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耀元年五月,新帝下詔,進平恩王李元沛為寧王,令其返京任雍州牧。


    綺素與李元沛得了張啟泰指點,即刻啟程迴返京都。眼見記憶中的西京城樓自地平線上出現,夫婦倆不勝唏噓。當初離開,二人都以為不會再迴來了,想不到六年之後,他們竟然又站到了這裏。李元沛更是感慨萬千:“沒想到還有機會再看見京城。”


    夫婦倆一同入城,看著日漸繁華的街道,心裏都湧起一股說不明的情緒。李元沛更是一改平日喜歡說笑的性子,反常地沉默著,目光不時地在街市各處停留。


    新帝才登基數月,京城裏的百姓臉上已不見了哀戚,隻各自平和地忙碌著。街市之間井然有序、分毫不亂,一派安居樂業之景。數年不見,都中繁盛竟然又增了幾分,讓綺素不得不在心裏暗自佩服新君的治國之能。


    新君早已為他們準備好了奢華府邸,一入京便有眾多仆從前來迎接。在外人看來,新君無疑是在向兄弟表示自己的善意。兩人在府中安頓好後便入宮晉見,李元沛去麵見新帝,綺素則往內宮去拜會皇後。


    六年不見,皇帝李承渙的麵貌並無多大變化,衣飾也並不華貴,隻穿了一件赭黃常服。要說改變,大概也隻有他唇邊蓄起的胡須而已。


    李元沛剛要下拜,便被皇帝扶起:“一家人何須多禮?”


    “臣,臣……君臣之禮不可廢……”相較於皇帝的親切,李元沛顯得有些木訥。


    皇帝一歎說道:“你我兄弟,何必拘泥於君臣之禮?這些年你在永州受苦了。”


    “臣,臣不敢。”


    皇帝輕拍他的肩膀:“先帝子息單薄,在世的就隻有你我兄弟。今先帝已故去,我世上至親唯你一人而已。我將你召迴,也是希望能對你有所補償。”


    皇帝說得極為誠懇。李元沛聽他提及先帝,不禁眼圈泛紅:“陛下對臣並無虧欠,隻是阿爺疾篤之時,臣未能盡孝,甚為愧疚……”


    皇帝親自領他入座:“我能體會你的心情。我本也想過召你迴京侍疾,奈何先帝不許,終未能如願。”


    “似臣這般的不孝子,先帝不願見臣,也屬應當……”李元沛甚是傷感,“然則身為人子,卻無法奉養父母,總是遺憾。阿爺病重時的情形,可否請陛下告知?”


    皇帝輕歎:“顯德十九年起,先帝就常為風疾所苦,嚴重時目不視物。去歲病勢越發沉重,常神誌不清,後來竟至無法視朝……”


    李元沛小心地問道:“臣聽說陛下曾進丹藥?”


    皇帝點頭:“尋常藥石總不見效,先帝苦痛萬分,命我尋找奇人異術,我才呈進丹藥。可惜……”


    李元沛舉袖拭了一下眼角,又道:“那麽臣的母親……”


    “太後身體倒還康健,”皇帝溫和地說道,“隻是數年未曾見你,甚是掛念,稍後你可前去拜見。以後你要多到宮中走動,讓太後也高興高興。”


    李元沛應了。


    兄弟二人又敘了一會兒話,皇帝才微笑道:“想必太後已等急了,你這就去吧。”


    李元沛忙拜謝而去。


    另一邊,綺素也見過了皇後崔氏。


    崔皇後清麗一如以往,隻是神態間多了幾分端莊穩重。皇帝崇儉,皇後燕居時也就隻梳三疊平雲髻,穿小袖衫襦,下著七破間裙。


    綺素行禮之後,崔皇後溫言賜座,又按常例頒賜了賞物。彼時皇帝的幾位妃嬪也正與皇後閑話,崔皇後為綺素一一引見。


    皇帝為太子時曾納良娣一人、昭訓三人,皇帝即位以後,幾位姬妾都有進封。


    良娣蕭氏育有二子,封為德妃。隻是她產子後身體一直虛弱,故今日並未在場。三位昭訓則都進位九嬪。修儀趙氏、修媛孫氏皆是婉約溫柔的女子,含笑與綺素見過禮後便不怎麽說話。昭儀沈氏卻生得眉目嬌豔,她梳著墮馬髻,發上盛飾金鈿,配以精致的斜紅麵妝,榴紅大袖衫裙下酥胸半露,外麵卻披一件銀紅小袖長衫,打扮得極是出挑,竟比皇後還要明豔幾分。


    綺素入宮前已聽說沈昭儀出身小家,深得聖寵,時有輕狂之舉。果然,綺素見禮之後,沈昭儀並不還禮,而是柳眉一挑,笑道:“寧王妃長得可真清秀。”


    綺素低眉迴答:“昭儀謬讚,愧不敢當。”


    “別不敢當,”沈昭儀似笑非笑地說道,“誰不知道王妃才是太後正經的新婦。我們不過是些粗笨使婢,哪入得了太後法眼?”


    綺素微笑答道:“恕妾愚鈍,在座幾位娘子有誰不是太後的正經新婦嗎?”


