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往常見了這套首飾,方柔定是喜歡的,這全是按照她的喜好來做的,但今時,她隻是微微瞟了一眼,麵色蒼白道,“孟大人,我已享用不起這東西了,收迴去吧。”然後她又爬迴方高懿的身邊,她抱起父親,輕輕蓋上他死不瞑目的眼睛,她將臉貼著父親的臉,說道,“你該幹嘛就去幹嘛吧,我不會逃的,隻願孟大人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情分,以及……以及我肚裏孩兒的麵子上,讓我再跟父親多待會兒吧。”


    或許是方柔刹時失去生機的語調讓孟玠有些措手不及,他突然愣住了,他看著這個柔美卻絕望的少女,長袖下的手緊緊握成拳頭。他不再說話,站起身來,決然離去。


    那一日,風光了整整百年的方氏一脈終止消亡了。方氏曆代族長,將會作為佞臣貪官的形象出現於北朔的史書上。


    曆史,一直都是為勝利者而書寫的。


    忍氣吞聲多年的葉正霖終是能拿出做為帝王的威嚴來,在方氏伏誅的當日,他向天下公示了方氏九十條罪狀,條條死罪,株連全族,但念其祖上對建國有功,法外開恩,判方氏一脈男丁死罪,無論老幼。女子十八歲以上流放邊關,永世不得踏入帝都,十八歲以下者充為下等官妓,永世不得贖身。而已死去的方氏族長方高懿則鞭屍三日,暴屍荒野。與方氏家族有牽連者一律問斬。


    這些懲罰,雖是說法外開恩,但卻下手狠絕,雷厲風行,葉正霖一陣大刀闊斧的整頓下來,朝中官員位置竟空了大半,這也震懾住了穆氏、蘇氏、霍氏等一幹有著開國功勳的士族。


    自此,葉正霖權收皇家,其他家族縱使勢大,也要顧及著皇家葉氏的顏麵。


    而作為清理方氏最大的功臣的孟玠,因為他提供的證據讓方家再無生機可言,皇上念他有功,破例連升數級,將他提為吏部尚書,官居從一品,使他成為了北朔曆史上最年輕的尚書。


    一時間,孟玠風頭無二,連素來清高的世家也紛紛獻上殷勤,隻是這孟大人竟是一個真正的清官,他與那些分不清白灰的世家劃清界限,一心為民,百姓都道孟大人才是真正的“青天”。


    青天。每當方敏敏聽到這個詞時都要冷笑。


    自她知道自己被充入官妓的那刻起,她就想到了死,可她立馬想到了自己那未出生的孩兒,那一刻方柔變得堅強,她不想自己的孩子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去,她要活著,生下孩子。


    ——她太天真了。


    既為官妓,她的孩子哪裏是可以保住的?


    她為官妓五天,那五天,她時時刻刻都想著去死,但她一直堅持著,她咬破了嘴唇,攥裂了手掌,她都一直堅持著。


    她是最下等的官妓,永遠沒有贖身的機會,更別提自由,每日都有無數個男人從她身上流水般換過。火夫,轎夫,船工……那些社會最底層的男人最喜歡找她們這些被充為下等官妓的貴族小姐。


    他們帶著一身的汙垢與汗臭爬上她的床,他們似乎都有無盡的怨恨發泄在她身上,折磨她,淩辱她……他們的恨意已經扭曲,反抗不過士族,便將一腔憤怒撒在落入風塵的貴族小姐身上。


    代父受過,在那個時代,所有人都覺得這些女子為父兄承擔這般罪責是應該的。


    在那五天中,方柔見了好多同她身世一樣的貴族小姐,有幾個還曾是她閨中密友,好多貴族小姐因為受不了天上摔入地獄的反差,瘋了,但即便瘋了,還是要接客——窮人多的是,隻要是價錢壓得低些,美麗又嬌嫩的瘋子依然有人上。再有的是自盡,能自盡成功的是極少數,因為自盡的大多都能被救迴來,老鴇的懲罰手段數不勝數,她能折磨得姑娘再也不敢動輕生的念頭。再有的是逃跑,隻是能成功逃走的更是鳳毛麟角了,一旦被抓迴來便是挑了腳筋,依舊還是要接客。


    在這等根本就沒有希望的地方,所有女子都成了行屍走肉,她們終日渾渾噩噩,沒有思想,沒有感覺,隻等過個一年半年,自己被折磨至死是最好的了,至於其他的,她們已經不能再思考了,她們活得比鬼還不如——即便在最初的最初,這些女子都有著如花的生命,和夢一般的笑靨。


    方柔當真是慶幸,她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隻過了五天。


    第五天的時候,她的身子再也撐不住了,一個看門的斜眼男人那日點了她,他動作的太激烈,方柔突然感覺下腹劇痛,一股溫熱的血液就從身下湧了出來,那斜眼男人嚇壞了,跳起來就要去找老鴇算賬,說怎麽給自己找了這麽個要死不活的貨色,太不吉利了。


