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走後,綺素便開始了日常的讀經。可攤開佛經半日,她卻連一行字也看不進去。皇帝剛才的舉動有何用意?是單純地感激她照顧太後,所以讓她家人進宮,還是……有更深的含義?


    雖然皇帝這段時日表現得對她甚是鍾情,可綺素比較中宮,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優勢,更不必提相貌尤勝皇後的沈氏,皇帝又憑什麽對自己用情?或者……慮及皇帝的心思深沉,她忽然有了另一個想法:難道皇帝有什麽計劃需要用到她?


    自己一個無權無勢的女人,能有什麽用?而且……綺素捏著佛珠的手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他憑什麽以為她會任他擺布?害死她的丈夫和孩子後,還要將她利用個徹底嗎?


    可是她又有什麽資格不讓他利用?他手上握著她的把柄,何況他知道她還有母親、太後、表兄。身為天下的主人,他要拿捏他們易如反掌。他今日的體恤也許到了明天就是威脅,她可以不顧惜自己,卻不能不顧惜宮外的家人……但就這樣入他彀中,她心有不甘。


    她正想得心思百轉,門外忽有一聲輕響,一個女聲道:“王妃?”


    綺素一驚,迴過神來,起身轉向門外,卻是太後殿中的宮人。那人見她迴頭,恭敬地說道:“太妃來了,太後請王妃過去說話。”


    綺素點頭,放下經卷,隨那人前往太後居處。


    她這大半年為照顧太後,已從佛寺遷出,與太妃碰麵的機會便少了許多。太妃與她多日未見,看她進來便極是親熱地攜了她的手,與她一同入座。兩人靠近之時,太妃便聞到和皇帝身上一模一樣的香味,不由得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不過短短一瞬太妃就神色如常,讓人瞧不出一點破綻。


    “綺素,”太後笑著數落,“這半天你到哪裏去了?太妃好歹是你的長輩,她來了,你也不出來拜見?”


    “妾在佛室讀經,竟不知太妃到此,是綺素失禮了。”綺素掩飾道。


    “太後這話就沒道理了,”太妃含笑維護綺素道,“王妃潛心事佛乃是好事,我瞧著她比我這老骨頭可虔誠多了。”


    “你也算老?”太後打量著才四十出頭的太妃,“那我豈不更是朽木了?”


    太妃掩口而笑:“太後哪能與我相比?我看太後比我還有精神,必是長壽之人。”


    “怨不得先帝在世時寵你。你這張嘴跟抹了蜜似的,別說先帝,連我聽著都高興。”


    “太後,咱們都是阿婆輩的人了,還吃這飛醋,豈不讓孩子們笑話?”


    太後讓她逗得笑了:“我說不過你。綺素,你口齒比我好,替我教訓她。”


    綺素微笑:“太妃是長輩,綺素豈敢無禮?”


    “王妃承太後意旨,隻管放心大膽地教訓,”太妃笑道,“反正吃了虧我也隻和太後算賬,絕不敢找王妃的麻煩。”


    太後指著太妃,向綺素道:“你瞧瞧,你瞧瞧,她倒當麵叫板了。”


    綺素但笑不語。


    太妃又陪著太後說了會兒話,見太後漸漸有了倦意,便知趣地起身告辭。綺素送她出來,太妃輕笑一聲:“聽聞王妃雅擅茶道,不知可否讓我開一開眼界?”


    綺素微微詫異,怔了一怔才道:“太妃有興致,豈有不從之理?這邊請。”


    太妃隨綺素入室。綺素用活火煮水,又從茶籠裏取出茶餅,用銀錘敲碎,再細細碾篩。她烹茶並不如常人一般添加蔥薑等物,隻在水沸之時撒入細鹽,再加茶末,最後才向盞中分茶。不多時,一盞漂浮著細密湯花的茶湯便放置到了太妃前麵。


    太妃嚐了一口,讚道:“果真不錯。京都向無茶風,我入京以後就沒怎麽嚐過好茶了,不想今日倒有這口福。”


    “若太妃不嫌妾手藝粗淺,可以常來。”


    太妃放下茶盞:“隻怕我常來,王妃會有所不便。”


    綺素一愣:“綺素愚鈍,還請太妃明示。”


    “我方才遇見聖人,聞到他身上有股香氣,”太妃目視綺素,“聖人一向不喜熏香,今日竟改了習慣,豈不稀奇?更稀奇的是,王妃來了,身上的香氣竟與他的一模一樣。不知王妃對此做何解釋?”


    “太妃想讓妾解釋什麽?”綺素不禁苦笑。


    “你接近聖人有何目的?”見她並不合作,太妃沉下臉。


    “目的?”綺素反問,“太妃以為,我能有什麽目的?”


    太妃沉默片刻,緩緩問道:“你可是覺得宅家害了那個孩子?”


    她早就在擔心,若那孩子出事,綺素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來,卻沒想到她竟膽大到與皇帝牽扯不清。她後半生安穩全在皇帝一人身上,容不得別人加害。一念及此,她的語氣更是嚴厲:“綺素,聖人安危關係國本,你若想謀害於他,我決不會坐視不理!到時你可別怪我不講情分!”


    “昔年武宗皇帝在世,”相較於太妃,綺素的語氣仍顯得很平靜,“妾隨哀孝王拜見祖父,武宗皇帝言道,身為皇族,當以大局為重。祖父之言,妾一直銘記在心,太妃大可不必為此擔憂。”


    聽綺素如此說,太妃麵色微微和緩,卻仍緊盯著她道:“你可敢對著皇天後土起誓,終你一生,絕不對聖人不利?”


    綺素默然片刻,隨即舉掌對天,肅容道:“妾韓氏綺素,對天盟誓,終我一生,絕不傷及陛下性命。若違此誓,人神共棄!”


