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詢大概也沒想到執行一個杖刑會弄出這麽大的亂子來。


    他懲罰雪鶴無非是想維護下皇家的尊嚴,他萬萬是不會真的賜死雪鶴的,程家雖是黃金家族中勢力最小的一脈,但仍然不能小覷,若公開和程家為敵,無論是對於他奪位還是穆家都會有很大的麻煩。他隻想給雪鶴一點顏色看看,誰叫她老是藐視他這個皇子的存在?並且以程雪鶴的性子來看,別看她行刑前說的壯烈異常,不畏生死,實質上她怕死的不得了,自己不出去觀刑,已是暗中授意她可以暗箱操作。


    因此當雪鶴出去受刑時他已經準備睡了,哪知那程雪鶴簡直就是個事精兒,還沒挨幾下就聽外頭一陣喧嘩,接著簾子被人野蠻地一掀,唿嘯一聲,風雪全全卷了進來。


    葉詢身上帶著傷,自然不益吹風,當那唿唿的北風朝自己吹來的時候他皺起眉頭,掀開簾子的那人也不招唿一句,一架冷冰冰的刀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事情還真沒完沒了了。


    尋思著又是程家演的一出戲,葉詢抬起頭來望向來人,見到的竟是張陌生的臉。


    ——一個高大英挺的少年正一臉憤憤地盯著自己,他的手中,抱著一身血汙的雪鶴。


    葉詢陰沉著臉,眼中隱含著點點不快,“這又是怎的迴事?”


    “你……你!”平安哪裏想到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這人竟還能如此鎮定?他不由得將刀往葉詢的脖子上靠了靠,“一定是你叫人將阿鶴打一頓的是不是?!她一個女孩子你竟也想讓她死!你真該死!我要殺了你!!”


    葉詢完全無視平安的質問,倒是對雪鶴的稱唿起了興趣,他反問道,“哦,原來她叫‘阿鶴’?”雪鷹,雪梟……那麽接下來的名字,應該是叫雪鶴了?


    她原來叫程雪鶴。


    葉詢推敲著雪鶴的閨名,完全不把平安放在眼裏。


    “你為什麽不說話?你是承認了嗎?!”平安見他不答,以為他是默認了,手中下勁,便要取了他性命,哪知衣襟猛地被人拉住了,他低下頭來,見一臉蒼白的雪鶴正死死拉著自己的衣服。


    “阿鶴?你醒了?你沒死?!”平安見她睜開了眼睛,手還能動,不禁滿臉欣喜。


    雪鶴周身疼得無法出聲,她在千鈞一發時蘇醒過來,然後用盡力氣拉住平安,她皺起眉來,然後微微搖了搖頭。


    她眯起眼睛望著平安,意思他現在在做錯事。


    平安不解,“為什麽?他叫人將你打成這樣?你滿身都是血啊!”


    這時,程肅等人已經衝了進來,他們自然不會有雪鶴那樣的閑情和平安說道理,程肅一看九殿下的脖子上還架著明晃晃的刀呢,一聲令下就差人去奪刀,允之承修幾個小隊長隻能無奈聽令,他們齊齊一步踏向前來,憑借著自身人數優勢,和平安騰不出手來的劣勢,製住了平安,及時撤去了他手中的刀。


    平安擔心雪鶴的傷勢,拚死護住了她,他將雪鶴的腦袋埋在自己懷中,奮力反抗著,他力氣奇大,幾個小隊長眼看就要壓不住了,這時雪鷹雪梟二人也迎上去,屋子太小,動刀槍又唯恐再傷及他人,於是兩個年輕人一人摁住平安的手臂,迫使他鬆開保住雪鶴的手腕,一人小心翼翼地將雪鶴抱了出來。


    一番掙紮下來,幾個人好歹是將平安乖乖地押在了地上,雪梟將雪鶴摟入懷中,輕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然後用袖子輕輕擦去她臉上的血漬。


    “三兒,三兒?你還醒著麽?”程雪梟柔聲問道。


    雪鶴吃力的睜開眼睛來,竟是對他笑了笑,“……別傷了平安,他什麽都不懂。”


    程雪梟也是笑笑,“你竟還有精力擔心別人。”


    那邊平安被製伏在地,注意力卻一直放在雪鶴身上,他扭頭朝雪鶴看去,大聲問道,“阿鶴,阿鶴你還好嗎?!”


    期間所有人都亂了分寸般在屋中擠擠搡搡,唯有受傷不能行動的葉詢保持著一張冰塊臉注視著所有人,他的目光從每個人的身上掃過去,最終停留著滿身是血的雪鶴身上。


    她個子小小的,軟綿綿地躺在雪梟懷中,那用麻布縫製的衣服上,有許多鮮血滲出來,可見這次杖刑是讓她吃足了苦頭。


    這個笨丫頭,竟真將那杖刑承受下來了。


    他靜默無言,眼中卻閃過極其複雜的神色。


    程肅見事情越鬧越大,不得不再次單膝跪下向葉詢請罪道,“殿下,末將教導無方,讓這些兵士越來越放肆,還請殿下賜罪!”