    沈昭儀這才仔細看了綺素一眼,綺素微笑著麵對她的打量。見綺素泰然自若,沈昭儀倒不自在起來。她掩飾般地笑了一聲,將綺素推到了皇後麵前道:“皇後,你瞧王妃這張嘴多會說,怪不得太後心心念念地想著。”


    崔皇後淡淡一笑:“王妃自小在太後身邊長大,太後掛念也是人之常情。”她又轉頭向綺素道:“昭儀愛說笑,你別往心裏去。”


    綺素明白皇後在為她解圍,便客氣地迴答:“昭儀快人快語,妾也很喜歡呢。”


    這時一名女官入內,在皇後身邊耳語數句。皇後便微笑著向綺素道:“寧王已見過至尊,正要去見太後。王妃與太後幾年不見,不妨與寧王一同過去。”


    綺素起身再拜,然後隨引導的內官退出殿外,與李元沛會合一處,前去拜見太後。


    先帝西去以後,太後便遷居別殿,專心禮佛。綺素和李元沛見到太後時,她正身著素衣,手持佛珠盤腿坐於榻上。數年不見,太後鬢邊的頭發已白了一大片,眼角也垂了下來,頗見老態。一雙兒女向太後下拜行禮,太後的麵容也並未現出任何波瀾。


    李元沛行過禮便想上前,卻被綺素牽住衣袖製止,讓他不要逾禮。李元沛有些不甘不願地退了迴來。良久,才聽見太後問話:“一路之上可還順利?”


    綺素迴答道:“謝太後掛念,這一路很順利。”


    太後點點頭,將目光凝於李元沛身上片刻,旋即轉開:“那就好。”


    綺素問道:“太後在宮中,起居可還如意?”


    “甚好。”太後答道。


    綺素命人呈上一幅經卷:“此次上京倉促,未及備禮。聽說太後專心禮佛,妾與大王手抄了佛經一部獻上,聊表寸心。”


    太後點頭:“辛苦了。”


    她向侍立一旁的染香使了個眼色,染香便將抄滿字的經卷接過。太後就著她的手看了一眼,便命她收起來。


    見太後似乎甚是疲倦,綺素和李元沛也不便多言,沒坐多久即起身辭別,一同出了宮。


    一上車,李元沛便急道:“阿母她……”


    綺素搖頭,示意他不要說話。她輕輕地靠在丈夫身上,才在他耳畔低語道:“京中不比永州,隻怕身側耳目眾多,大王還請慎言。”


    李元沛猛然轉頭:“這才一迴京,咱們就連話都說不得了嗎?外麵都說皇帝事太後至孝,可今日阿母鬱鬱寡歡,可見傳言根本就不可信!”


    綺素默然無語,皇帝畢竟不是太後親子,再怎麽孝順也總有著隔膜。太後又不知皇帝有什麽打算,自然小心為上。可是……她看向丈夫,這些話她能對他說嗎?


    她略想了想,才婉言道:“咱們今天在宮裏也都看見了,陛下對太後奉養優厚,絕無不孝之意。想來是先帝故去,太後和先帝情誼深厚,難免悲傷之故。”


    李元沛狐疑地看著妻子,似乎不大相信。


    哄騙不過,綺素隻得握著他的手道:“張君臨走前不是說了嗎?迴京之後一定要忍耐。現在忍耐,將來才能有生機。”


    “忍耐就有用嗎?”不知為何,李元沛的語氣有些冷淡,“你真覺得,他會因為我們現時的忍耐而放過我們?”


    “人強我弱,不忍又如何?”綺素低聲反問。永州那樣的逍遙歲月已經一去不返,現在的他們隻能仰人鼻息。君心難測,誰也不知道等待他們的將會是什麽。


    也不知李元沛想清楚了沒有,綺素隻聽見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再也沒有說話。


    光耀元年十一月冬,轉眼間寧王夫婦已在京中居住了半載。


    皇帝待李元沛這位兄弟可謂極厚,除了賜給極盡奢華的宅邸、食邑遠超親王應有的萬戶,又常召他入宮敘談,且他每次入宮都會獲賜珍玩財帛,讓人羨慕不已。京中人見了有大讚皇帝友愛的,也有人私下說這帝位本屬寧王,皇帝現在隻不過是在聊做補償罷了。


    隻是綺素發現,李元沛每次入宮迴來,都會沉默上好一陣。她初時猜測皇帝是不是訓斥過他,李元沛卻說並無此事,皇帝待他一向優容,從來沒說過重話。綺素還不放心,再三詢問後李元沛才說,皇帝如今越來越像先帝,他每次見到總不免會神思恍惚。綺素也有同感,知他說的都是實情,便不再追問了。


    除了入宮晉見皇帝,李元沛最常做的還是和皇族宗室們歡聚取樂。這日飄著小雪,李元沛一大早便被幾個宗室子弟叫去喝酒,綺素則坐在爐前做著針線。她才剛穿好針,侍女便報有女客到訪。


    綺素命人請入,卻原來是母親蘇引。迴京後綺素曾派人去接蘇引來王府居住,卻被蘇引以要照料侄孫女為由婉拒了,隻說以後都在京中,來往方便,不必非居於寧王府邸。綺素知母親一手教養表兄的幾個女兒,不舍得離開,也就沒有強求。


    “阿娘過來怎麽也不知會一聲?”綺素微笑著相迎。


    蘇引含笑打量著女兒,視線落到她手邊——那裏有一件正在縫製的嬰兒小衣。蘇引眼睛一亮:“這是……”


    綺素紅了臉,輕輕點頭。


    蘇引又仔細看了下綺素的小腹,見她仍然未顯身形,便問:“幾個月了?”


    “才兩個月。”


    蘇引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佛祖庇佑,總算有了喜信。大王應該很高興吧?”


    綺素點頭:“剛知道的時候笑得一個晚上合不攏嘴,迴京以後,就沒見他這麽高興過。”


    蘇引垂目片刻,隨即環顧左右。綺素明白她的意思,屏退了所有人,和母親進了內室。


    “陛下對你們可還好?”蘇引在內室坐下後問道。


    綺素點頭:“賞賜倒是不曾斷過,每次大王入宮,陛下也很客氣。不過……”


    “不過什麽?”