    “再加一句:若違此誓,我夫我子,必入阿鼻地獄受萬世之苦,不得超生。”太妃冷冷道。


    綺素注視太妃良久,慘淡一笑,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了太妃的話。


    太妃終於點頭。她深知李元沛父子對綺素的重要,以綺素的為人,發下如此重誓,是絕不可能再謀奪皇帝性命了。她長舒了一口氣,親切地握著綺素的手道:“綺素,別怪我對你苛刻,這也是為了天下的安穩。”


    綺素自她手中抽離,淡淡地問道:“太妃滿意了嗎?”


    太妃有些尷尬,為了自己的私心,逼迫一個孤苦無依之人,的確有些說不過去。她歎息一聲,口氣和軟地承諾:“隻要你不謀害皇帝,無論你們之間發生何事,我都不會過問。”


    綺素默默行禮,恭送太妃離開。


    宮人內官隨著太妃一起走了個幹幹淨淨。綺素攤開手掌,手心中血跡斑斑,這是剛才起誓時她過於用力,指甲掐進肉中的結果。綺素並不覺得疼痛,她端詳自己掌心良久,忽地冷笑了一聲。


    太妃大概並不明白,要傷害一個人,並不是隻有害他性命這一條路。


    過了幾日,因太後病體好轉,皇帝大為高興,向太後進言說,哀孝王妃侍疾有功,當予以褒獎,除錢帛、玩物之外,不妨把她生母也請入宮中小聚。太後對綺素向來疼愛,自然沒有不允的道理。於是數日之後,蘇引便奉了太後之令入宮探望。


    自李元沛被廢為庶人,被貶黔州,綺素留居宮內,母女倆就再沒有見麵的機會。綺素隻知道母親曾隨舅舅短暫赴任道州,後來蘇牧於道州逝世,蘇引迴京依蘇氏族人而居。這幾年蘇仁與蘇儀征戰在外,難以顧及家中,全賴蘇引上下打點才得以度日。


    知道母親入宮,綺素自然欣喜,早早地便守在殿外等候。將近午時,才見蘇引在內官的引導下向太後殿走來。


    綺素急忙迎了上去,向著母親盈盈下拜:“阿娘。”


    因她已恢複了王妃身份,蘇引不敢受女兒的禮,連忙扶起了她。母女相對,都是唏噓不已。綺素見母親又添了不少白發,心裏一陣難受,蘇引則為女兒的清減鼻頭一酸。然而蘇引卻也知道,此時此地並不適合她們母女抱頭痛哭,遂轉身輕拭眼淚,然後迴頭笑問:“你在宮中一切可好?”


    綺素點頭:“還好。阿娘在宮外過得可好?”


    蘇引點頭:“你舅舅去了,你兩個表兄又在外從軍,孩子們又還小,家裏沒個男人,剛開始時總要艱難些。好在如今陛下常常遣人問訊,又不時賜下財帛,家中景況倒是好了許多。”


    綺素聽了不由得一怔:“陛下?”她沒想到皇帝會細心到照顧她的舅家。


    蘇引繼續說道:“陛下雖然貶了你舅舅,倒還念著你舅舅的好處。”


    綺素默然,舅舅蘇牧本就是無辜被貶,皇帝要維係自己仁義的名聲,自然要在事後有所補償。況且她聽說兩位表兄在軍中表現頗佳,丘立行也曾向皇帝推薦,說二人是將帥之才。皇帝欲平夷狄,必然需要提拔年輕將領,又怎麽會不攏絡兩位表兄?厚待蘇家人不正是收買他們的好機會?不過這些話不宜向母親提起,綺素便微笑道:“至尊做事一向周全。”她攜了母親的手,又道:“太後也想見見阿娘,請隨我來。”


    蘇引跟在女兒身後,入內拜見太後。太後著暗青衣裙,盤膝坐於榻上。蘇引下拜,向太後行禮如儀。太後待她極是親切,忙讓綺素扶她起身。賓主入座,太後客氣地與蘇引寒暄,也不免問起家中景況,蘇引都一一作答。


    三人正在閑話家常,染香入內稟報說皇帝來了。太後與綺素對望一眼,對皇帝這時過來不免都有些詫異。綺素無暇多想,忙和蘇引一同起身迎接皇帝。


    “蘇娘子不必多禮。”皇帝態度和藹地讓她們起身。


    蘇引起身後,皇帝又向太後施禮,殷勤問安。太後也溫和地迴答,看起來一派母慈子孝。隻是蘇引偶爾抬頭,發現皇帝的目光竟飄向綺素,這讓她有些吃驚。她轉向綺素,卻見女兒神色平靜,全無異樣;再看皇帝,他已迴過頭和太後說話。她不免疑惑,難道是自己眼花?


    蘇引正若有所思,偏偏皇帝在這時轉向她問道:“蘇娘子家中可還安好?”


