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從何時下了下來,稀稀疏疏,似幻似真。雪鶴趴在雪丘上,長長的睫毛上沾了少許雪沫,她的箭頭在匈奴的腦袋上來迴掃了一圈,最後落在烏達爾的腦袋上——若沒有他,殺那幾十匈奴簡直是囊中取物。


    這該死的烏達爾,倒是哪裏都能碰上他!


    那些匈奴吃飽喝足了,便開始又唱又跳起來,連烏達爾都很是愉悅,他靠在白虎墊子上,眯起眼睛來看著屬下唱歌,竟還很有興致的打起拍子來,“你們今夜盡情玩鬧吧,待到明日我們進了林子深處,便沒有這般享受了。”


    一個屬下不盡興地咂咂嘴,說道,“要是再多抓些兩腳羊就好了……”


    烏達爾笑道,“你就別再貪心了,兩腳羊不好抓,如今那些北朔的豬玀將邊關守得緊呢,越來越多兩腳羊往裏頭跑了……若不是父王阻攔著,我早就帶著大批勇士去攻打風雪關了,哪裏還能容得那些豬玀在圍牆裏頭逍遙自在?而我們,每年就是派點人馬和他們小打小鬧一番,讓那些兩腳羊以為天下太平了……現在倒好,父王忍耐了這麽久,不見土地擴張多少,自己倒是病了。”


    雪鶴聽聞至此,心中喜悅:那大單於竟然病了?難怪都入冬了也不見匈奴有多少動靜,往年他們可是帶了人馬打得兇呢。看來這些蠻子的日子也不太平,前些時段王子造反,如今大單於又病了,當真是雙喜臨門!


    烏達爾接著道,“此番我們進林子動作還需快些,父王的病等不得,快些采到神藥,才會讓父王滿意。”


    那屬下聽到這裏,眼珠子轉了幾轉,爾後討好地湊上去,對烏達爾說道,“主子說的對,隻是巫醫所說的九節菖蒲真的就生在這那依密林中麽?且不說短短幾天之內能采到藥材,就算采到了,延誤了時日,王上會不會降罪?再說……王帳內其他王子可不是省油的燈,他們那點心思可誰都是知道的……”


    烏達爾斜睨了他一眼,反問道,“怎麽?你不信任我?我可是父王親封的左賢王,你跟著我竟然還會忌憚我那些蠢材弟弟?”


    “屬下不敢!主子的本事可不是屬下這等小人能及的,屬下隻是擔心夜長夢多。不如這次我們也不采什麽神藥了,幹脆折迴去,殺他們個措手不及,不僅解決了那些多事的王子,還能直接將王上——”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這樣主子不需費什麽波折就能坐上那王座了呀!”


    烏達爾一聽登時黑下臉來,他突然伸出腳朝那屬下的肩上狠狠一踹,“混仗東西!你打的是什麽主意?!父王一代英雄,你竟敢打他的主意?!你以為他老人家病了就是個廢人了麽?能統領十二部落和數十萬勇士的人是說能反就能反的嗎?!我告訴你,妄圖在他還有氣時就爭奪皇位的人才是真正的蠢貨!你看看烏頓的下場,他也是父王和大闕氏的親生兒子,我血緣上最親近的弟弟,他還不是被父王用群馬給生生踏死了!你們這些蠢貨,我告訴你們,且不說這次父王是真病還是假病,就算他真的病入膏肓了,任何一個人也休想從他手裏奪下王權!”


    那失言的屬下被烏達爾喘得口吐鮮血,他嚇得全身顫抖,連血都來不及擦就趕緊跪下,不停地磕頭,“主子,屬下錯了,請主子饒了屬下!請主子饒了屬下!”


    “饒了你?”烏達爾陰沉地看著他,他的眼睛兇狠地猶如魔鬼,他一腳踩在屬下的腦袋上,“要怎樣饒了你?我烏達爾的屬下,可不能容許有一個蠢貨……”說著他腳下用勁,再次將那屬下踹到地上去,“把他給我埋了。”


    烏達爾的語氣輕飄飄的,仿佛說著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他話音一落,一旁還是又跳又唱的其他士兵立刻將那自作聰明的屬下押住,蠻橫的拉遠了。


    “真好,給這密林做肥料,說不定來年這些樹會長得更好呢……”這個下手絕狠的少年突然抬起頭來,對著頭頂茂密的枝葉淺淺笑出聲來。


    那屬下淒厲的求饒聲還迴蕩在林子裏,雪鶴聽到至此,竟反常的分神,沒有將烏達爾等人的對話再聽下去,她眼中竟隱含著一絲複雜的神色。


    烏頓,竟死了……


    那個年齡小小的孩子,被烏達爾保護得滴水不漏的小王子,竟因為叛變,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和哥哥給殺了?


