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中,太子坐在棋盤前已經一個時辰未動,在旁伺候的宮人也一個個不敢動,腿麻了隻能用腳趾頭抓地來緩解。


    突然,太子放下棋子,道:“你們都下去吧,沒我的吩咐,別進來。”


    宮人們得了命令,趕緊魚貫而出,有幾個腿麻厲害的使不上力,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待所有人出去,太子頓了頓,倏地將整個棋盤掃落在地上。


    他布了這麽久的棋,搜集了這麽久的證據,卻敵不過父皇一句話——“秦定方是死不足惜,可要將他的勢力連根拔起,朝野必定動蕩,不可輕舉妄動。”


    秦定方是如何一步步成為今日黨羽眾多的奸相,父皇心裏比誰都清楚!若不是他一直寵信秦定方,他如何能一手遮天?


    他不懂,他不懂,父皇到底在想什麽?


    他痛苦地趴在案上,直到宮人來稟報,說靜瑜郡主求見,他才慢慢抬起頭來。


    東宮後頭的花園裏,桂花都已經謝了,如今是秋菊盛放的時候。靜瑜折了隻黃色的菊花在手裏把玩,她喜歡黃色,燦爛明亮,如果人活著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又怎麽會快活?


    她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便知道是他來了,一二三,她突然迴頭,將那支菊花遞到他麵前:“香嗎?”


    太子從她手裏接過花,卻笑不出來,隻是悶悶地坐下。


    “你不開心?”


    “我開心得起來嗎?”


    “是因為秦相爺被釋放的事?”靜瑜斂了笑容,輕輕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已經盡力了,聖上要怎麽裁決,也不是我們能左右的。”


    “不,我可以做得更好的,是我給秦定方留下了機會。”


    “怎麽會?從杜施悅那裏得到的證據都交給了禦史台,我又一直拖著秦鑫,不讓他去想辦法,還有什麽遺漏的呢?”


    太子慢慢轉過頭來,看著她的眼神突然意味深長。


    靜瑜心裏一緊:“太子哥哥這樣看著我做什麽?”


    太子站起來,突然伸手去撫她秀發上的簪子:“這些年,你一直幫我做事,可曾覺得累?”


    靜瑜彎起嘴角,搖了搖頭:“怎麽會?幫太子哥哥做事,是我心甘情願的。”


    “你這樣一心為我,我常常在想,到底該給你什麽才能迴報?如果我能娶你為我的正妃,那該多好。”


    靜瑜眼神黯淡下去:“太子哥哥別說了,隻要能待在你身邊,就算不是正妃,我也不在乎。”


    “真的嗎?名分你當真不在乎?”


    靜瑜搖了搖頭,自從她決意暗中為太子做事,就已經將所有身外之物拋棄,這些年她在東宮出盡笑話,又何曾在意過?隻要太子哥哥需要,她什麽都可以。


    “那如果……我要你跟了秦鑫呢?”


    靜瑜倏地抬頭,圓睜的眼睛裏滿是難以置信,還沒來得及說話,已經紅了眼眶。


    “你不願意?”太子扯開唇角,輕輕一笑,“原來你對我的感情,也不過如此。”


    “太子哥哥明知道我對你一往情深,你怎麽能……怎麽能……”


    “你也會說,我是太子,我將來要負責的是一個國家的百姓,豈能耽於兒女私情?”


    “對付秦相爺跟兒女私情有什麽關係?且不說你還隻是太子,他日你一登寶座,難道處置一個臣子,就要用心愛的女人來交換嗎?”


    “如果不得不如此,沒錯,我會。”


    靜瑜慢慢退了兩步,仿佛眼前站著的是個從未謀麵的陌生人:“如果今天你要我替你去死,我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可你不該,不該將我視作玩物,拱手讓人。你不是我的太子哥哥,你不是!”


    靜瑜落淚,轉身跑開。


    太子站在原地,看著她越跑越遠,有一瞬間,他幾乎想追上去,可理智又讓他駐足。她不會離開他多久的,從第一次見麵,他就知道,她和他是同類人,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不計較手段,不在乎他人死活。她現在也許難以接受,但等她想清楚,就會明白,這是走進他心裏的最好機會。


    她是個聰明人,不會輕易放過機會的。


    -


    秦鑫隻花了兩天時間,便將杜施悅帶了迴來。杜施悅根本沒離開京城,兵家常言,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假裝落荒而逃,實際卻雇了個人偽裝成自己,他本人則一直躲在京城窺視風向。


    其實他逃走那天,秦鑫就已經立刻讓管事去跟城門口的人打聽,得知的確有人搬離京城,車上還帶著隻貓,但從城門官兵的描述來看,那人卻並不像是杜施悅,他便知道杜施悅應當沒離開。後來他讓管事打點好城門的人,如果杜施悅離開,務必要捎個消息過來,但城門一直沒有動靜。他又忙於想辦法先見父親,便一直沒有去找杜施悅。


    此番他終於得空,循著其他線索追查,很快就找到了他。他躲在西城一個貧民窟裏,一直在暗中打聽秦府的消息,這兩天得知相爺出了昭獄,立刻神情緊張,這才泄露了蹤跡。


    秦鑫將人帶到父親麵前,秦相讓他先退出房間,他有話要跟杜施悅單獨說。秦鑫遲疑了下,還是遵從了。


    杜施悅跪在秦相爺麵前,渾身發抖,他知道自己這迴是死定了,他從來沒想過,相爺還能從昭獄出來,他本來以為,等他被處斬了,秦家家道中落了,他便可以在京城從頭開始,沒想到,沒想到……