    她連忙恭謹迴答:“蒙陛下恩德,家中一切安好。此番入宮,家中人再三交代,讓妾代蘇家上下謝陛下大恩。”


    皇帝笑道:“娘子與王妃難得見麵,不妨在宮中多住幾天。”


    蘇引道:“陛下厚意,妾本不當辜負,隻是如今家中小輩無人照管,妾若不歸,恐多有不便。何況今日入宮,妾已知太後、陛下都是寬厚之人,王妃在這裏,妾絕沒有不放心的道理,便大膽請陛下收迴成命了。”


    “蘇娘子真會說話。”皇帝笑道,“朕常覺得王妃聰敏不似尋常女子,今日得見娘子,方知因由,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蘇引聽了,勉強一笑,低低地答了聲“不敢”,便不再說話。


    恰在此時,有宮女持托盤而入,盤上置一銀盞,內盛褐色藥汁。綺素見了,便起身向太後笑道:“太後該進藥了。”


    太後所用之藥一向由綺素親自呈進,故她上前欲接藥盞。不料那小宮女走到近前,被腳邊茵褥一絆,一個趔趄,藥盞頓時向綺素飛了過去。


    太後和蘇引見銀盞直向綺素而去,都是驚唿一聲。皇帝距綺素頗近,見狀猛然抓住她手腕,把她向自己身後拽了一下,又以左手擋住飛來的藥盞。銀盞砸在了皇帝左臂上,藥汁濺出,盡數潑到了皇帝身上。


    所有人都被這變故驚呆了,小宮女更是嚇得跪在地上,連聲請罪。


    皇帝卻是看也不看,轉向身後的綺素問道:“你可有事?”


    綺素驚魂甫定,臉色蒼白地搖了搖頭。


    太後一反應過來便急命宮女替皇帝更衣。皇帝皺眉,暗覺不妙。他被砸中的位置正是受傷的地方,此時患處隱隱作痛,也不知是不是傷口裂開了,若是被人看見,不知會生出什麽麻煩。可太後好意他又不便推卻,隻得躊躇著隨宮女入內室更衣。


    看到皇帝的神情,綺素也大致猜到了是怎麽迴事。皇帝一走,她便借口要讓司藥的宮人重新備藥,也退了出去。


    皇帝入了後殿內室,先以宮女們奉上的澡豆和銅盆淨了手臉,再看宮女們捧上衣物,又欲替他寬衣,頗有些遲疑。他正沒了主意,忽聽窗欞上響起幾聲輕叩。這聲音極輕,每隔片刻便響兩聲,極有規律。皇帝立時會意,借故斥退了宮女。宮女們雖有些奇怪,卻並不敢違背皇帝的命令,都默默地退了出去。待室內再無他人,皇帝才踱至窗口,將窗戶輕輕一推,果見綺素手持藥瓶和細紗立在窗外。


    皇帝低笑起來:“朕就知道王妃與朕心有靈犀。”他伸出右臂,一邊將綺素拉進室內,一邊問道:“王妃這麽冒失過來,太後和蘇娘子那邊可怎麽交代?”


    綺素微微一笑:“妾自有安排。陛下的傷口可有開裂?”


    皇帝抬了抬手:“似乎沒什麽問題。”


    “無論如何,讓妾為陛下重新換藥包紮吧。”


    皇帝伸手,由她拆布查看。綺素細細地檢視了傷口,鬆了口氣:“幸無大礙。”


    “能有王妃關心,受再重的傷也值得。”皇帝含笑道。


    綺素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替他重換了細紗包紮,又幫他更換了衣袍,才悄悄地退了出去。為避人耳目,皇帝等她走後,又在室內待了一會兒,才返迴了前殿。


    太後不覺有異,依舊興致勃勃地和綺素說話。唯有蘇引,對著一前一後離開、又一後一前迴返的皇帝和綺素,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蘇引與太後言談甚歡,臨近日暮才辭別太後出宮。


    太後向綺素道:“你去送送蘇娘子吧。”


    綺素點頭,與蘇引一道出殿。


    “我進宮時見太液池風景尤其美,”蘇引微笑道,“出宮前王妃可願陪我去那邊走走?”


    綺素明白母親有話要說,便引著母親同到了太液池畔。她命內官、宮女在遠處等候,自己則陪母親在小徑上漫步。


    走了數十步,蘇引見無人能聽到她們母女談話,方才問道:“你與陛下可是有了私情?”


    綺素不意母親竟如此直白地發問,低頭不語。


    蘇引見女兒如此反應,心下更加篤定,便拉著綺素的手道:“當初我就不同意你嫁給哀孝王,是你自己一意堅持。現在元沛……”提到元沛,她不由得一聲歎息,隔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苦勸女兒:“綺素,你已糊塗過一次,可別再糊塗第二次。當初嫁給元沛,到底也是明媒正娶;現在你和陛下無名無分,若讓人傳了出去,你哪裏還有臉做人?就算陛下肯給你名分,你至多不過是他妃妾中的一員。你瞧這後宮裏的嬪妃,哪個好應付?宮中又不比民間,一女侍二夫,朝臣們斷不會輕易放過你,你這一生可就算是毀了。女兒,找個機會求太後放你出宮吧,日後我們母女相依為命,哪怕是清貧度日,也勝過你與皇室牽扯不清。”


    綺素苦笑:“阿娘以為我不明白這些道理嗎?我何嚐不想安分度日,可如今的形勢還由得了我嗎?”


    “難道……”


    綺素輕輕掙脫母親的手,唇邊綻出一個淒涼的微笑:“他是天子,太後、阿娘、表兄,甚至整個蘇家的性命都在他一念之間。母親你說,我能拒絕他嗎?”


    蘇引先是吃驚,繼而胸中湧起無限的憐惜與心痛。她上前撫著女兒的脊背,忍不住垂淚道:“我苦命的女兒……”


    綺素見母親如此,怕她出宮後擔心,又強抑苦痛,反過來安慰母親道:“阿娘別擔心,女兒不會有事的。陛下……對女兒極為迴護,何況還有太後憐惜……”


    蘇引急切地抓住她的手:“太後疼你,因為你還是元沛的妻子,一旦她知道你和陛下的事,你以為她還會容你?”


