,怔怔地看著少女。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麽事,但是從對方的眸子裏,他看懂了一些事情。


    難以相信。


    卻,理所應然。


    “你,就……那麽……討厭我……嗎?”


    他的眼裏似要流淚,卻沒有來得及落下。他的嘴角滑過一絲悵然微笑,卻稍縱即逝。


    隨即,那些變得青黑的經脈突然消失不見,一切都變得正常。而蘇漸的身軀卻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無聲地伏在了少女的身軀上。


    少女低聲喘息著,望著屋頂,望著那看不見的星空。


    就差那麽一點點,明明就差那麽一點點。


    “是啊,我很討厭你。”


    “為什麽你就覺得你應該得到一切?”


    “你口口聲聲說著喜歡我,愛我,那為什麽,你明知道我不願意,還請皇帝賜婚?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你覺得搶走我的自尊,很有意思嗎?”


    “我隻會感到屈辱。你明知道你這樣是在羞辱我,為什麽還明知故犯?”


    她喃喃說著,麵無表情地伸出雪藕似的柔軟雙臂,抱著這個男子逐漸變冷的身軀,感受著對方逐漸消失的溫度和氣息,緊緊地咬住了牙關。


    “既然如此,你就要付出代價。”


    仿佛宣告自己的勝利,她在趴在自己身上的蘇漸耳邊低喃,也不管他是不是還能聽得見。


    說完這一切,她推開了霸占了自己的那個男人的身體,唿吸急促。


    蘇家三少爺不能無緣無故的死去,但是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作著殺與不殺的掙紮抉擇,卻沒有來得及編織一個逃脫的謊言。


    真是的,死了也要給人添麻煩的家夥。


    蠟燭慢慢地燃燒,紅色珠淚流下,漸漸堆成了紅色的瀑布。


    已經過了很久。


    “咳咳……”


    靜謐的房間突然響起了咳嗽聲。這咳嗽聲毫無征兆,在她耳邊響起,仿似驚雷。


    咳嗽聲劇烈,仿佛這個人已經窒息了好久。


    事實上,這個人的確窒息了好久。有多久?此時此刻,已將天明。


    毒藥,居然沒用?強烈的震驚像是電流般流過爾嵐的全身,她又驚又怒,連忙抓起衣物,蓋在自己身前,驚魂未定的看著蘇漸。


    他一時間還沒有活動的能力,痛苦地緊閉著雙眼,用肘部撐著上半身,在床上劇烈的咳嗽。那咳嗽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劇烈,令人懷疑他是不是會把肺給咳出來。


    但是,一時半刻之間,他是死不掉的。甚至,既然他活過來,也就意味著毒藥無效。


    “原來到了最後,還是得用我自己的辦法。”


    她低喃著,看著隻能不停咳嗽喘息的蘇漸,拔出頭上的簪,高高地舉了起來。


    爾嵐的手很準,也非常狠。發簪像是一把劍,刺了下去!


    然而就在這時,蘇漸的手突然抬起,反手握住了爾嵐的手腕。爾嵐感受到從對方手上傳來的力度,手腕生疼。蘇漸又咳了兩聲,突然,仿佛想起了什麽似的,扭頭看向身邊的爾嵐。


    一個美麗到近乎完美的身子落進了他的瞳子裏。


    方才想要霸占她的那個男人,本已蒼白的臉色卻瞬間變得通紅。


    “我勒個去!”


    說完這幾個字,他再一次倒了下去。


    爾嵐看著那隻從自己手腕上滑下的手,默然不語。她看著那個男人的後背,聽著那個人的沉重唿吸聲,片刻之後,錯愕。


    這一次,居然是睡著了嗎?


    爾嵐再一次舉起發簪,緊咬貝齒,素手微顫。


    殺人總是需要理由和勇氣的。其中,後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爾嵐已經下了一次藥,眼睜睜看著對方死去;刺出了發簪,本也打算讓對方就此死去;但是兩次都沒有成功。對一個少女來說,這已經是極限。哪怕這個少女有一個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的祖父。


    她疲憊得鬆開手,任憑發簪落在地上,惶然,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有人叫道:“少爺?你沒事吧,少爺?少爺?”那人大約是聽見劇烈的咳嗽聲,有點擔心。


    爾嵐平靜道:“他睡著了。”


    外麵那人似是鬆了口氣,不再言語。過了一會兒,腳步聲漸遠。


    爾嵐麵無表情地穿上褻衣,但是總感覺那雙手還在撫摸自己,覺得惡心而難堪。


    良久,燈滅。


    黑夜裏,響起一聲輕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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