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的京城依然是一派繁榮興盛,除了城門口的老槐樹因為生白蟻窩而枯萎,被連根拔起,其餘的仿佛從沒變過。


    若非要說,這幾年間,首富安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東西兩城遍布產業,從前還能獨立自主的大小商戶,如今都隻能依附著安家,從安家的手指縫裏討生活。“寧做安家奴,不做商戶主”,漸漸成了京城人的一句調侃。安家下人平時出來替主子采辦的財大氣粗模樣,就連店鋪老板都得對他們點頭哈腰。


    在這種所有人都隻能喝安家剩下的肉湯過活的情況下,安家的任何汙點都足以被放大,成為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的笑話。就此而言,大掌櫃姚進覺得,自家大小姐實在是不容易——身為安家最大的汙點,她竟然還能每天大搖大擺到商行幫忙,心髒委實強大。


    不過另一方麵,這也很讓人頭疼。


    每天大小姐駕臨商行前的半個時辰,就是商行窩裏鬥的時辰。今天姚進把幾個夥計叫到跟前,語重心長地問:“我平時對你們怎麽樣?”


    夥計們齊聲道:“掌櫃的義薄雲天,待我們猶如親兄弟。”


    姚進滿意地點了點頭:“既然大家是兄弟,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夥計們:“掌櫃的請說,我們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姚進背過身去,微微歎了口氣:“平時開會我身先士卒也就算了,今天是大小姐的生辰,你們是不是該犧牲一下?我準備了份禮物,一會兒你們誰送去給大小姐?”


    話畢,姚進隻聽見身後整齊劃一的步伐聲,一個轉身,就見夥計們都退到了門口,一個個誠惶誠恐。


    “掌櫃的,別搞我們了。”


    “說好的赴湯蹈火呢?”


    “赴湯蹈火可以,跟大小姐接觸,不可以!”


    “你們這群喪良心的叛徒!!!”


    “誰是叛徒?”


    商行門口傳來一道清脆的聲音,一頂轎子停在門口,安兮兮一邊問一邊從裏頭鑽了出來。許是因為生辰,今天她特意打扮了下,紅色羅衫,寶石珠翠,再加上本就精致明豔的臉,愣是讓人看呆了眼。


    但再好看又如何,姚進收迴目光,迅速地退到一邊,彎腰低頭:“大小姐。”


    “其他人都去忙,姚叔你跟我進來!”安兮兮利落地吩咐,徑直往書房走。


    “大小姐,這樣不好吧。”姚進急忙推辭,“我覺得商行的事情應該讓夥計們也參與參與。”


    夥計們齊刷刷搖頭,並沒有想要參與的意思。


    安兮兮掃了眾夥計一眼,繼續對姚進道:“可是我想跟你說的,不適合讓其他夥計聽到。”


    這句話一出,姚進仿佛被判處死刑,手底下的人看他的眼光都不同了。他就在一眾夥計幸災樂禍的目送中戰戰兢兢地進了書房。


    安兮兮坐在簾子後頭,手指翻動賬本的聲音透露出她的急躁。


    “姚叔,商行的賬是不是有點問題?怎麽連幾萬兩都拿不出來了?”


    一滴冷汗從姚進額頭滑下,賬當然有問題了,要不是他搞了本假賬,老爺不在京的這段時間,錢早就被大小姐敗光了。要是大小姐真的想學做生意,交交學費倒也無不可,問題是,她的錢都用在了顧家少爺身上。


    上上個月,顧少爺流連酒館,她買下西城所有酒館,說要讓顧少爺死於酒癮。


    上個月,顧少爺流連馬吊館,她又把所有馬吊館都買了,說要讓顧少爺死於賭癮。


    昨天聽聞顧少爺進了青樓,大小姐這不是明擺著要買下西城所有青樓嗎?顧少爺會不會死於色癮他不知道,他隻知道,逼良為娼這種生意安家是絕對不做的,打死他也不能縱容著大小姐。再說,如今安家在京城就夠橫行霸道的了,再壟斷這些產業,豈不是要天怒人怨?


    “大小姐,雖說安家和顧家是有恩怨,不過這幾年老爺都不再去找顧家麻煩了,小姐你又何必跟顧少爺過不去呢?”


    “話不是這麽說,姚叔,我爹已經老了,自然不能拉下臉去做那種落井下石的事情。但我身為爹的女兒,怎麽能不秉承父誌呢?”