    蘇引所慮自是極有道理。綺素暗歎一聲,卻柔聲對蘇引道:“母親放心,陛下雖不是太後親生,但到底是母子……”


    “陛下是奪走元沛一切的人,你以為太後真心和他母慈子孝?剛才在殿中你難道沒瞧見,太後對陛下表麵客氣,實際疏遠?陛下如此優待太後,也不過是為了博一個仁孝的名聲,他不會為了你與太後衝突,壞了自己名聲。”


    蘇引所說的一切都是綺素無法辯駁的,但她此刻不解了母親的心結,隻怕母親會日夜擔憂,她便摟著母親的肩膀道:“母親放心,這些事女兒已有所考慮,我會處理好的。”


    蘇引聽了這話,正欲質疑她能怎麽處理,轉頭間卻看見女兒消瘦的麵頰,心裏忽地一軟。她何嚐不知女兒是怕她擔心,才如此安慰自己。皇帝精明過人,女兒與他周旋已足夠吃力,自己幫不了女兒,卻還要責備她,豈不是要把女兒逼上絕路?


    她歎息一聲,撫摸著女兒的臉道:“你既能這樣說,想必是已有盤算,阿娘就不勸你了。你最是聰敏靈慧,阿娘信你。你在宮中,阿娘照顧不到你,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綺素見蘇引強顏歡笑,又豈會不明白母親的心意?她既愧疚,又心酸,便像幼時一樣摟著母親的脖子,許久都沒有說話。


    送走蘇引,綺素返迴太後殿中。太後手執一卷佛經,正眯著眼輕聲誦讀。見綺素進來,她向綺素招了招手。綺素上前,在太後腳邊坐下。


    太後笑問:“你阿娘走了?”


    綺素點頭。


    太後放下經卷,輕輕歎息道:“當年先帝讓我把你召入宮中,以為能補償你們母女,現在想來,讓你們母女分離這麽多年,倒是得不償失了。”


    “母親不要這樣說,”綺素將頭枕在太後的膝上,“母親撫育之恩,女兒感激不盡。”


    太後撫摸著她的頭,輕輕說道:“你是個好孩子,一直都是。”


    綺素感受著太後的溫柔,忍不住想起了母親出宮前的話。如果太後知道她和皇帝之間的事,會有什麽反應?她不怕太後恨她,隻是怕傷了太後的心。


    “母親……”


    “嗯?”太後溫柔地應道。


    “有件事……”綺素下定決心一般仰起頭,“我想告訴母親。”


    “是……你和皇帝的事嗎?”遲疑片刻後,太後輕聲問。


    綺素大為震驚,用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太後。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憋出了一句話來:“母親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太後的目光依然慈愛,用淡然的口吻道:“從皇帝頻繁來探病的時候起。”她微笑起來:“我並不是他的生母,也從未把他當作自己的孩子,我料想他對我應也如是。那麽,他有什麽理由會頻頻關心我的病?”


    綺素沉默了。太後不愧是執掌宮禁二十餘年的人,即使察覺了她與皇帝之間的暗流湧動,卻依然不動聲色,直到她自己坦白。


    “母親……怪我嗎?”良久,綺素才輕聲問。


    太後微笑著,輕輕搖頭:“我撫養你是先帝的意思,但認你為女卻是我自己的決定。若不了解你的品性,我不會那麽做。綺素,我是真把你當作女兒一樣看待的。所謂親人,就是無論何時何地都會信任你的人,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母親是這樣相信的。”


    綺素忍不住撲倒在太後懷中。雖然太後並不是她真正的母親,可太後給予她的信任與理解甚至超過了她的生母。太後輕輕拍著她的背,仿佛還把她當作怯弱孩童一般。


    “我會讓他還迴來的,母親。”綺素在太後懷中低語,“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他們失去的一切,一樁樁一件件,我都會讓他還迴來。”


    太後摟著她道:“母親雖然老了,若有能幫得上忙的……”


    “不,”綺素急切地打斷,“母親什麽也不要做,請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將來……也請母親盡量疏遠我。這是我自己選的路,理應由我自己去走。”


    太後注視著綺素,目光越來越柔和,最後說道:“好,我聽你的。”


    當晚,太後讓綺素與她同眠。母女倆依偎在一起,說了一夜的話。次日綺素早早起身,親手為太後烹藥。她以為太後仍在熟睡,卻不知太後其實一直在背後凝視著她的身影。


    “染香。”綺素走遠後,太後輕聲喚著自己的心腹侍女。


    染香入內,恭敬地等候她的吩咐。


    “去請杜宮正。”


    染香領命,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綺素,太後在心裏默默說道,這大概是母親能為你謀劃的最後一件事了。


    太後一直將養到光耀六年的夏天,才算是康健如初。


    她病著的這一年時間裏,皇帝侍疾始終如一,贏得了朝中的一致美譽。皇帝如此鄭重其事,皇後也不敢怠慢,常來陪伴太後。即使太後已經痊愈,皇後卻依然時常來到太後殿中,陪她蒔花誦經。


    這日太後有興致,皇後便陪著太後修剪園中花木。往常這時,綺素多半會隨侍在太後身側,這次卻半天不見蹤影。皇後便笑著問太後:“太後,今日怎不見王妃?”


    太後抬手,輕扯下一朵赤薇,漫不經心地說道:“她今天不大舒服,我讓她歇著了。”她轉向皇後,微笑道:“這傻孩子,為了照顧我,倒把自個兒累病了。”


    “要緊嗎?”皇後關心地問。


    “太醫署的醫人說這孩子底子好,倒沒什麽打緊,養幾天也就是了。”太後以手遮擋驕陽,“那邊的紫薇花是不是開了?皇後,扶我看看去吧。”


    “是。”皇後扶著太後,向著園中漸行漸遠。


    皇後對太後的說辭並無懷疑,可事實上綺素並沒有養病,此時她正在佛室讀經。誦讀完一段經文,她不經意地迴頭,卻見皇帝扶著門,含笑而立。綺素連忙起身請罪:“不知至尊駕臨,妾身失禮了。”


    “是朕擅自入內,打擾了王妃清修。”皇帝頗有興致地問,“王妃今日讀的是什麽經?”