    “陛下的心思從來讓人猜不透,我們總不敢掉以輕心。”


    蘇引歎口氣:“你阿舅也是這樣說。”


    “阿舅?”綺素微微吃驚。蘇牧為人謹慎,綺素很少能從他口中聽到對他人的評價。


    蘇引點頭:“你兩位表兄本來好好地在朝中為官,近來你阿舅卻想把他們安置到鄭公軍中。”


    綺素皺眉:“聽聞北狄正試圖聯結東夷,陛下有意出兵威懾,屆時領兵的必然會是鄭公。刀劍無眼,阿舅這樣做,豈不是要將兩位兄長置於危險之中?”


    “我也是這樣說,”蘇引歎道,“可你舅舅執意如此。我瞧他的意思,像是覺得自己這侍中幹不長似的。”


    蘇牧任京兆尹多年未有差錯,可謂幹練。他不會無的放矢,如此急切地將兩位表兄安插到丘立行軍中,難道蘇牧認為自己會被罷相?不,如果僅是罷相,舅舅還不至拿兒子的前程和性命冒險;難道舅舅認為自己還會獲罪於君王,所以才讓兒子從軍,以期丘立行庇護?


    綺素心裏一驚,不自覺地咬住了嘴唇:“莫不是舅舅看出了什麽?”


    “他並沒這樣說,所以我也不清楚他的打算。不過你放心,你舅舅說了,他在一日,便會護你們一日。你們不要慌,戒急戒躁,多忍耐些。陛下重名,隻要他抓不到把柄,便動不了你們。”


    綺素點頭:“這我明白,平日裏也是這樣勸他。”


    蘇引又道:“你阿舅說大王近來和宗室子弟們走得很近,讓我提醒你一聲,這些人多是輕狂浮躁之輩,大王與他們接觸太多並不是好事。”


    綺素歎氣:“我何嚐沒勸過?可偏偏其他事都好,就這一件他不肯聽。阿娘也知道,他現在雖領著雍州牧,卻並不能參與朝政,在京裏又不像在永州時那般自在,他總是悶悶不樂。我想他難得高興,這些人雖是沒什麽本事,可終歸是親戚,陪著他玩樂也省卻他在家裏胡思亂想,不過是白費些錢帛罷了。”


    蘇引本想說皇帝最近正在削減宗室封邑,宗室中為數不少的人對皇帝懷有怨懟之心,常於私下抱怨,李元沛身份敏感,最好不要與他們接觸。可轉念一想,女兒現在懷著身孕,說了隻怕她又要煩惱,還是改日讓蘇牧親自向李元沛說明為好。


    蘇引的目光再次落在綺素的腹部,眼神越發柔和:“你說得也有道理。陛下賞賜豐厚,你們又不缺這點錢,就隨他去吧。你們年紀也不小了,好好地把孩子生下來才是。”


    綺素撫著自己尚顯平坦的小腹,唇邊浮起了一絲微笑:“是啊,總算是盼來了。”


    蘇引離開後沒多久,李元沛就東倒西歪地迴了府。他跌跌撞撞地從馬上下來時,連頭上的襆頭也歪到了一邊,在侍女們的攙扶下才進了屋。他一進來,綺素就聞見他身上的酒氣,不由得皺眉。李元沛知道妻子孕中對氣味尤為敏感,便訕笑著去換了衣服,又用澡豆洗了手臉,再以清水漱口,自覺身上沒有味道了,才又進來。


    他坐到綺素身邊,笑著問道:“王妃娘子今天可還安泰?”


    綺素掩鼻:“又喝得渾身酒臭。”


    李元沛在自己身上聞了一下,問道:“還有味道嗎?我明明洗幹淨了。”


    “那幫人成天不幹正事,大王怎麽老和他們混在一起?”雖則對母親有一番說辭,但綺素對那些整天無所事事的宗室子弟並無好感,難免會有所抱怨。


    李元沛笑道:“又來了。我跟他們是從小玩到大的,大家這麽熟,走動走動也是人之常情,再說……”他苦笑了一聲:“我現在能幹什麽正事?”


    綺素沒吭聲。正如李元沛所言,他現在不可能做什麽正事,倒不如老老實實地做個閑散宗室。可李元沛迴京後,又漸漸露出了以前紈絝的性子,讓她有些不放心。


    “生氣了?”李元沛討好地笑道,“那我以後不跟他們玩就是。”


    綺素隻得一笑:“我也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我最近總有些不安。”


    迴京後,李元沛便多了許多心事,遊樂迴來以後也常一人獨坐,不知在想些什麽,這樣的丈夫讓她覺得有些陌生。


    李元沛攬著妻子的肩笑道:“你呀,又瞎操心。放心吧,我有分寸,跟他們隻是喝酒打獵,從來不碰女人。”


    “你敢!”綺素作勢要打。


    “哎喲,王妃娘子饒命,鄙人不敢,再也不敢了。”李元沛求饒。


    被他這麽一打岔,綺素也不好再糾纏之前的話題。她孕中易倦,索性靠在丈夫肩上,兩人說些閑話:“你說這一次是兒子還是女兒?”


    李元沛撫著妻子的小腹:“不管兒子還是女兒,能安安心心地長大就好。”


    綺素將手疊放在丈夫手上,輕聲說道:“會的。”


    李元沛微微苦笑:“真的嗎?”


    綺素聽這話音有異,抬頭看向丈夫。隻見李元沛凝視著窗外,神色有些深沉。她怔怔地望著丈夫,許久沒有說話。


    李元沛也發現了妻子的沉默,便展眉一笑:“別擔心,我說說罷了。這個孩子一定會好好地長大,會有個好前程。”


    綺素仍定定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李元沛摸摸自己的臉問道:“我臉上有髒東西?”


