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政務繁忙,雖常撥冗指點蓮生奴,時間卻都不長,因此蓮生奴沒待多久便退出了會寧殿。


    他在會寧殿外躊躇了一會兒,決定先迴淑香殿與母親說話。行至半路,他遠遠地看見長壽穿著一件黑色鑲金邊的披風,扛著馬球杆,也正疾步走向淑香殿。長壽身後的內官們都一溜小跑,卻都有些氣喘籲籲,越發顯得長壽威風凜凜。


    “阿兄。”蓮生奴走到近前,含笑喚了一聲。


    長壽迴頭,見是自己兄弟,咧嘴一笑:“蓮生奴?一個月沒見,你好像長高了點。”


    他等著蓮生奴走上前,兩人同行。


    蓮生奴上前與他見了禮,才又問道:“阿兄移居宮外後樂不思蜀,怎麽今日有空入宮?”


    “阿娘叫我來的,”長壽懶洋洋地說道,“要不然我才不進宮呢。每次進宮來阿爺都得訓我,一想起來我就頭疼。”


    蓮生奴一笑:“阿兄在宮外逍遙,阿娘卻一直掛念著阿兄。今日入宮,阿兄該多陪她說會兒話才是。”


    “這不用你教。”長壽一邊說一邊用手肘頂了弟弟一下,“你還沒在宮外住過,所以不知道宮外的好處。外麵有趣多啦,我每次出城遊獵,出去了都不想迴來……”


    蓮生奴笑笑,沒有迴答。長壽這幾年依舊不改頑劣之性,宮中每每讓他鬧得雞飛狗跳,連皇帝也拿他沒辦法。因此長壽一滿十五歲,皇帝便賜了宅子,令他遷居宮外。他移居之時,內宮上下都因為走了他這個大麻煩,個個額手稱慶。長壽搬到宮外後,很快就結交了一批京中的貴戚子弟。從那之後,他更是如魚得水,整日吃喝遊樂,沒少讓言官彈劾。萬幸的是,除了喜好玩樂,他並沒有其他過分的行為,即便康王也找不到別的口實來攻訐他。


    長壽歪著腦袋看了弟弟一會兒,見他不說話,便自顧自地說道:“不過我猜你就算是開府獨居,也沒什麽分別,反正你不會去找樂子。對了,康王……”


    蓮生奴抬手,沒讓兄長再說下去。他轉頭,見內官們都遠遠地跟著,才壓低嗓子說道:“我聽說康王這幾年一直在京裏安插他的人手?”


    長壽也輕聲迴答道:“我通過幾個朋友打探過,的確如此,龍武軍、羽林軍有不少人都和康王關係密切。我這次進宮來也是想問問你,咱們是不是要早做些打算?”


    蓮生奴低頭想了一會兒,沒有直接迴答,而是接著問道:“城門和宮門各處呢?是不是也有他的人手?”


    長壽搖頭:“這我倒沒仔細查過。不過和康王結交的人品階都不低,我猜他不會留心到這些地方。”


    蓮生奴神色略顯輕鬆,向兄長一笑:“阿兄迴去再查查,若他真沒在這些地方安排人手,就不用管他了。”


    “不管?”長壽差點跳起來,“京軍若是落在了他的手裏,事情可就糟了。”


    “第一,這些人隻是和康王走得近,我們很難證明他們就是康王的人;第二,就算能證明又有什麽用?他們又沒做什麽逾越的事。我們要是管了,不但不會有什麽益處,倒顯得我們器量小了。”


    “那就什麽都不做?”長壽挑眉。


    蓮生奴笑了:“當然不會什麽都不做,隻是現在不宜有什麽動作。”


    “那要等到什麽時候?”


    “阿兄讀過《左傳》嗎?”


    長壽一臉苦相:“你知道我從來不愛看那些書的。”


    蓮生奴失笑:“阿兄,有空你也該讀點書……”


    長壽不耐煩地擺手:“行了行了,有話直說,別跟我兜圈子。”


    蓮生奴緩緩地解釋道:“《左傳》裏公子段意圖謀反,鄭伯明知兄弟圖謀不軌,卻因其反跡不顯,故一直按兵不動。直到公子段公然舉兵,鄭伯才派兵平叛。阿兄且想:若鄭伯提早動手,世人不知公子段之惡,必以為是鄭伯不仁;而鄭伯等到他惡跡昭彰,為國人所唾方才出手,這樣一來,便無人可以指責他了。康王也是如此。他現今還什麽都沒做,我們若輕舉妄動,隻會打草驚蛇。”


    長壽想了想,皺著眉說道:“可是康王已經快控製京畿了,你要真等到他動手,咱們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控製京畿?”蓮生奴冷笑,“阿兄到現在都還沒想明白我讓你結交貴戚子弟的用意嗎?”