    “是《華嚴經》。”


    “哦?”皇帝拾起經文,“還是那本‘願解如來真實義’?看來王妃是真的打算精研佛法呢。不才請教王妃,如來之真義究竟為何?”


    綺素一笑:“至尊折煞妾了。妾資質愚鈍,豈敢妄論如來真義?”


    皇帝笑而不語。他徘徊片刻,忽然又問道:“王妃室中所焚何香?”


    “是檀香。”


    “胡說!”皇帝笑道,“朕能聞不出檀香是什麽味?這哪能是檀香?”


    “至尊的鼻子倒靈。”


    “這麽說果然不是檀香了?”皇帝笑著取了香箸,自行揭蓋撥開爐灰,要看那內中所焚之香。


    綺素見皇帝把爐灰撥得到處都是,知他成心搗亂,便啪的一下闔上爐蓋,故作嚴肅地說道:“的的確確是檀香,隻是另外添加了幾味香料調和而已。”


    “都加了些什麽?”


    綺素忍著笑:“這是妾新學的香方,乃不傳之秘,豈能輕易告知於人?”


    “哦?那朕倒一定要從王妃口中問出了。”


    兩人隔著香爐對峙,皇帝的眼中漸漸有了笑意。恰在此時,王順恩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王妃?”


    室內兩人匆忙各自退開,綺素走到門口應答:“何事?”


    “太後快迴來了,王妃要不要過去?”


    “這就來。”綺素往門外走去,卻被皇帝一把拽住。


    綺素有些吃驚,卻聽皇帝低聲道:“今晚你隨內官到我殿中,我要好好地審你。”


    她初時迷惑不解,隨即了悟,瞪了皇帝一眼,麵色緋紅地出去了。皇帝含笑看著她遠去。


    入夜,綺素在內侍的引導下穿過宮內漫長的閣道。


    蟬鳴螢飛的夏夜,天幕上一彎新月散發著微光,給四周披上了一層朦朧的光影。綺素在閣道邊上稍稍駐足,凝望著空中的鉤月。


    “王妃,這邊請。”內侍滿麵笑容,抬手引路。


    綺素點頭跟上,卻見閣道另一邊燈影浮動,顯是有人前來。內侍向綺素告了罪,上前查看,忽而笑道:“原來是杜宮正。”


    綺素循聲望去,果然在宮娥中間找到了那熟悉的身影。今宮人所謂的杜宮正,正是當年隨侍武宗皇帝的女官杜氏。武宗過世後,尚為中宮的太後遣散其宮中侍婢,唯杜氏才德令太後信服,命其擔任宮正一職。綺素雖然知道她的近況,但因諸事不斷,與她的來往反倒稀少了許多。


    杜氏款款行來,看見綺素,止步一禮:“王妃。”


    綺素急忙還禮:“數月不見,宮師別來無恙?”


    杜氏側身,未敢受全她的禮,含笑迴道:“妾本想來拜見王妃,隻是太後一直染恙,妾料想王妃恐未得便,隻得作罷,不想今日竟有緣在此相遇。”


    “宮師為綺素良師,世間豈有老師拜見學生之禮?”綺素微笑道,“未曾拜望宮師,是綺素失禮。”


    杜氏一笑,隻說:“天色已晚,不便久談,改日再與王妃敘舊。”綺素知道杜氏消息靈通,必定會對宮中傳言有所耳聞,但由始至終,杜氏都未詢問自己何以深夜在此。


    兩人互施一禮,各自隨宮人前行。持燈的宮人交錯行過,兩團搖曳的光暈漸漸向著閣道兩端散去。


    今上寢殿設於會寧殿。內侍止步殿外,綺素獨自入內,剛進去便聞到一股異香。她循香前行,穿過殿內層層紗縵,來到了置於殿閣深處的博山爐前。


    “王妃說說,爐中所焚何香?”皇帝滿含笑意的聲音突然自她身後響起。


    綺素輕笑:“恕妾愚鈍,竟不曾識得此香。”


    皇帝忽然轉到綺素跟前,以手輕撫香爐:“雖然不識,也請王妃評點一二。”


    “宮中最精於香道的乃是太妃,至尊豈不是問錯了人?”她轉身欲走。


    皇帝拽住她手腕,將她拉轉,向她頸上嗬氣:“若朕偏要問你呢?”


    綺素低聲笑了起來,緩緩道:“沉水香二兩,細銼之,以絹袋盛銚子當中,勿令著底,蜜水浸過,再以慢火煮一日;檀香二兩,清茶浸之,一宿後炒至無香;另研龍腦二兩、麝香二兩、甲香一錢、馬牙硝一錢,研為細末,煉蜜和勻,窨月餘取出,入腦、麝丸之,即成此宮中香


    。敢問至尊,妾說得可對?”


    “你不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嗎,卻還騙朕說不識得?”皇帝輕笑著撫過她垂落耳邊的發絲,“你說,朕該不該治你的欺君之罪?”


    綺素眼波微轉,懶懶迴道:“誰讓至尊總愛出題考校?妾既不是進京赴試的舉子,也不是年年考課的官吏,哪裏耐煩讓至尊再三盤問?”


    皇帝的手從她耳邊滑至肩上:“原來如此。如王妃這樣的女才子,便得一個進士及第也不為過。”


    綺素的心怦怦直跳,麵上卻不動聲色。她白了皇帝一眼,低聲嗔道:“妾又不想入閣拜相,要這進士出身何用?”


    皇帝被她逗笑:“那王妃想要什麽?”


