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展越浩而言,此生最悔的事,就是當日在妓院差點幫了錢夕蘊。

    他怎麽也沒想到,不過是二兩銀子,竟會讓這麽一段孽緣糾纏到今日這份上。

    夜色深了,喜宴也散了,傳說中的春宵一刻就在眼前,展越浩卻徘徊在東園門口,硬是邁不出這一步。

    “當家的,時辰差不多了,這麽耗下去也不是法子。”展向東實在是困得撐不住了,隻好嚐試著規勸。總不能就這麽著,在園子外頭站一宿吧。

    “東叔,你說我怎麽就會輸了那場賭約呢?有詐,一定有詐。那個叫什麽劉姨的冰人,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進退兩難間,展越浩隻好隨便找個人怨。無疑,那個跑來誘惑他答應賭約的媒婆,就是罪魁禍首。

    “當家的,是您當日說的,兵不厭詐。”礙於身份關係,展向東隻得默默在心底暗忖,那會最先使詐的人可是他們家大少爺。

    “你怎麽胳膊肘往外拐。”展越浩正起臉色,作勢想要教訓展向東,倒也不是氣他,隻是終於找到個能名正言順拖延時間的事了。可當觸及到展向東鐵青的臉色後,他隻好喪氣地垂下肩:“好了好了,我進去了,你也早些歇下吧。”

    話音剛末,展向東就自顧自地離開了,連聲招唿都沒打,就這麽硬生生地把展越浩一個人晾在了東園外。

    展越浩皺眉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除了歎,別無他法。整個展府上下,怕也隻有這老家夥敢這麽待他。躊躇了些會,靜下來後他才方覺夜間的寒氣沁骨,隻好硬著頭皮往東園裏頭走去。

    說起來,那個錢夕蘊其實長得不差,雖及不上傾國傾城,起碼能傾幾個達官顯貴的府邸,要不然他當初也不會想幫她。可是那喳喳唿唿的性子,還有那些兩三天都說不完的風流事,實在讓展越浩消受不起。眼看著寢屋就在前頭了,他又一次溢出了一聲薄歎。

    “算了,死就死吧,反正吹了燈都一樣!”故作豪邁地喊了聲後,展越浩一鼓作氣地踹開房門。

    屋裏,很靜。

    原該坐著新娘的地方,是空的。

    喜帕、喜服,被隨意地丟棄在角落邊。

    地上,散亂著一堆花生殼;裝著交杯酒的酒盅,橫躺在桌上;一些桂圓殼掉落在桌腳下……這個新房,足可堪稱一片狼藉。

    展越浩懷著忐忑的心情,目光在屋子裏環顧搜尋著,期望自己不要看見太可怕的場麵。可就算做足了心理準備,印

    入他眼簾的畫麵還是讓他愣了許久。一旁的書桌上,燭火靜靜搖曳著,女子披散著青絲,穿著一席白色輕紗,肩側披著紫色披帛,垂首低眉,認真地審視著眼前的冊子。

    就是這尋常的畫麵,讓展越浩覺得太不尋常。他甚至懷疑,眼前的那個女子究竟是不是錢夕蘊,這樣的恬靜,仿佛是她修練上幾輩子都學不來的姿態。

    “錢……錢夕蘊……”慢慢的,展越浩找迴了自己的聲音,嚐試著開口輕喚。

    迴應他的是沉默,她隻是稍稍抬了抬眸,用極淡的目光掃了他一眼,隨後就繼續研究起手中的冊子。這種感覺,讓展越浩覺得很不好受,雖然他並不期待這所謂的洞房,但並不表示她就可以無視他:“喂!我在叫你,什麽叫出嫁從夫你懂不懂!”

    夕蘊習慣性地伸手撫向脖子,依舊沒有理會展越浩。

    這下,當真是把他給惹火了,“錢夕蘊,你這算什麽意思,不想見我就把手裏的筆給我,我寫休書。”

    “嚴鋒。”

    突然,夕蘊揚起頭,熠熠生輝的眼眸直視著展越浩,朱唇間迸出這麽兩個字。

    讓展越浩原本就沸騰的怒火更勝了,新婚夜,她不理不睬也就罷了,竟還喚起其他男人的名字,這算把他置於何處?越想,他越覺得氣,熊熊的火苗不停在眸子裏竄著:“你說什麽!”