    長壽摸摸頭,訕笑道:“還……還真不太明白……我就是覺得和他們還挺投緣的。”


    蓮生奴細細解釋道:“貴戚子弟多可由門蔭入仕,進入三衛的人不在少數。如果出事,這些人都能派上用處。且他們的父祖輩在朝為官,背景深厚,人脈也廣,消息靈通,我們也可以通過他們打通朝中關節。有他們周旋其中,京城就不可能讓康王一手遮天。”


    “原來如此!”長壽恍然,“你還別說,平時和我混在一起的都是喜歡遊獵的,真要打起來未必會輸給他們呢。”


    蓮生奴點頭:“正是這個道理。京城防衛森嚴,隻要康王拉攏不了守城之人,即便是京中生變,我們也有應對之策。隻要關閉城門,再發動皇城兵卒,以宮牆之堅,守上十天半月並不是難事。十餘日時間,已足夠各地勤王的兵馬趕來。”他轉向長壽:“所以我們現在不能貿然行動,更不能讓父親覺得我們有任何企圖。隻要我們能說服父親,康王便不足為懼。”


    長壽深感佩服,一把摟過弟弟的脖子,在他頭上一陣亂揉:“讓我看看你腦子怎麽長的!一樣的爺娘生的,你怎麽就這麽聰明?我就說阿娘偏心,生我時沒好好生,聰明腦子都給你了。”


    “阿兄……”蓮生奴一邊兒狼狽地躲著長壽的蹂躪,一邊說道,“這和阿娘沒關係。我勸過你多少次了,有空要多讀書……”


    長壽揉夠了,才放開蓮生奴說道:“我才不讀呢。有你這麽聰明的弟弟,我還看什麽書啊?當我傻嗎?城門各處我會去打點,不過……”他湊近弟弟,小聲問道:“你確定康王會不安分?”


    蓮生奴嘴角溢出一絲冷笑:“他若想安分,又何必急著在京中培養勢力?就算他現在不想,將來誰又說得準呢?”


    長壽認真看了蓮生奴一會兒,一本正經地說道:“幸好你是我兄弟,要不然我得頭疼死。”


    “阿兄別挖苦我了!”蓮生奴倒臉紅了起來,“阿娘等你一定等急了,我們還是快點去吧。”


    長壽聽完蓮生奴的分析,心情輕鬆了不少,二話不說就和蓮生奴一道向淑香殿走去。看著淑香殿熟悉的輪廓由遠至近地出現在眼前,長壽忽然心裏一動,轉向蓮生奴道:“蓮生奴,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蓮生奴溫和地微笑:“阿兄請講。”


    “如果……”長壽吞吞吐吐地說道,“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有人讓你在阿爺和阿娘之間做一個選擇,你會選誰?”


    因長壽今日入宮,淑香殿一早就開始準備了。殿中各處都清掃一新,長壽喜歡的吃食也都一早備下。綠荷正領著宮人們巡視,有內官來報,寧王和楚王將至。


    綠荷得信便去稟報綺素。綺素正在習字,得報擱了筆,忙命人打起簾子,疾步行至門口,果然見長壽和蓮生奴兩人有說有笑地走來。


    長壽和蓮生奴見到母親出現,都快步上前,向母親行了家禮。綺素含笑拉起兩兄弟的手,讓他們一同入內。綠荷已命人擺上長壽愛吃的各色雜果及酪漿,長壽一入座便將各種吃食塞了一嘴。


    綺素見狀笑道:“怎麽,在宮外還餓著了不成?”


    “倒沒餓著,”長壽含含糊糊地說道,“不過還是阿娘這裏的合口。”


    “你就裝吧,”綺素笑道,“當我不知道你出去後又怎麽胡鬧呢?你阿爺可是又收到彈劾你的奏疏了。”


    “這次又說什麽?”長壽一口咽下食物後才問。


    “還不是說你遊獵頻繁,日日馬球、夜夜笙歌,擾民過甚。”


    長壽跳了起來:“我怎麽擾民了?京中貴戚,有幾個不愛遊獵的?馬球、笙歌,那也是在我自己的府中,礙著誰了?”他壓低了嗓子道:“再說了,我要不裝成草包樣,還不被人盯得死死的,我還怎麽走動辦事?”


    “阿兄,”蓮生奴安靜地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背後的人是誰,他們抓不到你別的錯處,就隻能在這上頭做文章了。”


    “我自然知道,”長壽沒好氣地說道,“我隻是氣不過,他們憑什麽這麽中傷我?”


    “阿兄且忍耐一陣,他們狂不了多久了。”蓮生奴笑著安慰兄長。


    “這個且不說,”綺素插話道,“今天讓你們兄弟倆一起來,是有件事要商量。”


    長壽和蓮生奴對視了一眼,最後蓮生奴道:“阿娘請講。”


    綺素用銀匙攪動著麵前的酪漿,斟酌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你們應該也得到消息了,對北狄的戰事進行得頗為順利。”


    一提到這個,蓮生奴便笑了:“正是呢,我今日在會寧殿,正巧看到露布,兩位舅舅又斬獲了三萬狄人。”


    綺素不動聲色地問道:“想必你阿爺是想乘勝追擊了?”


    蓮生奴點頭:“阿爺的原話是:不打得狄人三十年抬不起頭顯示不了中原國威。”說到即將進行的戰事,蓮生奴也難得地有些激動。


    “三十年?”綺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果然。”


    蓮生奴和長壽見母親的表情不像是高興的樣子,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最後還是蓮生奴問道:“莫非阿娘覺得戰事會有變數?”


    綺素搖頭:“阿娘不懂打仗的事,不過你兩個表舅都是帶兵多年的人,這次又籌劃周全,想來應該出不了什麽岔子。我擔心的是以後。”


    “以後?”蓮生奴有些困惑,“請阿娘明示。”


    綺素幽幽歎道:“飛鳥盡,良弓藏。這一戰傷了北狄根本,將來幾十年中原將再無外患之憂,你們想想之後會發生什麽事?”