    綺素想了想,說:“妾什麽也不想要。”


    皇帝的目光漸柔,在她耳邊低語:“可是朕想要你。”


    綺素忽然顫抖了起來。皇帝感知到她的緊張,反倒更為憐愛,輕笑著將她攬入懷中,柔聲安慰道:“別怕,別怕……”


    綺素忽然伸手,纏上皇帝頸項。


    皇帝一笑低頭,從她光潔的額頭一直吻到她柔軟的唇。


    紗幔輕揚,燈影搖動,映得一室溫香。


    轉眼已是光耀七年的初春。


    這一年花開得格外早,雖還是早春,卻已可見粉蝶翩翩,輕盈地落於嬌蕊之上。久病在床的德妃蕭氏難得有精神,便坐了簷子到園中賞看春景。


    園內生機勃勃、姹紫嫣紅的景象著實讓人愉悅,蕭德妃也越發有興致,她推開攙扶的宮女,緩步走近花叢嗅聞那清淡的香氣。恰在此時,一陣肆意張揚的笑聲傳來。蕭德妃循聲望去,恰見貴妃沈氏在宮人的簇擁下分花拂柳而來。


    沈氏極得聖眷,她雖然未曾誕下子嗣,卻並不影響皇帝在去歲將她從昭儀升為貴妃。貴妃位列四妃之首,這樣一來,倒壓了育有兩位皇子的德妃一頭。蕭氏雖有不滿,然她產子後就一直病著,自覺難與沈貴妃爭鋒,因此與她碰麵時便處處客氣忍讓。


    沈貴妃也看見了德妃,她撇開宮人上前笑問:“近來難得看到娘子,不知病體可還安泰?”


    蕭德妃微笑答言:“這幾日倒覺精神好些,因此出來走走。”她說著,又低頭輕咳起來。她身旁的幾位宮女見狀又是添衣又是捧盂,忙亂了好一陣。


    沈貴妃冷眼看著,見德妃好不容易平息了下來,才皺眉道:“這宮裏遲早要出亂子,娘子悉心將養,早日複原才好,否則還不知怎樣呢!”


    “貴妃何出此言?”


    沈貴妃冷笑道:“娘子縱然臥病,也應該已經聽說宮中新近添了一位婕妤吧?那位的來頭可不小。”


    蕭德妃目光一轉,輕聲問:“哀孝王妃?”


    “她算什麽王妃?不過是廢太子的妻室罷了。”沈貴妃憤憤不平道,“使了些狐媚手段,竟讓陛下給了她名分!也不知陛下怎麽想的,竟迷戀上這麽個低賤的女人!聽說如今連太後也厭了她,不願再與她說話呢。”


    蕭德妃微微一笑,婉言道:“婕妤之父曾官至中書侍郎,其母也算得上是名門之女,婕妤本人又從小就養在太後身邊,怎會是低賤之人?”


    沈貴妃的寒微出身一直是她的隱痛,聞言頓覺刺心。然德妃出自蘭陵名門,又誕下了兩位皇子,地位不同於一般妃嬪,她不好輕易得罪,便又是一聲冷笑:“出身高貴又有何用?她到底是哀孝王的王妃、陛下的弟婦!至尊納這麽個人,難道就光彩了?”


    蕭德妃剛要答話,突然又咳嗽起來,隨侍的宮女不住地替她拍背。德妃一邊咳一邊道:“貴妃見諒,我這毛病隻怕是又犯了。”


    “罷了罷了,”沈貴妃本欲與德妃好好抱怨一番,見她如此情況甚是掃興,“我不與娘子多說了,快迴去吧。”


    宮女們小心翼翼地將德妃扶上了簷子,匆匆地抬走了。


    德妃剛迴寢殿,便有宮人迴報說韓婕妤來了。蕭德妃命人請進,不多時便見一名清秀婦人入內,正是綺素。她現在的打扮比起為哀孝王遺孀時講究了一些,頭上盤著迴心髻,著一襲碧色衫裙,臉上略施了粉黛。


    蕭德妃打量著綺素。因曾生育過,綺素的身姿比為少女時略顯豐潤,神色間卻比以前更有風情。風韻獨具,又善解人意,怪不得皇帝喜歡。德妃想到此處,微笑著招唿道:“韓婕妤可是難得來我這兒呢。”


    她語氣親切自然,卻並不過分熱情,似乎綺素本就是她熟識之人。


    綺素先仔細地看了德妃一眼,才同樣報以微笑:“德妃娘子這病總不見好,妾甚是掛念。這幾日想起昔年太後臥病時,太妃教妾配製的幾道香方,頗有寧神靜氣之效,宜用於臥床調養之人。妾這次正是將方子送來,娘子可令宮中司藥合製,每日焚熏一丸,長此以往,必有效用。”


    德妃一笑,命人接過香方:“謝婕妤費心。”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綺素見德妃接受了自己的善意,笑容越發柔和。


    德妃聽了卻屏退左右,對她歎氣道:“我也不瞞你,自打生下兩個孩兒,我這身子就一年不如一年了。我別的牽掛沒有,就對這兩個孩子放心不下。他們還那麽小,我若去了,也不知誰能看顧他們。”


    綺素溫言勸道:“娘子還年輕,日後精心調養,總能好轉。”


    “便是養好了身子又能如何?”德妃歎息道,“至尊是如何待我,又是如何待貴妃的?便是我當初身子還好的時候,也不曾見至尊有如此的情義呢。”


    綺素聽了暗自思忖,從德妃的言辭看來,她平日裏雖對貴妃多有容讓,實際上卻是積怨頗深。難怪自己不過才試探了兩次,她便大有親近之意。想來德妃也明白,以她現今的狀況很難與沈氏抗衡,必要尋找助力。而自己身份敏感又孤立無援,正好可為她所用。若是這樣,自己是不能不有所表示的。


    想到此處,綺素抬起頭,緩緩對德妃說道:“貴妃風頭雖盛,所恃不過是至尊寵愛,終究無甚根基。可若有一天她生下皇子,情況便不同了……”她頓了一頓,才低聲說道:“以妾看來,貴妃不像是能夠容人的,那時兩位皇子便是她的眼中刺了。”


    這正是德妃所慮,她聞言不免歎息:“你說的何嚐不是?”


