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昏迷了幾天,一走出帳子雪鶴登時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來。


    竟又是一個晴天……她和葉詢一同赴死的那天也是晴天。也不知她昏迷了幾天,老感覺同他一起墜下瀑布隻是上一瞬間的事情。


    雪鶴又望了望周遭,見周圍亦是大大小小的帳子,同宋懷晏的一樣,都是普通牧民家的帳子,大約有十幾戶的人家。這種規模的臨時營地,在關外已經算是非常大了。方才幫著宋懷晏搗藥的女娃娃阿蜜也站在一個帳子門口,她手中還提著一小桶羊奶,見了宋懷晏,她奮力地招了招手,以至於羊奶撒出來好些。


    阿蜜的娘見她這麽不小心,剛想伸出指頭戳她的腦門責罵幾句,可馬上也看見了宋懷晏,這個婦人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對他笑了笑。


    “這裏的牧民對你都很是尊敬呢,每個人見了你都要打招唿。”雪鶴眼尖,她似乎看出了什麽。


    “是啊,其實我們當初也沒這麽多人,我這幾年在關外行醫,救了一些流民,他們都是無家可歸的,病好了後便幹脆聚在一起生活,後來我救得人多了,這裏的人自然也多了起來。”


    雪鶴望了宋懷晏一眼,她見這個男人皮膚細嫩,個子倒是不矮,就是太過清瘦,這般體格,被塞上的漢子見了是要被取笑的,“你不是塞上人吧?”她突然這麽問道。


    宋懷晏吃驚,“這你也能看得出來?!”


    雪鶴無力,“這誰都能看得出來。”


    宋懷晏點頭,“我是江南人氏。”


    雪鶴又問,“哦?澈江邊上的人?你所說的江南,是指我們北朔的江南嗎?”


    澈江乃是北朔南方的邊境江流,北朔雖說地廣物博,但這中州大地終不是北朔一家獨大,整個北方地帶乃至相當一部分的南方都是屬於北朔國土,但在最南方,以澈江為界,還立有兩個小朝廷:東胤和南瀚。這兩個朝廷所擁有的土地加起來都沒有北朔大,但北朔多年來一直與匈奴對峙,戰事連連,是以沒有時間去管南方那兩個小朝廷,任它們自由發展。雪鶴沒去過澈江,自然對江南一帶也不甚熟悉——邊界澈江一直是由南河王蘇權鎮守著。


    霍輝大將軍駐兵東南沿海,防禦海上倭寇,南河王蘇權駐兵澈江,他們兩個氏族鎮守著北朔的東南防線,其重要性可以與風雪關-虎門組成的西北防線比肩。隻是北朔與兩個小朝廷向來安好,邊疆和平,多年也不見血光,所以存在感就弱了些。在北朔人的眼中,所謂江南,可以指澈江北邊,屬於北朔的南方,也可以指澈江南邊,那兩個看上去安分的小朝廷。


    宋懷晏笑了笑,“姑娘你喜歡刨根問底?”


    雪鶴不再追問,但照她的經驗來看,在他人沒有直接迴答問題的時候,其真相一般是否定的。這個年輕的大夫,隻身跑來危險重重的北朔關外,他的真實身份……竟是東胤人或是南瀚人?


    雪鶴此刻身上帶著傷,再問下去隻怕叫他警覺了,畢竟……葉詢還在他手中,她不能輕舉妄動。


    反正這個人現在看來應該也不會給她帶來什麽危險。


    雪鶴又問,“那你叫什麽?”


    宋懷晏詫異,“你的問題倒是多。”


    雪鶴笑笑,“你不會真以為我是強盜頭子吧?我隻是想嚇唬你罷了,你將我從河水中救出,我總要知道你的名字,以後才好報恩啊。”


    “我是醫生,救人不求迴報,若要我的名字,我告訴你就是,隻是報恩就免了。我姓宋,叫宋懷晏。”


    “我書讀的不多,但我爹以前老是念叨著一句話,說王者心懷海晏之治,將者手握虎狼之師,則天下享足盛世太平。可見你的名字取得不錯。”


    “一個名字罷了,哪裏有那麽多寓意。”宋懷晏似乎不肯透露太多關於自己的訊息。此時他們已經來到營地外圍,營地邊上拴著幾匹駿馬,宋懷晏解下了兩匹,問雪鶴,“姑娘你會騎馬嗎?”