    蓮生奴反應靈敏,綺素隻這麽一提,他便明白了過來。這些年邊關不寧,國朝為抵禦外虜,一直維持著大量的邊軍,到現在邊軍數量已大大超過了關內駐軍。且為有效抵擋狄人進攻,邊軍將領並不經常更換,故邊軍守將在軍中的威望甚高。長此以往,隻怕軍中會出現隻知有統帥而不知有君王的局麵。


    外有強敵之時,上下一心,問題尚不明顯;而一旦外患平定,這些隱患便會漸漸地顯露。蓮生奴這才恍然:難怪會寧殿中父親說要打得北狄三十年內都無還手之力才肯罷休,父親隻怕,不,是一定早有計較。中原雖無法長久地占據茫茫草原,卻可以做到威壓北狄。此戰讓北狄的實力大損,未來數十年狄人都不會再有膽子大舉進犯,豈不正是整合邊軍、將之重新置於皇權之下的絕好時機?


    蓮生奴想清了來龍去脈,才抬起頭問道:“阿娘的意思是,阿爺會裁減邊軍?”


    綺素點頭,頗有讚許之意:“這是我的猜想。北方平定,你阿爺必會因戰事減少之故而削減邊軍,更可以借著遣散軍隊的機會大力撤換將領,在軍中安插自己的親信。這樣一來,便可保證邊軍仍在朝廷的掌握之中。”


    “阿爺的確深謀遠慮。”蓮生奴簡短地說道。


    “那……”長壽有些遲疑地問,“阿爺會對兩個舅舅出手嗎?”


    綺素低頭,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以你們阿爺的性子,如果你兩個舅舅肯合作,他大概不會拿他們怎麽樣。可你兩個舅舅手裏的兵權是我們最大的倚仗,若是兵權被收迴,於我們相當不利。所以趁著戰事還沒有結束,我們得先想好應對的辦法。”


    長壽吞了一下口水,直接望著蓮生奴說道:“拿主意的事我可幹不了。”


    綺素也知道他不是能拿得定大事的料,並不為難他,於是便轉向了蓮生奴。


    蓮生奴卻沒有立即說話,他低頭思忖半晌才吐了口氣:“這事兒子得想想。”


    綺素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不知他是真的沒有對策,還是有別的打算。近四年來皇帝幾乎是手把手地教蓮生奴,這孩子的心智已遠非當年可比,有時連她也看不透這個兒子的想法了。她看得出,蓮生奴對父親十分景仰,且以他的聰明自然也清楚皇帝對自己如此著意培養的意思。這孩子越長大就越有自己的主意,也讓她越擔心。將來蓮生奴羽翼一豐,母子倆還能是一條心嗎?


    蓮生奴大概看出了母親的猶疑,微微抿了抿嘴唇,卻沒有說話。長壽雖不知其中微妙,但明顯感到氣氛有些尷尬,便故作爽朗地笑道:“今天這蜜餅做得好,阿娘,我能帶些迴去吃嗎?”


    他這一打岔,綺素和蓮生奴都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適時地調整了情緒。綺素笑著對長壽道:“你問綠荷去,要有多的,你便全帶迴去吧。”


    長壽笑道:“全帶走的話,蓮生奴就吃不到了,他肯定得在心裏怨我。阿娘,你不知道,他可記仇了,小時候搶他半個餅,他都能記恨我半個月。”


    蓮生奴的臉微微一紅:“阿兄,小時候的事你還提它幹什麽?”


    綺素也笑著戳了下長壽的頭:“你還好意思說?淨欺負你弟弟。”


    因為長壽,氣氛總算又緩和下來,隻是蓮生奴覺得長壽雖在說笑,看向自己時卻眼神閃爍。蓮生奴不禁皺眉,難道連兄長也在懷疑自己?


    兄弟二人又陪著母親說了一會兒話,長壽見蓮生奴懶於說話,便起身向母親告辭。


    綺素點頭,向蓮生奴道:“蓮生奴,你去送送他。”


    蓮生奴領了母命,起身送了長壽出來。


    走出殿外,長壽便命跟隨的內官去一旁等著,壓著嗓子問蓮生奴道:“蓮生奴,我之前問你的問題你還沒迴答我,如果讓你選,阿爺和阿娘你會選哪一個?”


    蓮生奴抬頭,見長壽的表情嚴肅,知道兄長這個問題是認真的,便苦笑著迴答:“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不必做這個選擇。”


    “如果一定要選呢?”長壽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地追問道。


    蓮生奴知道無法再搪塞,隻得長歎一聲:“阿兄,我很明白,阿娘隻有我們兩個兒子,阿爺卻不是。何況阿娘費盡心思才能庇護我們平安長大,你無須為此擔心。隻是……那終究是我們的父親……”


    長壽也沉默了,良久才伸手拍了拍蓮生奴的肩膀:“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蓮生奴歎息道:“阿兄,我們母子三人血脈相連,如果連你們也不信我……”


    “我信你。”長壽打斷他的話,“我想阿娘也是信你的,所以……別辜負我們的信任。”


    送走長壽,蓮生奴迴去向母親稟報。


    綺素看著兒子欲言又止,最後卻隻是說道:“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蓮生奴想了想,也沒有多話,默默地退了出來,自迴了居所。


    餘朝勝早就候著了,一見蓮生奴迴來了就滿麵笑容地迎上來:“大王。”


    蓮生奴已習慣他的殷勤服侍,進屋後乖乖地張開手臂,讓他為自己更衣。


    餘朝勝極擅察言觀色,見蓮生奴神色鬱鬱,便笑著道:“大王這是怎麽了?一迴來就耷拉著頭,莫不是今日在會寧殿問對時,被至尊訓斥了?”


    蓮生奴搖頭:“沒有。”


    餘朝勝極有分寸,見蓮生奴不願說話,便也不再追問。他將蓮生奴換下的衣服遞與宮女,取了件淺色衫袍細細地替他穿上。待他跪在地上係衣帶時,才聽到蓮生奴問道:“餘朝勝,如果你至親至近的人懷疑你,你會怎麽想?”