    綺素搖頭。


    “那你老盯著我看做什麽?難道是發現我最近又變英俊了?”


    綺素啐他:“沒正經。”


    李元沛哈哈一笑,重又將妻子攬入懷中:“我就是沒正經,王妃娘子難道是第一天認識我?”


    綺素也笑了,剛才是錯覺吧?李元沛那時的神情高深莫測,竟和皇帝有幾分相似,讓她一陣心悸。


    他們是兄弟,所以有時看上去相似吧?她想。都說孕婦情緒易有波動,最近的疑神疑鬼大概也因此而起。她不止一次地給李元沛分析過利害關係,想來他不會做什麽不智之事。何況他們就要有孩子了,便是為了這孩子,他也不該衝動。以後孩子出生,他應該也會漸漸地平和起來。她懷著這樣的期待,不知不覺地在李元沛懷中睡去了。


    李元沛見妻子睡著,指使侍女取來披風,輕輕搭在了妻子身上。他不想驚醒妻子,便一直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不動。風唿嘯著吹開虛掩的窗,挾著雪花湧入屋內,其中的數點落在爐火之上,散出了幾縷輕煙。


    光耀二年元月十五,又是一年的上元佳節。


    這是新帝登基以來的第二個上元節。去歲先帝故去,都中哀思猶在,並不曾大肆慶賀。今年的上元節卻是不同,到處都充盈著歡樂的氣氛。似乎感受到了京都百姓的喜氣,皇帝甚至親自率後妃百官登上城樓與民同樂。


    侍中蘇牧的兩個兒子皆已出外從軍,府中遠不如往年熱鬧。李元沛和綺素擔心兩位長輩過節冷清,便雙雙來到蘇府,與母親、舅舅共慶佳節。


    蘇牧府中也布置了各式彩燈。因地上薄薄地鋪著一層積雪,李元沛怕路上濕滑,賞燈時便極小心地護著妻子。蘇牧撫須看著夫妻倆靠在一起的身影,笑著向蘇引道:“原來我還擔心寧王不懂事,外甥女嫁給他要吃苦頭。如今看來,寧王倒是極愛護她的。”


    蘇引點頭:“我原也不喜女兒嫁他,可看著他們小夫妻情意篤厚,我這個做母親的還能說什麽?”


    蘇牧點頭讚同,卻又忍不住歎了口氣:“不過,夫妻過於情篤也未必就是好事,就說你和妹夫……”


    “阿兄,”蘇引製止了兄長再說下去,“過節呢,還提這麽讓人掃興的話!”


    蘇牧知道妹妹的脾性,隻得住了嘴,心裏卻不住地歎息。韓朗去世時,蘇引還年輕,接著綺素又入了宮。他想妹妹一個人孤單,便屢次勸她改嫁,奈何蘇引說什麽也不肯。他當時不解,後來才漸漸想明白,妹妹當初嫁的是韓朗那樣的人物,尋常的男子又怎能入得了她的眼?現在看著綺素夫婦,他不由得又想起往事。世間夫妻,彼此相仇固是不幸,然恩愛至深卻不得不分離的夫妻豈不是更為不幸?


    李元沛怕綺素受寒,並不許妻子觀燈時間過久,不多時兩人便迴到了屋中。李元沛替妻子脫去禦寒的大氅,引她到離火爐較近的地方坐下,又搬過一張憑幾,好讓綺素依靠著,不必坐得那麽辛苦。


    看著李元沛親自忙前忙後,蘇引和蘇牧相視而笑。蘇引打量著女兒,見她略豐腴了些,已微微顯出了身形。


    蘇引問道:“近來可還吐得厲害?”


    綺素笑答:“好多了。”


    蘇引點頭,表示滿意。蘇牧卻向李元沛道:“如此佳節,豈能辜負?今晚某與大王一醉方休!”


    李元沛擺手:“素素懷上以後就聞不得酒味,我都好久沒喝了,舅舅別來饞我。”


    綺素一笑:“少喝一點倒也罷了。”


    “要麽就不喝,要喝就要喝個盡興,三杯兩盞有什麽意思?”李元沛笑道,“舅舅和咱們是一家人,不會怪罪我的。等這小渾蛋從你肚子裏出來了,我再和舅舅喝個痛快!”


    蘇牧連聲叫好:“對,等小世子滿月那天,某定與大王不醉不歸!”


    一家人正在說笑,忽聽外麵一陣喧嘩,接著就有家仆來報,說街上有大軍出動。


    “這時節大軍怎麽會出動?”蘇引大奇,轉向兄長問道。


    蘇牧沉吟道:“上元佳節出動兵馬,恐怕是出了大事。”


    綺素心裏突地一跳,望了李元沛一眼。李元沛起身道:“若真出了事,等會兒隻怕會戒嚴,我們還是先迴去吧。”


    “不急,”蘇牧道,“等消息確實了再迴去也不遲。果真有什麽事,便在寒舍住上一晚,料也無礙。”


    “舅舅美意本不當辜負,隻是太後讓素素明日入宮說話,恐怕有些不便。何況我夫婦已叨擾多時,也是時候迴去了。”李元沛和綺素堅持告辭迴府。夫妻二人在仆從的簇擁下上了車,一路緩行迴到王府。路上果有兵衛盤查,所幸並不甚嚴,車駕順利迴了府。


    到了寧王府,李元沛安置好了綺素,才讓人去打聽出了什麽事。幾個仆從去了大約半個時辰,神神秘秘地迴來稟報說:“聽人說有刺客乘至尊登樓之時意圖行刺。”


    李元沛一驚:“陛下可有……可有受傷?可曾抓到了刺客?”