    “我說嚴鋒好偉大,不枉我一直以來那麽膜拜他。”說著,夕蘊高舉起手中的冊子,硬塞進展越浩懷裏,臉頰上浮現出璀璨笑顏:“這場喜宴啊,他幫我們請了好多好多有錢人,還說誰送的禮金多位置就好。你看,咱們賺了好多……不對,是我賺了好多。”

    為了配合最後那句話,夕蘊又一次搶迴了賬本。喜宴是她一手策劃的,連喜帖都是她出資找人發的,這些禮金理應由她獨享。

    可是顯然,展越浩在意的焦點和她截然相反,“你是說,我們倆的喜宴卻是由嚴鋒來操持的?”

    “有什麽不對嗎?我娘家的人幫不上忙,你又不聞不問,我就算有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啊,當然需要人幫忙。”夕蘊正在認真思忖把賬本藏哪比較安全,迴得有些心不在焉。

    “錢夕蘊,你給我聽著!我和那個老家夥不同,既然是你吵著鬧著要進展家門的,那就給我安分守己點。反正沒有感情的婚姻,你也已經習慣了,隻要你不再像以前那樣一天到晚和男人廝混,我們至少還能和平相處。”展越浩壓根沒心思去細想她的話,眉宇忽

    地一緊,毫不客氣地丟出警告。

    “老家夥?沒有感情的婚姻?”瞬間,夕蘊就收起笑臉,用一種極冷的目光鄙視著展越浩,“我想你錯了,我和萬漠之間並不是沒有感情的。對了,他有名字,他叫萬漠,他是我曾嫁過的男人,我不希望聽見任何人在我麵前辱他,即便是你也一樣。”

    她不在乎別人怎麽說自己,反正這些年早就聽慣了。但是萬漠不同,那是一個救她於水火的男人,他給了她全新的生活。沒有萬漠,就沒有今天的錢夕蘊,這份青絲白發情,旁人可以不理解,卻絕不能去貶低。

    “很好,那這春宵一刻你就好好去想你的萬漠吧。”

    說完,展越浩利落地轉身,甚至不再多看她一眼,徑自朝著門外走去。

    他的步子邁得很大,臉色比先前更難看了,雙拳緊緊地攥著,像是想要捏碎一些隻有他自己懂的情緒。就是這種感覺,讓他真正討厭起錢夕蘊。他們相識近四年了,她總是喜歡在人前大言不慚地說愛他,可他卻從來看不懂她。

    三年前,她可以當著他的麵答應嫁給年近四十的萬漠;又一次次的在他麵前,肆無忌憚的和其他男人調笑;甚至,在他搬來揚州後,任何人去她的府上她都願意接見,卻唯獨將他拒之門外。這便是錢夕蘊所謂的愛,或許她愛的從來就是不是他,而是銀子!

    ~﹡~﹡~﹡~﹡~﹡~﹡~﹡~〖.安思源.〗~﹡~﹡~﹡~﹡~﹡~﹡~﹡~

    這晚,錢夕蘊睡得很早,並沒有因為展越浩的離開而傷懷。她本就沒指望他會在東園過夜,也早料到他不會對自己和顏悅色。這樣的酸楚,她已經哀歎過太多迴了,若是再歎下去,會生生地把自己磨成怨婦的。

    事實證明,夕蘊選擇早早入睡是對的,顯然往後等著她的,並非是清閑的生活。

    隔日一早天還沒亮,配給她的貼身丫鬟就喚醒了她。

    說是要趕去正廳等著人來奉茶。點妝、攏髻這些零零總總的事一忙就是好些時辰,夕蘊連早膳都來不及用,餓得眼都快發黑了,隻盼望這一切俗禮能早些結束。

    直到夕蘊一一見識了展府的眾人,一陣客套噓寒問暖,彼此相笑後,展越浩才姍姍來遲。他看起來很神清氣爽,和東叔打了聲招唿,才踏入正廳,接過茶盞,睨了眼身旁正座上的夕蘊。在對上她那張招搖的笑臉後,昨晚的餘怒又被挑起,展越浩隻好轉開目光,省得心煩。

    “爹爹。”

    奶聲奶氣的聲音出自兩張不同的口,緊隨而來的是兩道嬌小的身影,直撲向展越浩的懷中。他收迴怒容,彎下身,慈笑著率先抱起女娃,溺愛地輕刮著她的鼻子,“最近有沒有聽話?”