    餘朝勝仰頭,見蓮生奴麵無表情,他略略思索之後才以謙卑的語氣迴答說:“奴婢蠢笨,不懂得許多大道理。不過以奴婢的愚見,這也是常有之事,沒什麽大不了的。”


    “怎麽說?”


    餘朝勝仔細地撫平蓮生奴衣上的褶皺,低聲道:“都說唇亡齒寒,可是奴婢有時吃東西吃得急了,這牙還會和嘴唇、舌頭打架呢。再是親近的人,也難免有別扭的時候,大王不必往心裏去。”


    蓮生奴聽了,表情不變,卻老氣橫秋地問道:“那你碰上這種情況會怎麽做?”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餘朝勝滿臉堆笑,“奴婢剛來服侍大王時,大王不也厭著奴婢嗎?”


    皇帝剛派了餘朝勝到蓮生奴身邊時,蓮生奴的確防了他好一陣。餘朝勝明知蓮生奴不信任他,卻不置一詞,也毫無驕躁之色,隻是默默地做好分內的事。後來蓮生奴得知這個內官原是杜宮正布置的人,又見他周全體貼,這才漸漸地對他信賴起來。聽餘朝勝提起舊事,蓮生奴果然不自在起來,揮著手貌似不耐地說道:“以前的事還提它幹什麽?”


    餘朝勝知道蓮生奴這是不好意思了。楚王少年老成,性子卻有些靦腆,不擅表達,所以他也不著痕跡地轉了話題:“今天蘭陵公主過來,瞧上了大王案上的那方石硯,奴婢就自作主張地送給公主了。”


    蓮生奴聽他提起了別的事,這才麵色如常。他對妹妹瑤光一向容讓,隻是點點頭也就罷了。更衣已畢,餘朝勝見蓮生奴無話,正要退出去,卻又被蓮生奴叫住了:“北邊戰事結束後,父親也許會裁減邊軍,你怎麽看?”


    餘朝勝賠笑道:“國家大事,奴婢又不懂,大王可是把奴婢問住了。不過奴婢想著,這邊軍一裁,朝廷要支應的軍餉也會減少,應該是好事。”


    蓮生奴在書案前坐下,不緊不慢地說道:“的確,此事於國有利,於我們卻未必。”


    餘朝勝低頭思忖了一會兒,小聲問道:“陛下有可能改主意不裁邊軍嗎?”


    蓮生奴搖搖頭:“恐怕很難。”


    兵權是蘇氏兄弟在朝中的立足之本,若被收迴,他們說話的分量也必會減輕,他們母子便又少了個依仗。可以兵權之重,皇帝又絕不可能任之握於他人之手。這件事的棘手之處正在於此。


    餘朝勝顯然也明白其中的關節,柔聲勸慰道:“奴婢以為,順勢而為方能成事。若此事勢在必行,就不必硬要逆流而上,倒是要想個主意把損害減到最低才好。”


    蓮生奴聽了這話,低頭沉思,忽地靈光一現,輕輕地在書案上一拍:“正是這個理。”


    數日後便又是皇帝查問功課之期,蓮生奴特意提前到了會寧殿。


    皇帝剛睡過午覺,得報便讓他進來。這幾年蓮生奴常出入皇帝寢殿,父子倆熟不拘禮,蓮生奴進來見到父親穿著單衣、外披一件袍衫坐於榻上也不以為異,如常行了禮。


    皇帝一笑,抬了一下手讓他起身。蓮生奴站起來,默默地立在一旁,看著內官們為皇帝捧上梳洗之物。皇帝隨便抹了把臉,隨口說道:“今天來得倒早。”


    “今日課上到一半,程相公府上來了消息,說家中娘子生女。兒想程相公添女,怕是無心授課,便請程相公迴去,改日再來。”


    皇帝點頭:“就算是君臣也不可不慮及人情,但該體恤的時候也要體恤。”


    蓮生奴應了,又環顧左右:“今日可有露布?”


    “還沒有。”皇帝見蓮生奴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笑著道:“往常你雖也關心戰局,可也沒這麽急切過。”


    “兒子這幾日整理宮中檔案,見太宗時國朝兵力駐關中者十之六七;武宗平定江東之亂,國中平靖,武宗時府庫並不寬裕,又專注於外戰,關中駐軍或調往關外,或就地遣散。先帝有心平定四海,邊軍之數也隻增不減。如今邊關駐軍遠超關內,兒子以為,如今之情形甚為不妥,將來或為國朝隱患,因此有些擔心……”蓮生奴似乎不甚自信,聲音也越來越低。


    皇帝目光平和地看了他一會兒,溫和地一笑:“小孩子經的事少,有個風吹草動的,就沉不住氣了。”


    蓮生奴不禁麵紅耳赤:“兒子愚笨,給父親丟臉了。”


    “倒也不是這麽說,以你的年紀,有這番見識已經不易了。”皇帝命內官設了坐褥,讓蓮生奴在他的對麵坐下。


    蓮生奴入了座,這才道:“兒子這才明白,父親為何會說十年太短,要打得狄人幾十年不敢動彈的深意。隻是……”


    皇帝微微揚眉:“隻是什麽?”