    “至尊並未受傷。刺客行刺不成,受傷逃了出去,現在城裏正在搜查呢。”


    李元沛深思道:“什麽人這麽大膽?陛下身邊戒備森嚴,刺客又是怎麽混進去的?背後可有人主使?”


    “這……某沒打聽出來。”


    李元沛點點頭:“知道了,你下去吧。”


    遣退了眾仆,他走到內室,綺素正撐著身子立於屏風之後。見丈夫進來,綺素問道:“出了什麽事?”


    “跟咱們沒關係。”李元沛怕妻子受驚,忙掩飾道。


    綺素麵有疑色,李元沛摟住她:“別瞎操心了,早些睡吧,明日不是還要入宮嗎?”


    他不讓綺素再問,在榻上和衣躺下,不多時便響起了輕微的鼾聲。綺素看著丈夫,歎了口氣。


    第二天,仆從帶來消息,常山王李義興被收押,其府邸也被查封了。綺素轉頭間見李元沛的臉色大變,不免起疑。


    李元沛見妻子用探究的神色看向自己,便勉強笑道:“常山王和我從小玩到大,他出了事……”他忽然發覺自己這樣急著解釋反倒會讓妻子起疑,便訕訕地住了口。


    常山王是太宗的孫子,比李元沛長一輩,年紀卻和他相仿,兩人自幼便常在一處玩耍。李元沛擔心他也並不是不能理解。


    “可搜捕刺客怎會搜到常山王府?這不合情理。”綺素狐疑地問。


    “聽說有人看見刺客遁入了王府。”


    綺素心念一動,向那仆從下令:“再去打聽,一定要打探出常山王犯了什麽事!”


    仆從領命去了。


    李元沛在屋裏踱來踱去,綺素看得出他很緊張,卻不知道原因,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


    “素素,”李元沛忽然停住了腳步,“阿母不是讓你今日入宮嗎,你怎麽還不去?”


    “常山王出事,我哪裏還有心思陪太後說話?我正打算讓人去迴稟太後,說我今日不適,改日再去。”


    “不,你現在就去,也許阿母能幫忙打聽一二。”


    綺素定定地盯著丈夫。李元沛被她看得不自在了,扭過頭訥訥道:“我和常山王交情不錯。他出了事,我不能不管。阿母若是留你,你就先別迴來……”


    他說話的時候,綺素已收迴了目光,平靜地吩咐人備車入宮。她召來侍女,為她更衣具服。車駕已備,綺素正要上車,卻一眼瞥見牆角有人探頭,正是那出去打探消息的仆從。


    綺素叫住了他:“可曾打聽到什麽?”


    那家仆看了下四周,見確實無人,才低聲道:“聽說從常山王府中搜出了不少兵甲……”


    綺素本已有些疑心,此時聽見立刻麵色煞白,幾乎站立不穩。仆從見她神色大變,有些緊張地問:“王妃?”


    “沒事,”綺素迅速鎮定下來,“你進去迴話吧。告訴大王,千萬別輕舉妄動,有什麽事等我迴來再說。”


    仆從領命,綺素命馬車前行。轆轆聲中,車馬向皇宮急行而去。


    在她行往皇城之時,皇帝李承渙則在紫宸殿中召見了宋遙。


    皇帝為太子之時宋遙出任太子詹事,皇帝登基後他為吏部侍郎,向來為皇帝心腹。因他資曆尚淺,入閣時加授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昨日搜查刺客,竟從常山王李義興的府內搜出了兵甲二百具,讓皇帝大為震驚,特意選擇宰臣中最受自己信任的宋遙來審理李義興。


    不過才一夜,宋遙已拿到了常山王李義興的口供。皇帝默默翻看了宋遙呈上的供狀,抬頭問宋遙:“可有用刑?”


    宋遙搖頭:“搜出兵甲時他就嚇破了膽,不等用刑就全招了。”


    “當真無可轉寰?”


    “證據確鑿,不容抵賴。寧王絕脫不了幹係。”宋遙斬釘截鐵地說道。


    “他人呢?”


    “寧王府邸已經被圍了起來,正等陛下示意。”


    皇帝在案上輕敲幾下,斷然道:“召眾位宰輔。”


    內侍得令,很快便將幾位宰輔請入殿內。群相剛行禮入座,皇帝便手一揚,將供狀嘩的一聲擲於宰輔們麵前,厲聲問道:“朕何負於兄弟,他竟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皇帝是對著所有宰相說的,但眼睛卻盯著侍中蘇牧一人。蘇牧如芒刺在背,小心地拾起供狀匆匆看了一遍,頓時臉色慘白,伏於地上:“臣有罪。”


    “爾有何罪?”皇帝的聲音冷冷地在他頭頂響起。


    “臣……”蘇牧額上冷汗淋漓而下,“臣督導不力,才讓寧王……”


    “夠了!”皇帝打斷了他,“這個暫且不說。朕問你,當如何處置寧王?”


    蘇牧斟酌了一會兒才小心說道:“謀逆乃重罪,按律……”他尚未說完,皇帝已抬手製止了他:“且慢。”


    蘇牧不敢說下去了。皇帝垂目,似是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地歎息了一聲:“他到底是朕的兄弟,雖說國有國法,朕也不忍取他性命……”


    蘇牧聽得心驚。皇帝這話著實高明,看似仁厚,實則沒給他任何求情的機會,隻短短數語便已將此事定性。其他幾位重臣也都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皇帝想一勞永逸地解決寧王,卻不想留下殘害手足的惡名,故而有此暗示。幾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心裏對如何處置李元沛都已有了數。


    皇帝見蘇牧之外的幾個分宰輔都會了意,便揮手令他們退出。宰輔們行禮如儀,然後默默地退至殿外。蘇牧在殿中也聽出了皇帝的意思,此時見幾位同僚都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便知他們已經有了默契,李元沛的結局已不是他所能改變的了。