    雪鶴撇嘴一笑,“我便是在馬上出生的。”說著牽過一匹馬來,拍了拍馬鼻子,那支沒有受傷的手臂撐著馬鞍,身子一躍,竟不用踩馬鐙,人已坐在了馬背上。


    “好功夫。”宋懷晏由衷的讚歎道。


    雪鶴客套的笑笑,這讓她想起了她的踏霜,那匹脾氣有些傲嬌的神駒。葉詢來救她時並沒有看見踏霜,想是踏霜自己迴燁城了……它那麽有靈性,可一定要帶著人馬來救自己與葉詢才好。


    宋懷晏也騎上了馬,他馬術顯然是不怎麽好,坐在馬上歪歪斜斜的,總讓雪鶴感覺他要掉下去似得。


    在宋懷晏的帶領下,他們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跑過了一大段荒原,在雪鶴以為自己可能要在外頭過夜的時候,他們終於是停了下來。


    他們停的地方,竟是那依密林的邊緣地帶。周遭已經生有稀疏的樹木了,這讓雪鶴一下子就警惕起來。


    習武人突然而生的警惕心哪裏是宋懷晏這等沒有半點身手的人可以知會的,他沒有看出任何倪端,還朝雪鶴招手,“過來過來。”說著下馬,徒步朝樹木更深的地方走去。


    雪鶴跟在他身後,腳步卻是慢慢的,她不自然的壓低了身子,手在暗中做出防禦的姿態——她實在是怕了烏達爾了,連同這那依密林都雖時能叫她緊繃起所有神經。


    高直的樹木從他倆身邊一一掠過,雪鶴隻感覺空氣變得暖和起來,接著走過一叢密集的灌木後,眼界豁然開朗起來——呈現在她眼前的是一汪小小的溫泉,溫泉周圍的岩石上還鋪就著白雪,而那從水麵蒸騰起的模糊霧氣騙不了雪鶴,這濃鬱的水汽說明水溫是極高的。


    而在溫泉之中,正有一個人躺在裏麵,他的頭靠在溫泉的岩壁上,一襲漆黑的長發披散著,遮去了他的半張臉,但縱使這樣,也足已讓雪鶴看清了,那緊閉雙目的人是誰。


    葉詢。


    說好要同她一起生死的葉詢,又再一次出現在她的視線中。


    雪鶴瞬時放下了所有防禦,拔腿就跑了上去,“葉……”她剛要張口就猛然停住,隨後改口道,“葉小九!”她跪在溫泉邊,輕輕搖了搖他,卻不見他醒來,葉詢仿佛死了一般,沒有一點反應,這讓雪鶴更加焦急起來,“葉小九,你這是怎麽了?怎麽這個樣子了……”


    “你不用搖了,搖不醒的,反倒還會弄傷了他,”宋懷晏在一旁提醒道。


    “他怎麽變成這樣了?!”雪鶴見葉詢幾乎變成了活死人,扭頭質問宋懷晏。


    雪鶴的雙眼通紅,樣子恨戾至極,那瞪著人的模樣好像宋懷晏是她的世仇人一樣。


    宋懷晏被她兇狠的目光嚇了一跳,他趕緊澄清道,“這可不關我的事啊!我將他撈起來時他便已剩半條命了,你也是知道的,他有舊傷,撈起時他舊傷複發,再加上你們在河道中的碰撞和那河水的冰冷,我能保住他一條命來已是萬幸了!”


    “那他什麽時候能醒來?”


    宋懷晏麵有難色,“這個就難說了……他傷的這樣重,若不是我僥幸發現了這處溫泉,將他就近泡在這裏吊著命,他早就死了!能保持這樣的狀態已然是上天保佑!”


    雪鶴聽他這麽一說,便站了起來,她慢慢朝宋懷晏走去,“你這是什麽意思?是說他永遠醒不過來了麽……”


    雪鶴每進一步,宋懷晏就退一步,直到他退到一根樹幹上,再也退不了了為止。他雙手護胸,麵色惶恐,雪鶴個頭就在他胸口下方,就身高而言實在沒什麽威懾力,但他就是能感覺到她身上的森森寒意,宋懷晏結巴,“你你你你……你要幹什麽?!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我隻是問你,他是否再也醒不來了?”