    蓮生奴吞吞吐吐地說道:“如今領兵的人是阿娘的親族,兒子擔心將來父親對邊軍有動作時,會鬧得不愉快。外祖父流放之時,韓家就與外祖父一家斷了往來,若再因此事絕了蘇家的情分,阿娘難免會傷心。當然,這是兒子的私心……”


    皇帝看了蓮生奴一會兒,淡淡地說道:“你有孝心不是錯,但不能讓私情淩駕於國事之上。邊軍不可落於外人之手,戰事一了,朝廷必定要把兵權收迴,朕希望你能明白這個道理。”


    皇帝的語氣雖平和,說出的話卻十分嚴厲,蓮生奴連忙站起來,垂手而立:“兒子絕不敢讓父親徇私。兒雖蠢笨,也知家國之重。”


    皇帝聽他這樣說,才有些放下心來。他見這孩子資質著實不錯,這幾年便苦心栽培,眼見兒子一日比一日出色,可兒子剛才這番話卻讓他大為皺眉,難道這孩子連個輕重緩急都分不清?幸好這孩子見事還不糊塗,否則他這幾年的心血就算是白費了。他將擦過臉的巾子扔給內官,這才和緩了神色問道:“那你提此事又是什麽想法?”


    蓮生奴不緊不慢地說道:“兒子愚見,兩位郡公並非不明事理之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們必不會阻撓大事。隻是北疆路途遙遠,傳訊不便,怕有人誤傳了消息,會生出波折來。君臣失和,於國於家無益,將來載於青史也會讓後人恥笑。”


    皇帝暗暗點頭,這倒是不可不慮。蘇氏兄弟的為人和才幹是值得信重的,否則他也不會放心地讓他們領兵。他也是在邊疆曆練過的人,深知將帥之才難得,便一直存著愛才之心。如果可能,他並不想自毀長城。蘇家人掌兵多年,朝中未必沒有嫉恨他們的人。裁撤邊軍這種大事本不易行,若再有人從中作梗,引得君臣之間齟齬不斷,事情辦得難看不說,也著實會有損他明君的聲名。


    皇帝默然半晌,問蓮生奴:“你可有對策?”


    “兒子想,整合邊軍之事已是非行不可,但要做得讓人無可指摘。除了派能臣幹吏前往,最好還要有個妥當之人在中間周旋……”


    皇帝盯著蓮生奴,又問了句:“人選呢?”


    蓮生奴被父親打斷,愣了一下才道:“自然該由父親聖斷。”


    皇帝不動聲色,隻是重複道:“人選?”


    蓮生奴漲紅了臉,扭捏了半天才小聲說道:“兒子……願意跑這一趟……”他抬頭,見父親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便有些狼狽地解釋道:“一來這件事是兒子提的,總不好推個幹淨;二來兒子與兩位郡公有親戚情分,又是親王,既能與他們親近,又不會讓他們輕視;有些話別人說不得,兒子卻能說得。兒子隻想勸服了兩位郡公,其他事兒子不插手……嗯,不插手……”


    皇帝又看了他一陣,這才笑了起來。這孩子一向謹慎,這幾年他頻頻出入會寧殿,卻從來都一不攬事,二不張揚。他人見了,也隻當是皇帝疼愛幼子,喜他在側而已。便是康王也隻是不滿,卻從來抓不到他更多把柄。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要差事,難免有些局促。


    他和藹地向蓮生奴招了招手,蓮生奴忐忑地上前兩步。皇帝摸著兒子的頭,和氣地說道:“你這話就不對了。”


    蓮生奴心裏一緊,垂頭喪氣地說道:“兒子冒失了。”


    皇帝卻是微微一笑:“既是要從中說合,又怎麽可能不插手邊軍之事?名不正則言不順,說出來的話哪能有底氣?蓮生奴,你說是不是?”


    蓮生奴吃了一驚,他抬頭看向皇帝:“父親的意思是……”


    皇帝眸中含笑,似乎頗為欣慰。他慢慢說道:“你出去曆練曆練也好。財帛可以給,權位可以給,但威望和人脈是給不了的。”說到這裏,他停了停,才接著說道:“你得自己掙。”


    光耀二十四年八月,皇帝下詔:楚王李崇詢免去潞州刺史之職,改領北府大都督,知北疆諸州軍事,不日赴任。


    詔旨一下,朝中人各有一番肚腸,暗暗揣測皇帝此舉究竟是何意。不過各人得出的結論雖有所不同,有一點卻是無疑:楚王授職,所受衝擊最大的莫過於康王。


    在此之前,康王是唯一領有實職的親王。他的年紀最長,領職又是京畿重地,在諸王中威勢最盛。其他幾個兄弟所領都不過是一州刺史,且俱為遙領,不得參與當地軍政,遠不能與康王所領的雍州牧相提並論。此番楚王不但一舉得到了大都督之位,還知北方數州軍事——皇帝這是允許小兒子名正言順地插手北地的事務了。雖說如今狄患漸平,北府地位已遠不及西京所在的雍州重要,但若慮及今上曾領北府大都督一職,那意義就非同尋常了。


    皇帝即位以來,北府大都督一直虛設,而今卻突然授予幼子,不能不讓人尋味。康王更是心生憂患,懷疑皇帝是否是在借此表明他對嗣君的傾向。


    宋遙自然也知此事非同小可,政務一畢即趕赴康王的府邸商議。到了康王府,他方隨仆從步入書室,入目便是一地狼藉,筆硯書冊淩亂散落,顯然康王已經發過脾氣了。


    宋遙自是知曉他心中在猜疑何事,不由得歎息一聲,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筆硯等物,低聲勸道:“大事未定,大王又何苦如此?”


    “宋公難道還看不明白?”康王冷淡地說道,“父親已有屬意之人,你我還謀劃什麽?”