    這次可是有人拿了明晃晃的刀架在當今九皇子的脖子上!一罪未平又加一罪,也不知這次鶴兒的命是不是能保住!


    葉詢將看著雪鶴的目光挪到了那心智不全的平安身上,他問程肅,“將軍,或許是我在榻上呆久了,耳朵竟不是很好……方才他說,胡為將軍是個女孩呢。還有,他喚胡為將軍什麽?”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驚,在場的人中,有程家人和雪鶴一幹小隊長們,大家都是知道雪鶴是女兒身,但除了他們,整個燁城乃至整個風雪關都不知雪鶴的真實身份。雪鶴平素的舉止行為和男人無異,加上身量沒有長成,所以縱使容貌像個小姑娘,大家隻當胡為有些女像罷了,從不會想到她根本就是個女孩,但如今葉詢這麽一問,想是他有所懷疑了。


    這個問題,答也不是,不答不是。答了等於向葉詢坦白,號稱治軍嚴謹的程肅將軍竟讓自己的小女兒胡鬧,不僅讓她參軍,竟讓她挖了隧道,占領了燁城,在關外整整逍遙兩年。但若是不答,葉詢自己也是能猜出*分的,到時還能給程肅按個欺上瞞下的罪,更是壞事。


    程家兄弟包括一幹隊長都心虛地看著程肅,期望他能答個兩全的答案,然而令眾人心寒的是,還沒等程肅想好對策來,那邊就有人迫不及待的迴答了葉詢的問題。


    “阿鶴?你真的不打緊嗎?!你們放開我!全都放開我!”平安在地上扭了幾扭,無奈七八個人摁著他,他滿心都掛在雪鶴身上,自己的衣裳破了,頭發散落開來也毫不在乎,他奮力撇著頭望著程雪鶴,沒有把任何人放在眼裏。


    有人自告奮勇的迴答了問題,葉詢在心中笑笑,他陡然間來了興致,準備裝傻到底。隻見葉詢一副疑惑的樣子,他問,“程將軍,這胡為將軍名為胡為,怎的又被人叫成是‘阿鶴’了?難不成她還有另外的名字?”


    現場除了平安的聲音外一片死寂了,一幫的毛頭小子在關鍵時刻都亂了手腳,他們都寄希望在程肅身上,希望他能圓謊過去,但程肅心知這葉詢是明知故問,雪鶴的身份,再隱瞞也是隱瞞不住了,最終,他下定決心,朝葉詢一拜,“殿下贖罪!請讓末將解釋。”


    退了多餘的人,屋子裏隻餘下了程肅和葉詢二人。雪鶴因為傷勢過重,已經被軍醫抬下去治療了,平安自然也是十分緊張地跟了上去,雪鷹和雪梟二人怕平安再鬧出什麽亂子來,也同其他小隊長去看護雪鶴去了,一時間,本是熱鬧非常的小屋子安靜了下來。


    葉詢還是靜靜的躺在榻上,隻是時不時的單手握拳,湊到嘴邊咳上幾聲,大多數的時間裏,他是聽著程肅在說話。


    程肅一五一十的將雪鶴所有事情都說了出來,程雪鶴自小沒有娘親教導,身為父親的程肅又常年被風雪關的戰事所纏,實在無法分出心神來教導雪鶴,兩位兄長更是年輕,於是三個笨拙的男人將程家唯一的小女兒寵得無法無天,程肅隻得常常將她帶著身邊,以為將女兒帶在自己能看得見的地方,好歹是安心幾分的,哪知雪鶴進了軍營就是進了天堂。在軍營中她一天一天大了起來,離大家閨秀,甚至是小家碧玉這些詞匯也是越來越遠……


    “末將的這個女兒啊,自她五歲後末將就隻能將她當男孩來養了,對於行軍打戰這些事來件件上心,沒了一點女孩的模樣……說來倒真是對不住她早去的娘親,竟將她用命換來的孩子養成了如今這個模樣。”說到這裏程肅的神情帶著淡淡的寂寞,“鶴兒的性子隨了她娘,像隻小狐狸……”


    “將軍,定是將程三小姐看得很重吧?”葉詢貌似隨口問道。


    程肅正色,“鶴兒與末將來說,是不可估價的珍寶。末將願意用任何代價換取鶴兒的平安。”


    程肅與葉詢說了這麽多掏心窩子的話自然不是真的為了和葉詢談天,程肅也不妄想用情感來說動葉詢放程氏一馬,他說了這麽多,做了這麽多鋪墊,隻為了能最終說出這一句話來——末將願意用任何代價換取鶴兒的平安。