    匈奴大單於的子嗣極多,連雪鶴都沒有搞清楚他的兒子到底有幾個,但對於烏頓,雪鶴是知道的,並且她還知道烏達爾與烏頓的感情極好,這瘟神烏達爾,自己的親生弟弟都被殺了,竟然還能對大單於如此忠心,在此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烏頓,對於雪鶴來說是十分特別的一個匈奴王子。


    想到這裏,雪鶴竟收起了勁弩。她潛迴葉詢身邊,拂去了他身上的枯枝,架起他來,一淺一深地朝河邊走去。


    她沒有對烏達爾下手,一是因為她有更好的辦法將烏達爾一網打盡,二是因為,她欠了烏頓三條命。


    她欠烏頓的,便還在烏達爾的身上好了。


    ——讓烏達爾多活上幾天,是她最後的底線。


    一夜風雪。


    在那依密林的深處,一處岩壁下的小山洞裏,正有一絲絲誘人的暖氣從裏頭透了出來。


    雪鶴拿起一段粗壯的枯枝,捏住兩頭,朝自己膝蓋上利落一折,隻聽“啪呲”一聲脆響,枯枝斷為兩截,雪鶴順手將那兩節枯枝丟進了火堆裏去。


    而這聲清脆的裂響,也成功的將沉睡中的葉詢給吵醒了。


    葉詢醒來時,第一反應是彈簧般地坐起來,尋找雪鶴的身影。


    “別一下子坐得那麽急,會把傷口崩開的。”不遠處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葉詢循聲望去,見雪鶴坐在一旁,正用一根枯枝撥著篝火,她背靠著岩壁,用膝蓋支著胳膊,手指間吊著一袋子烈酒。她穿著單薄,小小的身板在火光後似乎沒有厚度,葉詢再看了看自己,自己身下被墊上了厚厚的枯葉,身上正蓋著雪鶴的大氅。


    他們倆在一個小小的山洞中,洞口被一些枯枝堵了起來,但依然可以聽見外頭狂風怒吼,葉詢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正欲開口將雪鶴結結實實的大罵一頓,哪知雪鶴先發製人,她搶先一步說道,“公子,我勸你還是先壓壓火氣,你看看自己傷口怎樣,有沒有裂開或是流膿了,我將你拖過來時不小心讓你磕了幾下。”


    葉詢一聽雪鶴這輕描淡寫的“磕了幾下”就知道自己在昏迷時受了怎樣的虐待,他拉下臉,“你……”


    雪鶴翻了一記白眼,“我什麽我?你那麽重,磕磕碰碰的自然是會了,如果你沒跟過來會有這麽多事嗎?哦對了,我還沒說你私自跟我過來呢,你知不知道這那依密林裏會撞上蠻子?你身上還帶著傷,對這一帶又不熟悉,你是喜歡將自己當作肥羊送給蠻子吧?你死了不要緊,可不要連累我程家!”


    葉詢本是極為擔心雪鶴的安危,結果被她這麽一頓教訓,什麽心情也沒有了,他諷刺道,“你倒是好意思說我,昨晚你不是也想衝上去做蠻子的肥羊嗎?”


    “我跟你才不一樣,你當我是喜歡來這裏嗎?若不是隻有這裏生有蘑菇我會來這裏?若不是來這裏我會遇見那幫畜生,更不會看到那幫畜生做的那些禽獸事情!放著燁城暖暖的被窩不睡我來這裏躺冷冰冰的山洞,我可沒有那麽閑!”


    葉詢想起自己跟隨雪鶴前來就是為了擒她迴燁城的,於是順水推舟道,“既然如此,你也不要再找什麽蘑菇了,你現在就跟我迴燁城。”


    雪鶴不可思議,她尋思著這葉詢是吃錯了什麽藥才特地追自己到這裏來,還僅僅就是為了叫自己迴去的?但即便是葉詢這般說了,雪鶴還是拒絕道,“不行,我昨夜沒將事情辦好,現在還不能迴去。你先迴去,踏霜就在外頭,你騎上它,它腳力好,不消一天就能載你迴燁城。”


    想起自己昏睡了一夜,葉詢問,“你昨夜將我擊昏後又幹了什麽?”