    宋懷晏看著她幾乎要吃人的模樣,遲疑了許久,最終是緩慢地點了點腦袋。


    “永遠麽?”


    點頭。


    “沒有其他法子救他了?”


    點頭。


    “當真?”


    依舊是點頭。


    對話到此,雪鶴的眼眶竟紅了,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問道,“那是你一人之詞罷了,我去給他請大夫,關內外最好的大夫,我會用最好的藥來治好他,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宋懷晏嚴肅道,“姑娘,你去哪裏請大夫?他手指指向北方,“是去請匈奴蠻子那裏隻會跳大神的巫醫,還是——”手指轉向,指向南方,“從那緊閉了多年的風雪關中請大夫來?知道為何關外的流民短命嗎?就是缺少大夫,風雪關和匈奴正打著呢,會開關讓大夫過來嗎?莫要說你能不能請得到大夫,就算是你請到了又能怎樣?這裏是匈奴的領地,你帶著大夫在這裏來來往往,就保證不會被他們撞上?”


    雪鶴思忖道,“那我將他帶走。”


    “你帶不走他的,他身子極弱,不能自己取暖,若離了這暖水他便隻有死,你若隨便將他挪了地方,他可能馬上就沒命了。”


    雪鶴頹然地坐在地上,失魂道,“那他……”


    宋懷晏拍了拍她的肩膀,“或許……會有奇跡發生。”他話音未落,就見雪鶴抽了抽鼻子,爾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從來都沒有這樣大哭過的雪鶴,之前認為自己足夠堅強足夠能麵對一切困難的她在知道葉詢永遠醒不過來後,像個無助的孩子那樣嚎啕大哭。


    “你……”見前一秒還是兇神惡煞的小姑娘後一秒就哭得不能自己,宋懷晏頓時手足無措,他立刻蹲下來,臉色尷尬,他雙手在空中揮舞著,也不知該放在雪鶴的肩上還是腦袋上來安慰她,“你……別哭啊,總有辦法的!總有辦法的……”


    “你這個壞人!你為什麽要把我們倆救起來?!你將我救活了,為什麽就不能將他救活過來?!你既然救不活他了……那為何,要將我救活了呢……”


    最後一句,連宋懷晏這樣的局外人都聽出了其中深深的哀傷。


    “你為何將我救活了……是我害得他,我害得這般模樣,可為什麽不報應在我身上呢……葉小九,對不起……對不起……”落滿了白雪的疏木林中,雪鶴無力的坐在雪地中,不顧一切的哭著,仿佛在宣泄著幾日來的委屈與害怕。


    在她身後的溫泉中,俊美的少年緊閉著雙眼,正陷入無盡的沉睡中。


    “喂,別哭了……”宋懷晏用袖子擦去她的淚水,“你聽我說,我將你二人撈起時,那個葉……葉小九是昏迷著的,但縱使這樣他還是死死的抱著你,手抓的那樣緊,我分都分不開,他在那般情況下都沒有放棄你,他用自己的命保住了你的命,你拿著這條命便就在這裏哭麽?哭能將他哭醒來嗎?”


    雪鶴登時止住了哭聲,她雙眼還含著水汽,她張著嘴巴,下巴抽了抽,宋懷晏和她對視許久,雪鶴眼神中有什麽想法在碰撞著,爾後她轉身,爬向葉詢。


    葉詢的臉被水汽氤氳得濕漉漉,他睫毛濃長,鼻子高挺,他生得那樣好看,雪鶴多希望他能張開那雙上挑的鳳眼來,即便醒來的第一句是冷冷的諷刺,隨他說什麽,隻要能醒來便好。


    雪鶴伸手摸著葉詢的臉,久久不語。


    葉詢,你說過要陪著我的,你知道我害怕一個人的。


    所以你快些醒來吧……


    太陽不知什麽時候隱沒在烏雲後,天空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小雪,雪片輕若羽毛,在虛空中轉著圈兒,落在葉詢和雪鶴的頭上。


    雪鶴就在這溫泉邊,看著葉詢,安靜的坐了許久,久得讓宋懷晏以為她也和葉詢一樣,永遠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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