    “有,姨說爹爹最近忙,所以從涼不能再給爹爹添麻煩。爹爹,從涼乖嗎?”女娃轉頭衝側座上的盛雅眨眨眼,頗覺驕傲地仰起頭。

    一旁的夕蘊險些把茶給噴了出來。從涼?從良……哪有人會給自己女兒娶這種名字的,又不是妓院裏領來的。

    展越浩故意不去搭理她,專注地逗弄著一雙兒女。

    一道稚嫩卻透顯沉穩的聲音響起:“有你這樣的嗎?乖是應該的,還到處炫耀,不知羞!”

    “哼,我最討厭從商哥哥了,以後有好吃的我不分給你吃了。”

    “不吃就不吃!”

    兩個孩子就這樣旁若無人的鬧上了,展越浩有些手足無措。幸好乳娘識相地上前:“都乖,不要打擾爹爹他們談正事,乳娘帶你們去西園玩。”

    這一雙兒女從小吵到大,每次都讓展越浩無奈,苦笑了聲,他頗為感激地看向自己的侍妾盛雅,笑點了下頭:“辛苦你了。”

    “哪裏呀,是我不爭氣,教了半天小家夥們還是鬧,不像明婕姐姐。”盛雅說著,鳳眼飄向夕蘊,話裏也不放過方明婕。

    夕蘊若無其事地轉過目光,故意不去搭她的腔。愛一個人是要了解他全部的,早在展越浩剛到揚州時,夕蘊就讓“揚州雜聞”的那幾個家夥調查過了。展越浩有一雙兒女,均為夏影所生。盛雅是隨夏影陪嫁過來的丫鬟,按理也被收為妾了,夏影死後,這雙兒女就由盛雅代為撫養。

    至於方明婕,是展越蒙的親姐姐,據說也是個寡婦,救過展越浩。為了報恩,展越浩收容了他們姐弟倆,還不斷提拔展越蒙,甚至讓他頂替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吳越,做了總掌櫃。

    “妹妹抬舉了,為當家的解憂,是明婕該做的。”方明婕起身,欠了欠身子,很是有禮。

    盛雅也識相地給了她一笑,就連小姐以前活著的時候,都敬方明婕幾分,她自是不敢亂來。可有些話,她至少還是能說的:“越浩,既然有了新夫人,姐姐又累,這府中當家的事務不如就移交給新夫人吧。”

    這話一出,不止方明婕,就連展越浩,以及滿屋大大小小的丫鬟、家丁、管家全都白了臉色。夕蘊默不作聲,靜候著展越浩的反映,隱約已能臆測到往後自己在

    展府的路定是不好走。

    “嗯,你試試看吧,有什麽不明白的可以問明婕和東叔。”

    聽了這話,廳裏的氣氛更怪異了,暗潮洶湧的感覺彌漫著。

    沒理會旁人的驚詫,展越浩直直地打量起夕蘊,不止一次聽說過她治家有道了。曾經,他攜夏影去萬漠府上求過畫。那日,萬漠便在眾目睽睽下,自然親昵地摟著她,很是得意地讚“我這小娘子生性雖是頑劣,治家可是很有一套”,那口吻是旁若無人的寵溺。

    當時夕蘊的模樣,和今天是如出一轍的。她不會刻意做作的推拒或謙虛,隻是笑,她的笑容很明亮,如盛夏驕陽一樣,不宜看太久,一不小心就會被灼傷了眼。

    “好了,就這樣定了,都散了吧。”展越浩就這樣目不轉睛看了夕蘊很久,直到方明婕那道仿佛洞悉所有事的目光投來,他才如夢初醒,臉色尷尬咳了咳,命令道。

    總算結束了,夕蘊大咧咧地鬆了口氣,想到總算能去吃些東西了,口水都快要禁不住流下來了。為了避免失態,她加快腳步隨著大夥一起走出正廳。

    有必要像趕著去逃難一樣嗎?展越浩不悅地蹙起眉,瞪著夕蘊的身影,兀自在心底抱怨。不自覺的,他又想起了昨晚的不愉快,更是越加心煩了。最後他索性煩躁地起身,打算去絲棧找越蒙聊聊,也許這樣會覺得舒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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