    皇宮裏還有尚未撤去的上元彩燈,燒了一夜後已經暗淡無光,寒風一吹便簌簌地響。蘇牧落在同僚們的後麵,心事重重地抬頭看那些殘燈。他幾次明裏暗裏地告誡李元沛,讓他不要輕舉妄動,他終究是沒聽進去。若李元沛真能將皇位奪迴倒也罷了,偏偏他的才具遠不如皇帝,身邊又盡是些輕浮放浪之輩,不但成不了事,還給了皇帝將他們徹底除去的機會。


    蘇牧瞧得明白,皇帝為太子時薦他入閣不過是讓先帝安心之舉——畢竟他的外甥女嫁給了李元沛,將來總會迴護李元沛。這點皇帝並沒有料錯,蘇牧的確有此打算。他將二子安排到丘立行軍中,就是為他們留條後路,將來有什麽事,蘇家也還能有出頭之日。他什麽都想到了,卻隻沒想到皇帝的打擊會來得如此之快。


    皇帝這次的招數雖然簡單,卻行之有效,不但將李元沛給算計了進去,還可順便將宗室裏的不安定因素一並清除掉,甚至連自己這個礙事的宰相也可一並處置了。


    蘇牧長歎一聲,如此手段,別說一個李元沛,十個八個李元沛加在一起都不是皇帝的對手。


    入宮後,綺素便直奔太後居所。


    太後正在佛室等著綺素。自傳出綺素有孕的消息,太後還是第一次召她入宮,聞報歡歡喜喜地讓人迎她入內。不想綺素一進來便跪倒在太後身前:“請太後救救寧王。”


    太後手上的念珠一滯:“怎麽迴事?”


    綺素膝行數步:“常山王府中私藏甲兵被搜了出來,現在已被收押。”


    念珠發出幾聲輕響,顯示出太後心裏的波動。她定了定神,向綺素道:“你別慌,坐下來慢慢說。”


    這一路上,綺素已大致理清了頭緒。從李元沛的神情看,常山王私藏甲兵之事他分明早就知情!莫說他早已知情,就算他是真的不知,皇帝要借機給他安個罪名也絕非難事。


    她起身坐到太後命人搬來的軟榻上,然後急切地說道:“私藏兵甲與謀逆無異,常山王遭殃是一定的。再則近來宗室中對陛下心懷不滿的人不在少數,陛下若欲借此案牽連大批宗室也易如反掌。大王迴京後,與常山王過從甚密,恐怕……恐怕難脫幹係……”


    “不必說了。”太後已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抬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她將念珠撥得嘩嘩作響,好一會兒才痛心道:“好糊塗的孩子!”


    “如今除了太後,恐怕沒有人可以救他……”綺素重新伏倒在地,語氣中已帶有哭音。


    太後扶起綺素,安撫道:“你是有身子之人,不可如此。”她讓綺素入內室休息,然後轉向染香道:“你找人看看皇帝是不是還在議事,如果沒有,請他過來說話。”


    染香去了,大約半個時辰以後,宮人稟報說皇帝來了。


    綺素遵太後之意,隱於屏風之後。迴京之後她雖見過幾次皇帝,卻都是在節慶大典與眾命婦參拜之時,近距離打量皇帝還是頭一次。


    幾年不見,李承渙已脫去了少年青澀,如今的他身量修長,俊秀的麵容上平添了幾分沉穩,舉手投足皆是人君的威儀。見禮之後,他的眼光漫不經心地掃過太後身後的屏風,隻那麽淡淡的一瞥,卻讓綺素心裏一陣狂跳,疑心他是否已經發現了自己。


    太後開門見山地說道:“請你過來是有件事想問問。”


    皇帝微微低頭:“請母親指教。”


    太後撚動著佛珠,好一會兒才說話:“聽說常山王這兩天犯了案,本來這些事我不當過問,不過常山王畢竟是皇族宗室,與他人不同,我想知道,究竟是怎麽迴事?”


    皇帝恭敬地迴道:“母親垂詢,兒子本應知無不言。不過兒子至今也不清楚其中因由,隻知從常山王府邸中搜出了不少兵甲。事關皇族,兒子不敢大意,已命宋遙主理此案。今日是他承值,想必此刻他還在宮中,母親不妨親自召見他詢問詳情。”


    “這……恐怕不太妥當。”聽說要見外臣,太後便有些遲疑道。


    “兒子並不認為有何不妥。母親常伴先帝,明理睿智自不必說。兒子當政不久,經驗尚淺,若有疏失之處,還望母親多加訓導。”皇帝微笑道。


    太後略想了一想,頷首道:“也好,就召他來吧。”


    皇帝命人傳召宋遙,不多時便見宋遙匆匆趕來。皇帝陪同太後坐於簾後,與宋遙相晤。


    “宋相公,”太後緩緩開口,“論理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應幹涉政務,然常山王為太宗皇帝之後,事關皇族體麵,老婦不得不過問一二,還請見諒。”


    宋遙連稱不敢,複從袖中取出早已備好的供狀呈上:“此乃常山王口供,請太後過目。”


    宮官接過狀子,呈與太後。太後接了供狀,隻看得幾行便眉心一跳,厲聲喝道:“宋遙!”


    “臣在。”


    “汙蔑皇族乃是大不敬,供狀上所說可有憑證?”


    “有!”宋遙響亮地迴道,“常山王府內所藏兵甲二百具可為物證;王府仆從、在場兵衛皆為人證。”


    “那麽寧王……”太後聲音發顫,“供狀上說寧王為其同謀……”


    “稟太後,常山王驕奢淫逸、生活靡費,其俸祿、食邑恐不足以支持他的企圖,臣以為此事必有同謀。”


    太後拍案:“即便如此,你何以確定寧王就是同謀?”