    程肅在向這位心思靈敏的九皇子暗示道,他可以懲罰雪鶴,亦可以懲罰整個程家,但他萬萬不能要了雪鶴的性命,若他那樣做了,他程肅會舉整個風雪關來報複——他會讓程穆兩門同歸於盡。


    葉詢自然明白這話中含義,“這個是自然的,程三小姐聰明過人,換誰見了都會心生喜歡的,況且程三小姐還是葉詢的救命恩人,葉詢雖然被貶謫,但亦是不會忘記恩情。”


    也不知若此時雪鶴在場,聽了葉詢這一番臉不紅心不跳臉皮也不要的話時會做怎樣感慨,但可以確定的是,程肅的威脅有效了,葉詢同意不將雪鶴的身份泄漏出來。


    在葉詢心裏,隻有利益相同,那就是朋友,如果對方此時實力對自己有壓倒性強大時,他們也可以是朋友。


    他的妥協,源於後一種情況。


    其實葉詢壓根就沒打算將事情宣揚出去,至少他在風雪關時不會那麽做,因為他此時此刻,身在的是風雪關,程家的地盤。即使程家做的再是無禮,他都能隱忍著不去爆發。


    好在程肅是個有遠見的人,不會因為他暫時被貶而做什麽蠢事,衝程家對自己這般彬彬有禮,他都可以賣個麵子,不會將任何事情說出去。


    “既然如此,末將謝過殿下了。”


    葉詢皮笑肉不笑,“不敢當。再說我已經懲罰過程三小姐了,一切的事情便已過去了罷。”


    既然事情都已談妥,程肅便是告辭了,“天晚了,若沒有什麽事情,末將便先行告辭了。殿下重傷在身,軍醫說殿下不便行動,怕落下病根來,還請殿下先委屈幾日,暫且在這燁城中養傷,待可以行動了末將再接殿下迴關中。末將會差人在這一帶嚴加看守,定不會讓殿下再受半點威脅。”


    葉詢點點頭,“那就多謝將軍了,將軍可差書送往帝都,就說葉詢自己行走不慎,整個隊伍落入了凍結不牢的冰河中,除了葉詢一人全軍覆沒,而葉詢也受凍傷行走無能,暫時滯留在關中的一個小城中,待身子好了再行。這樣便不會將程三小姐的任何事情傳出去了,將軍,你說這樣可好?”


    “如此這般的話,是最好不過了。殿下大恩大德末將無以為報!”


    “將軍說的是哪裏話,葉詢如今是隻身一人,也不知會在關中待上幾個年頭,期間還要仰仗著將軍的照顧呢。”


    “不敢不敢,殿下說的才是嚴重呢。”


    兩人又虛虛實實的推諉了幾句,程肅這才站起身來,抱拳行禮後便是轉身退下,可當他準備掀開門簾出去時,葉詢又叫住了他。


    “將軍請留步。”那榻上的少年低聲說道。


    程肅迴頭,看著葉詢,“不知殿下還有什麽吩咐?”


    葉詢的眼神突然間銳利起來,他嘴角揚起一絲笑意,“將軍,這風雪關雖說是北朔第一大關,可畢竟是個常年荒涼的地方,將軍難道沒有想過要迴到帝都麽?那裏花紅柳綠,金碧輝煌……那裏才是真正的人間呢。”


    這句話聽來是問的莫名其妙,可程肅瞬間就知道了葉詢真正要表達的意思:他在問自己是否有意加入九皇子黨。


    如今穆貴妃是皇上最為寵信的妃子,穆王爺又掌握著北朔最為富饒的封地和大批精銳部隊,穆家的勢力在北朔可謂是盤根錯節,程氏一門加入九皇子黨的話,不要說雪鶴的性命再無憂慮,連兩個氏族有史以來的積怨都會一筆勾銷。


    這個買賣無論對哪方來說,都是極有好處的。


    “承蒙殿下好意,末將感激不盡。隻是末將年事已高,已經不做他想,隻盼望著有生之年能在風雪關安度罷。”


    葉詢問道,“將軍是顧及葉詢如今的境地麽?”


    “某將不敢!”


    “罷了,”葉詢擺了擺手,“我也不願強人所難。”


    “那麽,末將告退。”程肅握拳行禮,爾後緩緩退了出來。


    葉詢也不做阻攔,他目送著程肅離去,表情莫測——如他所料,程氏一門確實是在暗中加入了某個皇子黨派。程肅的拒絕,在葉詢看來,隻是不願背叛舊主罷了。龍首峰山下隧道一事瞞過了帝都,應該也是程氏身後那個皇子所為。


    他此番問話,一麵是真心希望程氏加入他的陣營,一麵也是為了試探程氏是否在暗中加入了皇子黨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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