    “本相那麽信任你,一向對你不薄,你為什麽要背叛我?”秦定方坐在椅子裏,窗棱的陰影夾雜著陽光倒映在他臉上,使他的臉色看起來陰晴難明。但杜施悅就算看不見他的臉色,也能感覺到他陰狠的氣息慢慢籠罩過來。


    反正是不能活了,不如索性說個痛快。


    “不薄?相爺是在說笑嗎?我跟著你那麽多年,為你做了那麽多的事情,你給過我什麽了?”杜施悅抬起頭來,“其他大人的心腹吃香喝辣,住著華宅,身邊美女如雲,我呢?我有什麽?我隻有一身布衣,一座破宅,逢年過節連下個館子都要遲疑。”


    “本相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還未到時機。在百姓眼裏,本相為官清廉,兩袖清風,你們跟著我,自然也要身無長物才行。”


    “可惜我們不是看著身無長物,而是真的身無長物。我跟相爺說過,我最大的心願就是在京城安個家,有自己的一座宅子,養貓為樂,我已經什麽都不求了,相爺還諸多推托,您住在相府之中,高床軟枕,可曾想過底下的人過的是什麽日子?”


    “就因為這個,你就背叛了本相?”秦定方眯上眼眸,“施悅啊,你真是太叫本相失望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相爺不會天真地以為,我是唯一一個背叛您的吧?您身邊的人,哪一個沒有想盡辦法從其他地方刮油水?若是相爺真的厚待於我們,我們又何須出此下策?”


    “放肆!你背主求榮還振振有詞,你大抵想不到,本相還有從昭獄裏出來的一天吧?”


    杜施悅冷冷一笑:“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反正我孤身一人,了無牽掛,就算相爺殺了我,也不會有人找你報仇,大可放心。”


    說完,他閉上眼睛,隻求一個痛快。


    秦定方看著眼前的人,他入昭獄的第一天便猜到是杜施悅背叛了自己,除了他沒人能知道自己這麽多秘密,禦史台也不可能查到那麽細的東西。但他想不明白,這個跟了自己這麽多年的人,為什麽會背叛自己。


    是,他在錢財上或許是待薄了身邊人,那是因為他很清楚,一旦他們發跡,禦史台那些人就會像狗聞見了肉香一樣地撲過來。他原以為,別人再不明白這個道理,施悅也一定會體諒他,沒想到……


    秦定方將手狠狠掐入扶臂之中,像是要下定決心,良久以後,他站起來,走到杜施悅麵前。


    聽見他的腳步聲,杜施悅眉頭微微跳動了下,這是一個人臨死之前最真實的反應。但杜施悅沒想到,下一秒,秦定方卻是將他扶了起來。


    他驚恐未定地盯著秦相,不知道對方是什麽意思。


    “算了,本相也有過錯,就當是兩清了吧。”


    杜施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差點害得秦相死於昭獄之中,他怎麽可能不對自己恨之入骨?


    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秦定方道:“本相不是聖賢,自然不可能完全對你的背叛釋懷。但本相也不是草木,你跟了我這麽久,總有些許情分在。”


    秦定方鬆開他的手:“你此番作為,已不可能再讓我留你於身邊,我可以給你一筆錢,讓你離開京城去過日子,但在此之前,你要替我再辦兩件事。”


    “什麽事?”


    秦定方重新迴到位子上坐下:“第一,你需老實告訴本相,收買你的人是誰。”


    杜施悅眼眸裏閃過一絲惶恐與抗拒。


    秦定方:“說與不說,都在你。但你可想好了,這個人值不值得你為他隱瞞?他又能不能護你周全?”


    杜施悅慘淡一笑:“我不過是個螻蟻,誰又會護我周全呢?”


    “本相會。”秦定方扔給他一個牌子,“這是我讓戶部為你安排的新身份,你大可以隱姓埋名,永遠也不會被人找到。”


    杜施悅撿起那塊簇新的牌子,放在手裏摩挲,少年時他想在京城安身立命,揚名立萬,可這陣子如履薄冰的日子,他過怕了,原來身處漩渦之中,你永遠不知何時會被撕碎。


    他突然有些想小黃了,迴歸田園,與貓為伴,不也很好嗎?


    “若我說出來,相爺當真會放了我?”


    “你可以相信本相。”


    “收買我的人是……韶王府的靜瑜郡主。”


    “是從何時開始的?”


    杜施悅低下頭,其實早在兩年前,他便偶然見過靜瑜郡主一次,當時她已暗示過他,但他一口迴絕了。他沒想過要背叛相爺,也一直堅信,自己不會這麽做。隻是在那次以後,他時常會見到許多比他地位不如,卻過得比他更好的人出現在眼前,不知不覺,心態便發生了變化。


    在四海節之前,靜瑜郡主再次找到他,這一迴,他終於答應了她。他先是利用孫青雲,想辦法破壞四海節,想借此攪亂京城,好讓聖上下令徹查,以此順藤摸瓜,揪出秦相爺一黨,到時候再配合他提供的證據,由禦史台呈上去,便可以順理成章了。


    但沒想到,這一切卻被一個人輕而易舉化解。


    聽他說完,秦定方的手指已經幾乎嵌在扶臂之中,差一點,差一點……


    “原來是韶王府。”秦定方道,“我記得我讓你去查那個在四海節上出謀劃策的人,後來可有眉目?”


    杜施悅點了點頭,他找了當時參加四海節的黃老板幫忙,要他留意,後來他總算不負所托。


    “是誰?”


    “顧永年之子,顧雋。”


    又是他!沒想到,顧永年這兒子,無形之中倒是幫了他一個忙,這真是始料未及。那他應當不介意再多幫他一次吧。


    秦定方的神情似乎沒有多少波動,很快又接著說出第二個要求。


    “我要你親口去告訴二公子一個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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