    她隻說得一句便沒了下文,綺素知道自己的表態還未能讓德妃滿意,便繼續道:“貴妃對妾多有敵意,妾自然也有所憂慮。隻是妾勢單力薄,恐怕難以成事。”


    “倒也未必。”德妃淡淡地說道。


    綺素低頭道:“請德妃指點。”


    德妃慢慢說道:“你如今根基未穩,自然無法與貴妃正麵交鋒,不過中宮對貴妃的心病由來已久,你倒不妨仔細想想。”


    “這……中宮素來寬厚,未必願與貴妃衝突。”綺素對此頗為顧慮。


    德妃輕笑:“中宮終究是中宮,性情再寬厚,也不會允許一個妃嬪越過她去,何況貴妃對她不甚恭敬,中宮怕是早積了一肚子怨氣。隻是她自重身份,不願壞了自己的賢德名聲才一直容忍罷了。若貴妃有什麽不當的舉止,當眾損了皇室的顏麵,你以為中宮會置之不理?”


    綺素細思,漸漸了悟:“過些時日便是上巳……”


    上巳之日,皇後會按慣例宴請內外命婦,倒是一個好機會。


    “婕妤果然聰明。”德妃稱許道。


    綺素垂目,掩去了自己眼底的驚訝。想不到素來平和的德妃竟有如此城府,竟將皇後與沈貴妃的性子摸得十分透徹,難怪她能接連生下兩位皇子。若不是她這幾年纏綿病榻,憑她的城府,隻怕後宮之中真無敵手了。


    綺素起身,向德妃施了一禮:“多謝德妃提點,綺素知道怎麽做了。”


    與德妃見麵後過了半個月,便到了三月初三。


    上巳節頗受時人重視,每年的這一日新進士們都會在曲江舉行盛大的遊宴,江邊也多有踏青的遊人。皇帝亦常在此日賜宴城郊,與群臣競射賦詩為樂。


    這一日宮中亦依慣例舉行拔褉儀式。水邊祭祀後又有遊興,宮女們或在太液池中競渡,或歌舞取樂。皇後則率內外命婦一道觀看,又同賞園中盛放的牡丹。


    太後偶感風寒,這日未曾列席;德妃則照例稱病不出。除太妃之外,後宮諸人皆盛妝而至,不過最引人注目的仍是貴妃沈氏。


    沈貴妃本就生得豔麗,這日她盤了個雙刀半翻髻,飾以各色珠翠;眉若遠山,臉上又精心化了一個曉霞妝,顯得麵色更為紅潤;妝粉之上再飾以花鈿,更添麗色。她穿了一襲紅色織錦廣袖百褶裙,配以金錦半臂與鵝黃帔子,頸上露著一條堆滿五色琉璃的金項圈,整個人若朝霞一般,占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其次則是婕妤綺素了。與沈貴妃的豔壓群芳不同,她這日雖也精心修飾,卻並不張揚。她梳著拋家髻,發上貼以金鈿數枚;麵上薄施一層粉黛,額頭正中則貼著一枚花形翠鈿;身著窄袖深紫綾裙,外罩白色硬錦半臂,搭一條淺粉紗羅帔帛,足穿重台絲履。綺素這身打扮雖不足以讓人驚豔,卻為她並不如何美豔的容貌平添幾分飄逸,在眾多盛飾的佳麗中也足以引人注目。


    不過眾人對綺素的注意並不是因為她這身裝束,而是因她身份實在不同尋常。她以弟婦之身入侍皇帝,且受封婕妤,在後宮難免會引人側目。


    綺素倒是神色平和,以慣常的儀態向皇後行禮。


    皇後對皇帝納弟婦一事並非沒有埋怨,但事已至此,綺素又一向恭順,皇後也不願失了國母的身份,仍然平和地與綺素敘了幾句話。之後綺素又與眾妃嬪見禮,各妃嬪皆有答禮,唯沈貴妃冷哼了一聲,仿佛沒看見她這個人。綺素神色不變,安然歸位就座。


    綺素越是淡然處之,沈貴妃便越是不悅,又見皇後軟弱,便有些克製不住,隻想找個機會羞辱綺素。


    皇後見人已到齊,便命人開宴。隻聽一聲鼓響,早已等在水邊的宮女們開始劃槳,爭先恐後地掠過水麵,激出一片片波紋。水浪聲伴著宮女們的嬌斥唿喝,太液池上喧鬧非凡。


    在場諸人除卻太宗、武宗所出的幾位大長公主,便以太妃輩分最高,故皇後格外留意,不時與太妃說笑。太妃又是最知情識趣的人,皇後也覺得與她說話尤其愉快。


    “適才競渡太妃可還喜歡?”皇後微笑著問太妃。


    “自然是喜歡的。上次瞧見這麽熱鬧激烈的競渡還是先帝在世的時候呢,”太妃一歎,“轉眼先帝都故去七年了。”


    “妾與至尊也常思憶先帝。至尊常說,這幾年他日日苦心經營,如履薄冰,唯恐有負先帝所托。”


    “我知道皇帝這幾年定北狄、平東夷,甚是辛苦,”太妃笑言,“不過托他的福,如今天下太平,咱們才能如此取樂。”