    “未必吧?”宋遙將一幹物事置於案上,才轉身說道。


    康王狐疑地看了宋遙一眼,直接問道:“明公這是何意?”


    宋遙說話如往常一樣慢條斯理,話中之意卻讓人不寒而栗:“大王有所不知,其實陛下當年曾在軍中培植勢力,若是奪嫡不成,便要發動兵變奪取天下。隻是當時的太子過於無能,竟未費吹灰之力便扳倒了他,這個後招也就沒用上。”


    康王倒吸了一口氣:“明公是說……”


    宋遙眼中閃過了一抹幽光:“成大事者,何拘小節?北府路遙,路上出點岔子也是常有之事,不是嗎?”


    康王明白他的意思,低頭不語,隻用微微發顫的手端起了案上的酒盞。他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大口酒,才沉著嗓子道:“不行!我不能這麽做,他到底是我弟弟……”


    宋遙一把攫住他的手腕,急促地說道:“你以為皇位是什麽?多少父子相爭、兄弟鬩牆?能坐上禦座的人,哪個不是滿手鮮血?”


    這句話之後,室內一片死寂,隻有康王略顯沉重的唿吸聲在迴響著。


    宋遙見康王不答,吸了口氣,放緩了語氣說道:“你我已經在同一條船上,某今日所言,句句都是為大王打算。現在心軟,將來死的就是我們。大王還是早下決斷的好。”


    “可是……”康王的語氣艱澀,“如果父親知道……”


    “知道又如何?”宋遙話中透著徹骨的寒意,“越王暴躁,寧王粗鄙,還有何人能是大王的對手?”


    康王心頭大震。宋遙的話雖然狠辣,卻簡單明了地點出了事實。幾個弟弟裏,隻有蓮生奴是他的威脅,其他幾人皆不足為慮。北府路途遙遠,如果埋下一支伏兵,將其劫殺於途中,即便皇帝知道了真相,隻怕也無可奈何。康王的眼神漸漸銳利了起來,不錯,這是最冷酷、也最有效的辦法。


    康王的唇邊浮起一絲笑容,手掌一揚,案上地圖嘩的一聲展開。他起身,對宋遙一抬手,冷靜地問道:“那麽宋公以為在何處設伏最為妥當?”


    宋遙一捋胡須,冷冷一笑:“雍州為大王所轄,自不能在此地動手,這件事最好嫁禍於他人。”


    康王凝神細思,忽然拍案道:“蘇家人?”


    宋遙撫掌:“一箭雙雕!妙極!”


    兩人相視一笑,對著地圖開始細細研究於何處設伏最佳,欲使楚王斃命當場。


    康王與宋遙密謀的同時,綺素也得知了皇帝的詔旨。一聽到皇帝詔令中的內容,綺素的眉頭就皺了起來:“北府?”她嚴肅地轉向安靜地站在她麵前的蓮生奴,關切地問道:“蓮生奴,這是怎麽迴事?”


    蓮生奴低著頭,好一會兒才小聲說道:“是兒子求阿爺下的詔旨。”


    綺素連連搖頭:“你怎麽不與我商量?”


    “兒子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蓮生奴抬頭,“阿娘,朝廷收迴兵權乃是大勢所趨,阿爺不可能改變這一初衷。與其等別人來做,以致舅舅在軍中的影響被完全拔除,不如由我們自己動手,還能為兩位表舅保存部分實力。即使最壞的情況發生,邊軍將來不再由兩位舅舅掌控,我在北府也能應對,不至於會束手待斃。”


    “可是你才十三歲,”綺素眼裏露出心疼的神色,“讓我如何能放心?”


    “阿娘,”蓮生奴踏前一步,“阿爺當年去北府時隻有十二歲,比我現在還小。阿爺能做到的事,我為什麽不能?”


    蓮生奴的語氣沉穩堅毅,讓綺素越發不安。縱然滿心不願,她也不得不開口承認:“蓮生奴,你阿爺當年赴任北府,吃了很多苦頭,阿娘不希望你也走你阿爺的老路。為人父母的,誰舍得讓自己的兒女受苦?”


    蓮生奴搖頭,緩緩道:“阿娘,一直在京中受人嗬護固然會性命無憂,卻也培植不出自己的羽翼。阿爺說得對,財帛、權位別人都可以給,但是威望和人脈是給不了的。阿爺當年赴任北府,並無人從中指點,尚能在北府開辟一片天地,我受阿爺四年教誨,若還不能勝任大都督一職,又有何資格問鼎天下?”


    “可是……”


    “阿娘,這是阿爺給我的考驗,也是我的機會。如果我能在北府生根,就沒有人可以欺辱我們母子了。”蓮生奴拉起母親的手,“阿娘,相信我。”


    綺素摸著兒子猶帶稚氣的麵龐,良久一聲長歎:“阿娘沒有不信你,阿娘隻是擔心。北府那麽遠,你若路上有個閃失……你也知道你阿兄不是個能成大事的。我就怕康王起了壞心,會在路上設伏,你應付不了。你留在京中,至少他不敢輕舉妄動。”


    蓮生奴明白母親的擔憂,初時隻是沉默,待聽到母親提到康王,他嘴角一揚,微帶譏諷:“康王?我還怕他不來呢。”


    既已授職,蓮生奴便無意久留都中,於詔旨發布的十日後即啟程離京。他的本意是簡裝上路,悄悄動身即可,不想皇帝卻於此時再度顯示出了他對幼子非同尋常的重視,他竟和賢妃親自到灞陵相送。