    雪鶴的目光移向篝火,沒有迴答。


    葉詢等了許久,口氣嚴肅的又問了一次,“說!”


    “我勸公子還是別管閑事的好,最近那依密林不太平,公子要趁早離開,”雪鶴說著站起身來,背起勁弩,“你睡了一夜,想必肚子餓了,我去打些東西來,等吃飽了你就給我趕緊迴燁城去。”說著大步向洞口走去。


    “站住!”


    身後的少年陡然間冷硬地喝住雪鶴,雪鶴轉過頭去,無奈問道,“公子還有什麽吩咐?”


    “我在問你話你不知道麽?你昨天幹了些什麽?!”


    雪鶴的倔脾氣一上來,幾頭牛也是拉不住。她尋思著反正這裏荒無人跡,也懶得將葉詢當作菩薩一般供著,於是她將葉詢的話當作耳邊風,一言不發的又轉過身去,眼看就要走出洞口了,哪知身後生風,一隻手已經死死捏住了她的肩膀。


    “公子最好是放開,你雖說是習了些功夫,但畢竟比不得我,我要真動起手來,下手沒個輕重恐怕會傷了你!”


    葉詢盯著雪鶴瘦削的身影,他皺起眉來,終是放輕了語氣,“隨我迴去,我也不再為難與你了,迴到燁城後我便返迴關內,這樣可好?”


    葉詢這般放下身段來與雪鶴說話倒是不曾叫她想到的,她迴過頭來,明亮而烏黑的眼睛望著葉詢俊俏的臉,很久之後,她開口道,“公子,這件事情與你無關,不管采不采得到蘑菇,我現在都不能迴去。昨天的情形你也見到了,我今生發過誓,隻要讓我見到昨夜那場景,絕不會袖手旁觀。我也知道憑我一人是殺不了他們的,所以暫且折迴,但這絕不是說明我會放了他們——我程雪鶴要的人命,絕不會漏掉一條!”


    而今雪鶴年近十五,鵝蛋臉上稚氣未脫,但偏生她的眼睛是極其銳利而堅定的,她如所有風雪關的守兵那般,但凡見著了匈奴,眼中都是盛著殺氣和憤怒。


    那樣複雜的眼神,讓她仿佛在瞬間成熟了二十歲。


    葉詢不能理解雪鶴一定要這般做的緣由,雪鶴見了烏達爾就像是老鼠見了貓,跑都來不及,這次為何要與他死磕?“你也是做了將領的人,你可知以後報仇的機會有的是,為何偏生要這一次報?”


    雪鶴諷刺地笑笑,“沒有機會了,除了這次我怕是再難見到烏達爾了,他的親衛是蠻子中最驍勇善戰的,烏達爾是他們大單於親封的左賢王,你可知左賢王在蠻子中的地位?那說明烏達爾很可能是下一任大單於,他的身邊隨時都環繞著高手,我根本無法下手!隻剩這一次了,他隻帶了這麽少人進入那依密林,他在明我在暗,就算我勝算不大,這也是殺他的最好機會!”


    葉詢隻覺此刻的雪鶴無比瘋狂,“他們隻是在昨晚殺了幾個……”


    “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雪鶴沒有待葉詢說完就猛地甩了他的手,她鶴後退一步,紅眼說道,“你們男人,永遠不可能知道女人被淩辱時那種生不如死的感覺!葉詢,你是當朝九殿下,你生活在我們守兵用生命來保護著的兆京城裏,你永遠也無法知道這裏的百姓是怎樣生活的,每當冬日,一些防禦薄弱的小城很可能被攻破,百姓會妻離子散,每個姑娘都會被那些蠻子折磨到死,你沒有親眼看過,若你整整四天裏都看著蠻子怎樣折磨她們,你就不會說出這樣的混帳話了!”


    葉詢抿著嘴,他的臉上很少有表情,雪鶴就這麽直直看著葉詢的眼睛,“如果你在三年前的高闕城中,當你躲在暗格裏,四天四夜滴水未進,自己的小命隨時會被蠻子拿去時——如果你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你就不會對蠻子這麽仁慈了!”


    “高闕城?”葉詢思索了一番,爾後竟有些吃驚,“三年前你竟在高闕城中?那你……”


    雪鶴笑笑,“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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