    “我就怕老爺迴來以後一口氣提不上來,你真的要秉承父誌了。”


    “你說什麽?”


    “沒什麽,大小姐既然有需要,那容我再調動調動。”


    姚進使了個拖字訣,反正過幾天老爺就迴來了,到時候這件事就不歸他管了。


    “如果大小姐沒其他吩咐,那我就先出去了。”此地不宜久留,姚進迅速地告了個退,結果還沒來得及轉身,簾子一掀,安兮兮從裏頭鑽了出來。


    “等一下,姚叔。”


    姚進見狀嚇得急忙往門口退,同時捂住眼睛:“不可啊,大小姐!快迴簾子裏去!”要是讓人知道他和未出閣的大小姐單獨在房間裏麵對麵說話,他就是有十張嘴也解釋不清楚。


    “姚叔,別人就算了,你看著我長大,難道還不清楚我嗎?”安兮兮義正言辭道,“我豈是那種拘泥小節之人?”


    “話不是這麽說啊,大小姐,你當然不在乎了,但我還沒成親呢,萬一被老爺知道,逼我娶你怎麽辦?”


    情急之下,姚進也顧不得什麽主仆之情了。大小姐今年二十三還沒嫁出去,每天又老往商行跑,夥計們好不容易才想出在書房掛簾子跟她隔開這樣的絕妙計策,總算是保住了自身的清白。雖說這樣對大小姐是有些不厚道,但大小姐都這個年紀了,好人家是肯定找不到了,萬一老爺狗急跳牆,逮著窩邊草薅,他身為安家商行最有為的單身男性,豈不是首當其衝?


    就算話難聽,他也要把這種可能性扼殺在繈褓之中。


    他的話一出,房間瞬間陷入一片沉寂。安兮兮臉色鐵青地看著他,眼睛裏寒光火光交織,半天不發一言。姚進被她盯得渾身發毛,內心也是五味雜陳,他也不願意這麽刻薄地對待大小姐,但人言可畏啊。


    不知過了多久,安兮兮緊咬的皓齒終於鬆開,扯出一絲笑容:“我隻不過想問問姚叔,還記不記得我今天生辰。我在玉福樓擺了幾桌,想請您賞臉。不過現在看來,姚叔應當是不記得也不願意了。”


    姚進一愣,想再說點什麽,麵前的人已經徑自走了出去。他這才想起來,自己準備的禮物還沒送出去,大概也已經晚了。


    去玉福樓的路上,安兮兮努力平複了幾次心情才讓自己重拾壽星公的喜悅。她不能生氣,這是她第一次大張旗鼓地過生辰,為的就是告訴所有人,她安兮兮就算不嫁人,日子一樣如魚得水。如果這點小小的挫折都受不了,以後漫長的人生要怎麽度過呢?


    很快,轎子在玉福樓門口停下,掌櫃將安兮兮請進去,說她相熟的那些姐妹們已經基本到齊了,都安排在一號雅間。玉福樓也是安家的產業,知道大小姐包場請客,掌櫃的一早就在門口迎客。


    安兮兮誇了掌櫃兩句,直接朝雅間走過去。


    剛掀開雅間的簾子,裏頭滿滿當當的人便嚇了安兮兮一跳。這是安家最大的酒樓,每個雅間裏都有一張大圓桌子,足以容納十個人同時用餐。安兮兮的姐妹團有八個人,一個雅間其實綽綽有餘。問題是,她這些姐妹都不是孤身前來。


    三個帶了丫鬟,四個帶了奶媽,無一不是帶著孩子,其中有幾個還不止帶了一個,安兮兮隨意一掃,本來可容納十個人的雅間,此刻擠了二十多個人。


    掌櫃低聲在她耳邊解釋:“其實是安排了幾個雅間的,但夫人們說人多熱鬧,分開就不好說說笑笑了。若不是我極力抗爭,她們還想把姑爺們也留下……”


    安兮兮抬手止住掌櫃的話,知道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吩咐他去開席,然後找了個位置坐下。


    剛一坐下來,林嬌嬌三歲的大兒子衝過來撞進她懷裏,抬頭就喊:“老姑婆!”


    安兮兮眉頭跳了下,擠出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從齒縫裏迸出幾個字:“你說什麽?”


    林嬌嬌急忙將大兒子抓過去,嗬斥道:“你瞎叫什麽呢?從哪裏學來的這些胡話?沒點兒禮貌!”