    今上不重遊興,他即位以來,興師動眾地出宮尚是首次。隻見灞陵原上遮蔽風沙的布帷綿延十裏未絕,帶有皇室印記的旗幟迎風飛揚,浩浩蕩蕩的儀仗、侍衛將灞陵亭圍得密不透風。


    十三歲的楚王更換了行裝,在內官的簇擁之下來到亭內。皇帝與賢妃並坐亭內,受了蓮生奴的拜別之禮。幼子即將遠行,皇帝雖然不舍,到底還有所克製,隻是略略囑咐了幾句,不過是讓他在北府不得任性淘氣、荒廢學業,要多納輔臣之言。


    皇帝說完,目光轉向身邊的賢妃。綺素一見小兒子,眼圈就開始泛紅,這時在旁邊低頭拭淚。皇帝見狀,頗為無奈,用低柔的語氣說道:“有什麽話就趕緊說吧,別誤了他的行期。”


    綺素這才收淚,起身上前,親手扶起了兒子。她抬手,戀戀不舍地撫著兒子猶有稚氣的臉,良久才抑製住自己的情緒,柔聲說道:“一路小心。”


    蓮生奴聽出了母親話中的深意,反手握住她的手,沉穩地說道:“母親放心。”


    綺素點頭,轉而細細地囑咐隨行的餘朝勝,要他好好地照顧楚王飲食,不得有誤;末了又道北疆天寒,讓他別忘了給楚王添衣。餘朝勝跪地,恭敬地一一應了。


    皇帝見母子倆猶自依依惜別,隻得插話:“時候不早了,讓他們上路吧。”


    綺素歎息了一聲,放開了幼子。蓮生奴轉身出亭,方要上馬,忽見道上一陣煙塵,數人騎馬而至,當先一人正是長壽。


    長壽在亭前下馬,手上的馬鞭向身後的侍者一扔,便朝亭內走去。皇帝見是他,語帶責備:“你弟弟赴任北府,你連送行都姍姍來遲,成何體統!”


    “昨夜飲酒,今晨睡過頭了,”長壽滿不在乎地迴答,“可我這不是趕上了嗎?”


    皇帝聽他語氣輕佻,臉色便有些不好看。蓮生奴見皇帝似乎有發作的意思,急忙上前伸手一攔:“阿兄趕來相送,總是他的美意。”


    皇帝哼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道:“看在你弟弟分兒上,這次就不追究了。”


    長壽咧嘴一笑,在蓮生奴肩上一拍,似乎在感激兄弟講義氣,隻有蓮生奴才聽得見兄長湊近時在他耳邊的低語:“都安排妥當了。”


    蓮生奴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動了動,抬頭向長壽微微頷首,輕聲說道:“弟遠在北府,不能盡孝膝前,請阿兄代為看顧高堂。”他看了皇帝一眼,又刻意補充了一句:“別再惹阿爺阿娘生氣了。”


    長壽摸了摸鼻子,似乎不情不願,但到底還是答應了下來。


    蓮生奴再度向皇帝和綺素下拜,然後翻身上馬,一行人絕塵而去。綺素扶著綠荷,向亭外疾行了數步,目送著蓮生奴遠去,一邊望著一邊再度淚下。直到再也看不見蓮生奴的身影,她猶朝著兒子遠去的方向張望不已。皇帝輕歎了一聲,將手輕輕置於她肩上:“孩子長大了,也該走自己的路了。”


    綺素默然無語。皇帝知她愛子心切,也明白她對自己讓幼子遠走他鄉之舉頗有怨意,便著意撫慰。一連數日,除朝參聽政,皇帝皆在淑香殿陪伴。即便如此,綺素依舊無精打采。皇帝一籌莫展,隻得把長壽叫進了宮來。


    綺素如今隻得長壽一子,見著他總算略微振奮。皇帝見綺素有了精神,對長壽的態度也緩和了不少,特意囑咐他日後要多進宮陪母親解悶。


    長壽別無長處,卻多的是法子取樂,一得皇帝授意,他便想方設法博母親一笑。這日興起,他便讓宮人在殿前蹴鞠,邀了母親同觀。


    女子蹴鞠多為白打,並不看重對抗,隻以花樣為樂。綺素被長壽拉到廊下觀看,果然情緒大好。皇帝聽聞也覺有趣,處理完政務後便也來淑香殿觀看。


    綠荷見帝妃二人皆有興致,索性將一座長榻移到了廊上,以便他們同觀。淑香殿前一時熱鬧非凡,年輕宮女們嬉戲殿前,綴滿花樣的八瓣球不時掠過高空,又翻滾於女子的足尖、臂上,煞是好看。長壽見父母開懷,竟也下場娛親。他本就有武功底子,又精於遊樂之道,踢出的花樣又多又新鮮,更勝宮女們數倍,引得眾人嘖嘖稱奇。


    綺素看了固然高興,卻又忍不住數落他玩物喪誌。倒是皇帝見她難得高興,反而出言開解,還讚長壽有心思。長壽很少得父親誇讚,踢得更是賣力,那球就在他身上纏繞飛滾,竟無落地的時候。


    眾人正在讚歎長壽技藝,卻有內官匆匆行來,在皇帝耳邊低語了數聲。皇帝聽完,微微色變,卻並不起身,隻低聲吩咐了幾句。他本不欲眾人察覺,依舊不動聲色地觀看。長壽卻是一心二用,將球往旁邊一扔,問皇帝道:“剛才那人來說什麽?是不是出事了?”