    宋遙抬頭,直視簾後,大聲迴道:“此乃常山王親口承認,永義王、樂安王也皆指認常山王與寧王等人常私下議論,欲行不軌。臣知寧王為太後愛子,然證據確鑿,實無可抵賴!”


    “大膽!”不待太後開口,皇帝已起身怒斥,“宋遙,你怎敢對太後出言不遜?”


    宋遙見皇帝發怒,忙伏身於地,口裏卻仍高聲抗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臣受命審理此案,唯有奉國法才不負陛下、不負天下百姓!”


    皇帝抄起身旁盛了酪漿的金盞摔到宋遙腳邊,怒喝一聲:“滾出去!”


    宋遙知道這是皇帝的信號,便不再申辯,再拜而退。


    太後坐在榻上,頹然地看著宋遙退去。皇帝有些過意不去,上前扶著她的手輕喚:“母親。”


    “你們……要怎麽處置他?”太後無力地問道。


    皇帝低頭片刻,遲疑著道:“兒子會盡力保全他的性命。”


    太後閉上眼,眼角滑落一行清淚。許久後,她才又開口道:“寧王妃懷有身孕,她對此事毫不知情……”


    皇帝點頭:“兒子明白。聽聞王妃精通佛法,母親不如將她接入宮中,請她代母親為先帝祈福。”


    太後知道這已是皇帝最寬宏的安排。李元沛犯的是謀逆大罪,她不可能指望皇帝給李元沛更多的寬恕。她疲倦地擺了擺手,讓皇帝迴去了。


    皇帝似也不願久留,很幹脆地別了太後。皇帝一走,綺素便跌跌撞撞地奔了出來,伏在太後身前哭泣不止:“太後!母親!”


    太後扶起她,兩人執手相對,皆淚流不止,最後隻有抱頭痛哭。


    “這孩子怎麽這麽傻?”淚眼蒙曨中,綺素聽見太後在不住地念叨,“他怎麽能這麽傻?”


    “母親,”綺素顫聲問,“大王會怎麽樣?”


    太後搖頭,淚如雨下:“別問我,我不知道。皇帝能留他性命,已經……”說到這裏,她更覺慘痛,捶胸頓足道:“早知如此,我就該隨先帝去了,也好過今日眼睜睜地看著他走上這條路!”


    綺素聽著太後一會兒哭兒子,一會兒哭先帝,反倒沒有了之前的悲慟,隻是默默垂淚。她心裏一陣空落落的難受,就像那年父親去世,母親帶她進京時一樣,一樣的痛徹心肺,一樣的惶然無措——母親留不住父親的生命,她難道也要重複母親的命運?


    可是母親當年雖也淒慘,卻並不用擔心她們母女的性命,而她……綺素的手輕輕撫著自己微隆的小腹,那裏孕育著她期盼已久的孩子。除了李元沛,這孩子就是她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人,可這孩子還未出生就成了罪臣之子。她不敢想象這孩子出生以後迎接他的將是怎樣的未來,或者……這孩子又何嚐有未來?


    光耀二年元月末,常山王一案經過審理,終於有了定論。


    皇帝下詔:常山王李義興意圖謀反,其罪當誅。念其為太宗之後,賜其自盡以全皇族體麵。參與謀逆的宗室也多遭貶斥:寧王李元沛廢為庶人,徙黔州;侍中蘇牧被罷去宰相之位,外貶為道州司馬。


    蘇牧被貶後心灰意冷,三年後在道州離世。所幸其二子蘇仁、蘇儀在軍中得丘立行保薦,大軍又出征在即,兩人並未受父親牽連,算是逃過了一劫。


    與李元沛頗有來往的張啟泰雖未涉案,但都中人人皆知他與寧王有交情。張啟泰迫於物議,上表辭去了京兆尹一職。皇帝準其所奏,然又愛惜張啟泰的才幹,在他卸任之後又任命他為相州刺史。四年後,皇帝召張啟泰迴京,重新授予京兆尹一職。這已是後話。


    光耀二年二月初二,李元沛在兵衛押解下前往黔州。


    此時已是初春,冰雪消融,灞上楊柳新發,春草初綠。然而在離人眼裏,灞陵原上展露的勃勃春色也似含著無盡悲苦。


    原上有一輛馬車正疾馳而來,最終停在了灞陵亭邊。馬車上下來一名穿著時新宮裝的女子,向押解的兵衛出示了皇帝手詔。為首的將官看過後,便命人領出李元沛,讓他入亭,其他人則退出數丈,好讓車內之人可與李元沛安心敘話。


    宮裝女子轉向車內,不多時攙扶著一名身著素色衫裙的女子走了出來。那女子容貌尚算秀麗,全身幹淨整潔卻不著一飾,素麵無妝的麵容稍顯幾分憔悴,高至腋下的寬大襦裙已掩不住她隆起的腹部。那宮裝女子將她扶進亭內,低聲說道:“時間不多,娘子有什麽話就快說吧……”


    素衣女子點頭,轉向李元沛,雙目泛起一層淚光。


    這女子正是綺素。那日進宮,太後唯恐她受到牽連,一直令她留居在自己的殿閣。直至皇帝流放了李元沛,太後才懇求皇帝,讓染香陪同綺素至西京城外與李元沛一別。


    李元沛身著布衣,胡子多日未修,下巴上冒出短短的青茬,加上神情委頓,倒像是一夜之間換了個人似的。綺素出現以後,他便癡癡地望著她,直到她走到身前,他才啞著嗓子道:“你怎麽來了?”