    皇後點頭稱是。


    太妃仰看滿園春色,又微笑道:“好景、好花,若再能有一盞好茶,便更有興味了。”


    皇後笑道:“我倒不知太妃如今喜歡吃茶了。”


    太妃含笑迴答:“宮中茶風不盛,你們自是不知道它的好處。我年輕時也不愛吃呢,後來我與僧尼論道,聽他們講了吃茶的種種好處,便也常吃,這才覺出滋味來。瞧,這才一日不到,我這老婆子便開始念著想著了。”


    皇後讓太妃逗得掩口而笑:“太妃何出此言?妾看太妃風華正茂,一點不老呢。我記得宮中正有今年新貢的團茶,何不一試?隻是妾不通茶道,身邊的宮人也沒一個通曉烹茶之法,還要煩勞太妃薦個人,好讓妾也有番口福。”


    太妃當即迴頭向綺素道:“老婦還念著當年婕妤煮出的茶呢,不知今日婕妤可願代勞?”


    綺素起身趨前,低首道:“中宮、太妃不嫌妾手藝粗淺,妾自當效勞。”


    皇後點頭,命人取來茶餅及各種烹茶器具。綺素依次打開茶籠驗看茶餅,見有顧紫、團黃、碧澗、白露……無一不是上品。


    綺素略略沉吟,命宮女取宮中活水過濾,再以鬆木煮之。她自己則從籠中拿了茶餅敲碎,再細細研磨。不多時茶湯齊備,她取了鑲有金銀的竹勺,自釜中分取茶湯。她的動作從容舒緩,依次向麵前一列銀盞中注入茶湯,每盞一勺,分量不多不少。待她放勺,便有宮人將茶盞分置於眾人麵前。眾人交頭接耳,皆嘖嘖稱奇,唯沈貴妃麵有不屑之色。


    太妃取盞淺嚐一口,笑而不語。宮中妃嬪多出身北地,並不習慣此物,卻都不曾言語,隻默默啜飲;唯沈貴妃是南人,略略通曉茶道。果然沈貴妃不過向盞中看了一眼,便斜睨著綺素道:“茶中未加蔥薑


    ,讓人如何下口?”


    她語氣簡慢,似乎很為自己抓住了綺素的錯處而自得。


    綺素微笑道:“妾以為茶之清香,純自天然,蔥薑佐之,反失其味,故此茶中隻加少許青鹽提味。若貴妃實在不喜,妾可重新為貴妃烹製一盞。”


    這竟是說沈貴妃不懂品茶了。沈貴妃臉現怒色,奈何自己不通茶理,駁她不倒,過了一會兒才冷哼一聲:“不敢!婕妤多才多藝,又會烹茶,又會調香,還會講釋佛法,似我這般愚笨之人,何敢與婕妤論道?”


    “妾不過略通些旁門左道,並不敢以此為傲。”綺素低頭婉言,“貴妃此言,實在令妾惶恐。”


    “旁門左道?”沈貴妃輕聲笑了起來,“看來我須得向婕妤請教請教,將來也好拿這些旁門左道去哄至尊開心。”


    她這話實在露骨,皇後忍不住皺眉,隨即出聲喝止:“貴妃慎言!”


    皇後素來和藹,她此時出言倒讓沈貴妃吃了一驚,一時愣在當場。


    這幾年貴妃聖眷日盛,皇後早有微詞,如今見她張狂,心裏更是不喜,隨即用冷淡威嚴的口吻道:“你與婕妤同侍陛下巾櫛,當以和睦為上,如此爭風吃醋,成何體統?”


    綺素聽聞皇後出聲,早已低頭以示受教。沈貴妃卻是第一次被皇後如此嚴厲地訓斥,臉上便有些掛不住,再看綺素伏低做小,更覺刺目。她也不向皇後、太妃行禮,當即起身,帶著宮女、內官離場。


    如此無禮之舉令素來寬厚的皇後也勃然變色,偏又礙於內外命婦在場,發作不得。眾人見皇後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都麵麵相覷,不敢貿然出聲。太妃微作環顧,便悠然端起麵前的茶盞,淺飲一口後才言道:“世人皆以為茶味苦澀,須加蔥薑佐味,卻不知此等吃法盡毀茶中清雅之味。貴妃之見,未免流俗了。”


    皇後尚未說話,眾人卻都知太妃這是有意解圍,便紛紛附和,以為加了蔥薑等物會掩蓋茶葉本身的香氣。有了太妃打岔,皇後的臉色總算微微和緩,亦點頭稱是。


    太妃見皇後不再發怒,便放下茶盞笑道:“今日難得幾位大長公主也在,咱們得好好地樂一樂才是。皇後可別笑我為老不尊,這會兒我倒想找幾個宮女,看她們玩擲錢呢。”


    皇後豈不知太妃這是故意逗她開心,不由莞爾:“這遊戲我在閨中也常玩的,何必看宮人們玩,咱們自己玩才有趣呢。”


    “那就更好了,”太妃興致勃勃地說道,“咱們再添點彩頭,豈不更加有趣?”


    皇後笑著應了。


    太妃便向在場的其他人道:“我和皇後要玩擲錢,你們可有人願意同玩?”


    在場眾命婦自然湊趣,紛紛取下身上簪釵做彩頭,場麵立刻熱鬧了起來。幾位大長公主都表示願意參與,其座榻被內官移到了近前。她們與皇後、太妃擲錢為戲,眾人便圍攏了觀看。擲玩的空隙,太妃似是不經意地瞟了一眼綺素,見她唇邊仍帶著恬淡的笑容,從容地坐在外圍,安靜地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仿佛剛才的不愉快從未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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