    綺素聞聲迴頭,先瞪了長壽一眼,才婉言向皇帝說道:“若有要緊的國事,至尊就趕緊去吧,不必顧及我們。”


    皇帝略一沉吟,便扶著綺素的肩道:“本不想掃你們的興,但你們既然問了,自然也沒有瞞著的道理。有件事……你們聽了千萬別慌。”


    綺素與長壽麵麵相覷,皆有詫異之色,便都沒說話,靜待皇帝的下文。


    皇帝卻沒有立刻說話,而是讓宮人們都散了,這才緩緩言道:“剛剛來的消息,蓮生奴在途中遇刺。”


    即使對壞消息有所準備,綺素還是忍不住身子一軟。皇帝連忙攙住她,低聲說道:“你先別急,剛才內官來報,說蓮生奴隻是受了輕傷,性命無礙。”


    綺素聽聞兒子性命無憂,微微地鬆了口氣,又請皇帝召來傳信的內官,仔細盤問當時的情形,確定刺客未曾得手,蓮生奴隻是受了輕傷,這才定下心神。


    可兒子受傷,她終究難過。皇帝不住地安慰,說他剛才已遣了宮中使者帶了醫官前去探問,又加派了護衛的人手,務必要護得蓮生奴周全,讓她不要著急。


    綺素扶著長壽,垂淚說道:“妾怎能不急?算起來,蓮生奴離京未遠,尚在雍州之內。天子腳下尚有人敢暗算於他,這之後有多少兇險,妾想都不敢想。”


    長壽也道:“是什麽人想要害蓮生奴?”


    皇帝看了長壽一眼,握著綺素的手說道:“這件事朕必會追查。不過咱們還不知當時是個什麽情形,不能自亂了陣腳,還是等使者迴來再做打算吧。”


    宮中皆知皇帝愛重楚王,故使者不敢怠慢,得令後便一路疾行,不過一兩日就抵達了楚王下榻的驛館。蓮生奴遇刺後鄰近府縣立刻抽調兵馬防衛,皇帝聞訊也分別從別州、京中加調了護衛,因此前前後後已來了好幾批兵衛。他所停留的驛館也因此人滿為患,圍得跟鐵桶似的,如今別說是刺客,怕是連蒼蠅都飛不進一隻了。


    使者很快就見到了楚王。蓮生奴遇刺受傷並不重,僅臂上被人劃了一刀。醫官仔細檢視,見傷口並不深,又處理得當,便報告說無甚大礙。使者心裏那一直緊繃的弦才微微鬆動,笑著向蓮生奴說道:“大王的傷沒有大礙,陛下也可以放心了。”


    蓮生奴禮貌地一笑:“本是小傷,倒煩中使特意來這一趟,實在慚愧。”


    “奴領受君命,自當盡心。何況親王遇刺,實在算不得小事。”使者笑容滿麵地言道,“此番前來,除探問大王傷勢,奴還受命詢問當時的詳情,不知可否請大王告知一二?”


    蓮生奴轉向餘朝勝,餘朝勝踏前一步,笑著說道:“大王受傷,精力不濟,還是由奴婢來說吧。若有不足不對的地方,大王可在旁補充。不知中使意下如何?”


    使者撫掌道:“如此甚好。”


    餘朝勝便將遇刺的情形一一道來,不過是道上遇襲,對方欲取楚王性命,護衛得免。餘朝勝口才上佳,說得繪聲繪色。蓮生奴卻每每在緊要之處打斷,斥他過於誇張。餘朝勝被他這麽一攪,不禁談興大減,最後隻得草草收尾。


    這使者乃皇帝親選,自然精明,一掂量之下便心下雪亮,這個叫餘朝勝的內官有心誇大當時的兇險,楚王的話雖輕描淡寫,卻反而沒什麽水分。使者不禁在心裏微微點頭:這楚王年紀小小就沉得住氣,難怪皇帝青眼有加。他念及此處,語氣便越發客氣:“可有活口?”


    餘朝勝連忙代為迴答:“那些人見無法得手,便盡數退去,被俘之人也立刻自盡。”


    使者微一猶豫,又問道:“楚王以為這些刺客是何來路?”


    蓮生奴搖頭道:“不知。”


    使者一愣。皇帝諸子之間的情形他並非完全不知,沉吟片刻後又問道:“敢問大王,那些刺客行刺之時,可有留下任何線索?”


    蓮生奴想了想,依舊搖頭:“沒有。”見中使驚異之色更甚,他苦笑著道:“中使且想,那些都是久經訓練的死士,又一心想要置我於死地,一被俘獲便自盡身亡,這樣的人可會留下線索讓我們追查?”


    使者一想也是這個道理,可轉念一想,即便楚王看不出這些刺客的來路,但諸王中有誰與他不睦,他總不會不知,便又試探著問道:“那麽大王以為在下應如何迴稟陛下?”


    蓮生奴不假思索地說道:“照實迴稟。”


    使者聽到這迴答後愣了好久,直到餘朝勝提醒他才迴過神來。該問的已經問了,他很快向蓮生奴告辭,連夜迴京。在他看來,和楚王的這次對話簡直是匪夷所思。按理說,不管那刺客是誰派遣,都是個攻擊政敵的好機會。若楚王一口咬定是康王所為,皇帝必會疑心,甚至可能會因此疏遠,卻不料這楚王卻想也沒想便一口否認,竟似不願在刺客之事上多做文章。


    迴京路上,使者不住地思量,楚王看來不像是天真孩童,他是真的不知此事是何人所為,還是想隱而不發,日後再作做圖謀?若是後者,這份心思也太深了。想到這裏,使者不禁打了個寒戰,既然不知楚王深淺,還是如他所說,一切照實迴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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