    綺素強忍淚水,輕輕道:“我來送你。”


    李元沛已知妻子被太後留在宮內,不必隨自己一道流放黔州。他有些別扭地轉開目光,斷斷續續地道:“你現在……不宜奔波……這樣……對孩子……不好……”


    “你若顧惜孩子,就不該如此行事。”綺素到底沒能忍住,一邊說著,麵上劃過了兩行清淚。


    李元沛迴過頭,抬手欲為妻子拭淚,卻最終止在了半空。良久,他才苦笑著問:“素素,你怪我嗎?”


    綺素沒有迴答,隻用手捂著嘴,盡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你一定覺得我太傻,”李元沛凝望著原野,“可是素素,阿爺從來不信方士,為什麽要服食丹藥?阿母那麽疼愛我們,為何迴京以後卻連麵也不許我們常見?”


    “你覺得是因為陛下?”綺素漸漸有些了悟。


    李元沛搖頭:“我不知道,我隻是覺得不對勁。我做這些事也並不完全是為了他們。阿爺當年正是因為有了我,才下定決心逼宮的……我想,我也應該為我的孩子謀一個將來……”


    李元沛出生於昭武二十八年,正是先帝發動政變的那一年。


    綺素無言。先帝之所以能逼父親退位,在於他監國多年,已有了自己的羽翼;今上一直不讓李元沛接觸軍政,李元沛身邊又盡是常山王這樣的庸才,他的謀劃注定不可能成功。可是此時,她已經不想再指責丈夫什麽了。


    “我知道你們都讓我忍耐,我不是不能忍,可是……”他的目光落在綺素的腹部,“我不能讓我的孩子也像我們一樣,一生謹小慎微,在忍耐中度過。不,這不該是我的孩子。他本該有更好的人生,可惜功虧一簣,若再給我點時間……”


    綺素搖頭:“他不會給你時間。你難道沒看出來,他早就等著你入局了?”


    從張啟泰調任西京開始,皇帝就在一步步引導著李元沛走入羅網。刺客一案,與其說是湊巧,不如說是有人刻意安排。可惜她直到最近才想通其中關節,否則她早些與丈夫分析清楚,或許如今的結果便不一樣了。


    “原來如此……”李元沛苦笑,“我不但不如他,甚至連你也不如……我到底還是辜負了阿翁,他生前總讓我以大局為重,我卻想著有一日要奪迴屬於我的東西。或許,這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吧……”


    綺素黯然。作為皇帝嫡子出生的丈夫,自幼張揚無忌,又豈會是忍辱負重之人?永州天高皇帝遠,他尚可以自處,一旦迴京,昔日的太子如今南麵為臣,時時要向庶兄叩拜,他怎能忍得了這樣的刺激?丈夫的才具也許不可和皇帝同日而語,但他身上畢竟流著皇族的血脈,他與皇帝有著一樣的傲骨,哪怕孤注一擲,他也會冒險而行。


    李元沛的手輕輕撫著綺素的肚子,輕柔地問:“你說這是個兒子還是女兒?”


    綺素搖頭,表示不知。


    “我希望是個女兒,”李元沛微笑,“像你一樣聰明可愛的女兒。”


    李元沛越是平靜,綺素就越難過,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李元沛吃了一驚,他從未見過妻子如此失態,慌忙抱緊了她:“別哭,素素,別哭!”


    “帶我走,帶我走!不管你要去哪裏,都別丟下我!”綺素把頭埋在丈夫懷裏,哭得像個孩子。


    “素素,我不能。那裏不是永州,我不想你再跟著我受苦了。還有我們的孩子……”李元沛柔聲道,“好好生下他,等他出生以後,把他交給阿母。你還年輕,還有更好的可能,別毀了自己……”


    “不!”綺素哭道,“沒有你,我還有什麽可能?”


    李元沛眼圈微微泛紅,卻仍然微笑著安撫她:“素素,你真是個傻女人。”


    綺素抱緊了丈夫,抽泣不已。


    李元沛看著灞原,細嫩的柳條在初春的柔風中輕輕擺動,他忽然柔聲道:“素素,我都要走了,你也不為我折一枝楊柳?”


    綺素勉強止住哭聲,一步一搖地走到亭外,折下一根柳條。她迴到李元沛身邊,抽噎著將柳條仔仔細細地係在他的手腕上。


    李元沛看著手腕上的柳條,唇邊泛起了溫柔的笑容:“你說人為什麽總要做傻事呢?以為折柳相送,就能把那個人留住。”他拉起綺素的手,在她指尖上輕輕一吻:“如果再來一次,我寧願留在永州,和你冒足一輩子的傻氣。可惜……素素……忘了我吧……”


    他鬆開綺素的手,頭也不迴地走向了囚車。


    李元沛就這樣走了。


    染香扶著綺素站在亭中,眼睜睜地看著囚車走遠。綺素忽然掙脫了染香,向囚車前進的方向奔出幾步。染香見她搖搖晃晃的樣子,怕她有閃失,急忙上前相扶。兩人一路追著囚車,直到再也看不到李元沛的身影。


    綺素腳一軟,終於坐倒在地。她的淚水滾滾而下,落進了塵埃之中。


    “娘子,迴去吧!”染香婉轉相勸,“娘子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腹中的孩子想想。”


    是的,孩子!除了這孩子,她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綺素絕望地想著,咬牙扶著染香站了起來。上車前,她最後迴頭看了一眼囚車消失的方向,那裏已看不見任何人影,隻留下古道旁飄擺不停的春草。柳絮翻飛,古木依依,在綿軟的微風裏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西京已經抹去了李元沛的一切痕跡,而李元沛也再沒有迴到這座都城。


    光耀三年四月,庶人李元沛在黔州病逝,年僅二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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