    三歲的小公子平時被寵壞,莫名被這麽一喝,不僅沒有住口,反而板起臉:“明明是娘你……”


    還沒說完,就被林嬌嬌捂住嘴扔到奶娘那邊去了。


    安兮兮抽了抽嘴角:“小孩子真是調皮。”


    這廂話還沒有說完,另一個姐妹馮輕輕尚在繈褓中的千金又莫名其妙哭了起來,奶娘一邊抱一邊哄:“不哭不哭,哭多了可會變醜的哦,醜了以後就沒有人要了,沒人要就會變老姑娘,變成老姑娘可慘了……”


    馮輕輕跳起來,不耐煩地讓奶娘將孩子抱出去哄,省得在這裏哭惹人煩。


    安兮兮挑了挑劉海兒,麵色看不出喜怒:“嗓門很亮,將來一定是個女中豪傑。”


    眼看著兩個前車之鑒,其餘姐妹趕緊讓奶娘和丫鬟把孩子帶出去,由著掌櫃將他們安排去其他桌子,省得再出什麽幺蛾子。


    無關人等一出去,房間裏的空氣頓時充裕不少,吵吵鬧鬧的環境一下子變得清淨。安兮兮從剛才就一直繃緊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她清了清嗓子,打算開個場,畢竟今天是在她的地盤。


    誰知嘴巴剛張開冒出兩個字,“今天——”,整個屋子瞬間又恢複剛剛的熱鬧,甚至比剛剛還要熱鬧。


    “兮兮,不是我有心說你,以你的年紀也該定下來了。”


    “就是,你看看我們都塵埃落定了,你還跟個浮萍一樣,怎麽能行呢?”


    “你現在可能覺得沒什麽,等將來老了,我們膝下兒女成群,你形單影隻,你就知道了。”


    “雖說你家家大業大,不愁沒錢養老,但錢到底是身外之物,女人還是應該有個依靠,男人才是你的歸宿啊。”


    “孩子們童言無忌,話是有些難聽,但正因如此,你更應該好好反思一下,連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你怎麽能不知道呢?”


    姐妹們一人一句,無縫銜接,仿佛是背地裏對好了詞,沒一個是重樣的。安兮兮原本以為,自己拿出過生辰這樣的招牌,起碼可以換來一天的安生日子,竟然也是奢望。


    到此刻,她總算悲哀地明白,以後漫長的人生是永遠不會愉快了。


    而這一切,都要怪那個殺千刀的顧雋,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五年前那支下下簽,她早就嫁出去,過著有相公有兒女有錢的人生贏家日子了。


    此刻,安兮兮的思緒又迴到了五年前,從華光廟迴到家沒幾個時辰,她的房間突然被宮裏的密探重重包圍。禦史李源帶著聖旨前來,跟她講了一個太祖爺的故事。


    “聖上本是打算斬草除根,免除後患的,我費盡心思才保住了你和顧雋的命,不過,有點小代價。”


    “什麽代價?”


    “你們不是為了求姻緣去的華光廟嗎?聖上有旨,你和顧雋此生不得成婚。”


    她鬆了口氣,笑出聲音:“開什麽玩笑,我怎麽可能跟他成婚?我腦子有病?”


    “咳咳。”李源尷尬地咳了兩聲,“聖上的意思是,你們這輩子就別成婚了,單著就好。”


    怕她想不開鬧事,李源最後又拍了拍她的肩膀:“這是密旨,除了聖上、你我和顧雋,不可有第四人知曉,否則……”


    他比了個手刀在脖子上一劃。


    隨著這一劃,安兮兮覺得自己的青春和人生也就此哢擦了。


    雖說被聖上勒令不得成婚的並不止她一個,往好了說,死也算有個墊背的,可憑什麽啊?顧雋那種人孤獨終老是應當的,她做錯了什麽要被他拖累至此?


    耳邊的絮叨聲還在繼續,安兮兮再也坐不住了,狠狠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姐妹們被她嚇了一跳,急忙反省:“怎麽了?是我們說得太過分了嗎?”


    “沒有,我隻是想起另一個仇人而已。”


    “那就好,剛剛我們說到哪了?哦對,你老大不小了……”


    “我突然有些尿急,你們先聊,我去去就來。”


    再聽下去,安兮兮覺得自己就要上吊了。她跑出玉福樓,越想越火大,她絕不能就這麽算了,她要讓顧雋下半輩子和她一樣,再無半點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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