    方柔捂著肚子在床上哀號著,翻滾著,她額上冷汗點點,小腹裏一陣一陣的疼痛似乎要破開她的腹腔。她的雙腿已經染滿了鮮血,到最後整張床都浸滿了深紅。


    老鴇正跟客人討價還價,哪裏顧得到她?等老鴇走進房間時,隻見渾身*的女人蜷縮在一片血海中,周身冰涼,幾乎沒有唿吸。


    濃妝豔抹的老鴇先是被嚇得大叫一聲,隨後捶胸頓足,大唿又死了一個姑娘,她又要折本了。


    方柔昏迷前還記得那日的天氣,清清冷冷的,沒有太陽。


    自方家敗落之後,她就沒有見太陽出來過。


    那或許是心情使然吧。


    也許命運對她還是眷顧的,在方氏滿門問斬後,她馬上就能下地府去見自己的親人了。


    如果有來世的話,做牛馬也好,做豬羊也好,就是不要再做人了。


    人是有感情的,有了感情的活著,實在是太累了。


    “大人,她死了。”


    ——聽到侍從告訴自己這個消息時,孟玠正在擬一本折子,是說江北傅家貪汙納賄的事情。


    他手一抖,墨汁滴在折子上,一本將要擬好的折子就這樣廢了。


    年輕的尚書大人弓著脊背,他用力握著筆杆子,低聲問道,“誰?”


    即便心中如明鏡似得,以他的性子來說還是要確定一遍。


    侍從低頭道,“罪臣之女方柔。”


    “什麽時候?”


    “今日早晨。”


    “怎樣死的?”


    “聽說是小產。血崩。”


    那侍從話音未落,就見尚書大人的身子猛地一抖,他想要站起來,卻氣竭一般,整個人摔倒在地上。


    “大人,大人!”侍從嚇了一跳,他急忙衝上去想要拉起孟玠,但手碰著孟玠的脊背後卻讓他著實吃了一驚——孟玠那寬大的衣衫之下,竟盡是嶙峋瘦骨!


    才幾天的光景,這個本是意氣風華的年輕人竟消瘦成這般模樣了麽?


    “我沒事,沒事……”孟玠掙紮的站起來,他的手依舊是抖的,似乎在極力壓製著什麽情緒,他對侍從道,“有說屍體怎麽處置麽?”


    “卷了一卷破鋪蓋,給丟在城外的亂葬崗裏了。”


    “如此……”孟玠的目光有些呆直,“她去世時可曾說些什麽?”


    “沒有,”侍從話語有些猶豫,“小人找窯子裏做事的粗使丫頭問過,說她是一人死在床榻上的,死後……死後才叫老鴇發現了,老鴇嫌晦氣,看也沒看就叫人丟了。”


    “是麽……”孟玠的聲音聽起來極為虛弱,但他還是強撐著精神,“我都知道了,你下去吧。”


    “大人……”侍從有些擔心。


    “下去吧。”孟玠又朝他擺擺手。


    “喏。”侍從無法,隻得默默退下。


    餘下孟玠一人頹坐在書房中,他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天氣,清冷的很,沒有太陽,也沒有風。


    他還清楚的記得,敏敏不喜歡這樣的天氣,她喜歡豔陽天,亦喜歡微雨天,獨獨不喜歡這樣的天氣,似晴非晴,似雨非雨,也不知老天要幹什麽。


    一想到敏敏,記憶似乎在他腦中爆炸一般,石榴園中那個穿著一身白衣,輕盈的像精靈的少女。新婚之夜,紅妝嬌羞的貴族小姐。乃至他無數次偷偷翻出牆外,身後跟著的,涉世未深,卻又對任何事情都感興趣的小娘子。


    她其實極容易滿足的,一串冰糖葫蘆就能讓她高興好久。


    在帝都其他權貴子弟的心中,難以見上一麵的方柔在他麵前就像是一隻膩人的貓兒,是一個普通但他卻愛得至深的女人。


    若不是真的愛上了她,以她的玲瓏心思,怎麽看不出來他是在做戲呢?


    若不是真的愛上了她,隻怕連他自己都會撐不下來吧?


    他愛她,但他們之間的愛情最終輸給了仇恨。從他和皇上密謀著要怎樣扳倒方家開始,他便知道了他們之間的結果。


    石榴園相逢那夜是他給小丫鬟下了迷藥,他早就摸清了她的性子,她每逢晚上都要出去走一走的,小丫鬟睡著了,她便隻能自己夜遊了——當夜無論她走到哪裏,都能遇上他。


    他與她相逢後的每一句話都是他精心設計的。


    此後在方高懿麵前初露頭角,他甚至買通了方柔身邊的丫鬟,讓丫鬟在她耳邊吹鼓狀元爺的不凡之處。他們倆的婚事,麵上看順理成章,實際上是經過他一步一步布局來的。


    他拉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毀滅的深淵。


    他一麵心中萬分悲痛的看著心愛的妻子走向死亡,他卻不能停手。心懷天下,是他多年所學的道理,方家不得不除,若手下留情,對不起的,將是北朔千萬百姓。


    在方府被抄時,他沒有對方柔流露出丁點顧惜之情來,皇上多疑,倘若他在執法時露出一些些維護,方柔她更有可能喪命。


    ——隻是在方家覆滅時,一切都已成為死棋,無力迴轉,即便他再怎麽挽救,保的方柔活下去,卻也隻能讓她生不如死。


    造就這一切的罪人都是他自己,他為了天下百姓鏟除了巨貪,他也獻祭了自己的妻兒。


    男人無力跪倒在地上。他咬著牙齒,整個人彎起來,將臉埋在膝蓋上。


    許久之後,有喑啞的哭泣聲從他牙縫中擠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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