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素再見到太上皇,已是很久以後的事。


    那時太上皇也沒再提起要問她的話——尊貴如他,大概早就忘了綺素這個人。並不是李承沛不守信諾,不肯帶綺素去見太上皇,而是李承沛自己也因之後的種種風波,鮮有機會再去看望祖父。


    李承沛帶著綺素從太上皇所居之西內出來時,皇宮上下已為找尋太子鬧翻了天,連皇帝也得知了此事。事情並未向李承沛預料的方向發展,皇帝對太子種種不成體統的行為不滿已久,這次無故失蹤更成了令皇帝震怒的因由。皇帝狠狠訓斥了李承沛,並勒令他迴東宮禁足一個月。


    太子是為了給自己送還字帖才偷跑出來的,他因此受罰,令綺素很是愧疚。可她自知身份低微,並無向皇帝求情的資格,隻好在每天陪皇後禮佛時向佛祖祈願,希望太子能早日得到皇帝的諒解,好免了對他的責罰。


    皇後見綺素禮佛虔誠,心裏對她越發喜歡。雖然皇帝有心收養綺素,皇後卻覺不宜草率,仍讓她做了一段時間的普通宮女。自綺素入宮,皇後便一直對她細細觀察。這一年來綺素乖巧聰慧,讓皇後深覺合意。她便主動向皇帝提起,要選個日子將綺素收為義女。皇帝早有此意,自無不肯的道理。


    收養女之事帝後皆不願引人注意,便不打算舉辦隆重的儀式,隻讓綺素向皇後行了禮,又於當晚在皇後殿中設了小宴,就算全了此事。


    皇帝特意出席了那次家宴。


    他在綺素麵前依舊顯得拘謹,好在皇後知道綺素喜歡書法,有意把話題往書道上引。果然一說起書法皇帝的話便多了起來,他評點當世名家書法每每一針見血,讓綺素受益匪淺。她又是個一點即透的人,不多時便與皇帝有問有答了起來。


    綺素見皇帝心情愉悅,終於鼓起勇氣請求皇帝讓太子過來相聚。皇帝看了一眼皇後,見皇後一臉殷切,又想著太子在東宮關了十來天,也應該受足了教訓,心便軟了。何況一家人難得相聚,他也不想讓妻兒掃興,便向皇後點了點頭。皇後喜不自禁,忙命人去喚太子過來。


    李承沛生性活潑好動,被關了好幾天,早就覺得憋悶了,聽得帝後傳喚,他歡唿一聲,急急地叫人引路趕去了皇後殿中。雖然父親在場讓他少了很多樂趣,卻也比他一個人關在東宮有趣得多了,一家人和樂融融地過了一個晚上。


    皇帝體諒皇後新收了女兒,當夜並未留宿;太子也難得地善解人意,沒有纏著母親,家宴一結束就迴了東宮。父子二人都給了方便,皇後便樂得將綺素留下與她同眠。


    綺素在宮人的幫忙下淨過手臉、換好衣服,乖乖地坐在床邊看著宮人們伺候皇後晚妝。皇後從鏡中瞥見她怯怯地抱著腿縮成一團,便笑著向她招手。綺素下床走了過去,皇後愛憐地替她順了順散在腦後的頭發,輕聲笑道:“還是女兒好,懂事貼心。”


    “奴婢……”


    皇後微笑著看她:“還自稱奴婢?”


    綺素眨眨眼睛,聲如蚊吟:“女兒,兒……”


    皇後溫和地拍拍她的背:“我知道你一時改不過口,沒關係,慢慢來。”她歎了口氣,輕輕道:“要是太子有你一半懂事,我能少操多少心啊!”


    綺素訥訥道:“太子是好人……”


    皇後笑了:“我也知道這孩子本性是好的,隻是淘氣太過……”她搖了搖頭,摸著綺素的臉說:“現在你和太子是兄妹了,以後多勸著點他,別讓他總惹至尊生氣,知道嗎?”


    綺素點頭。


    皇後牽著綺素的手上了床,替她蓋好被子。皇後殿中的繡被都用香熏過,皇後身上則帶著蘇合香的味道。數種香料合在一起的馨香讓綺素覺得安寧,很快她就眼皮沉重,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皇後便命人在自己的殿閣內收拾出一間更寬敞明亮的屋子供綺素居住。依皇後的意思,綺素還應有兩個宮婢伺候。綺素卻並不想因養女一事引人注目,堅決推辭了。皇後見她固執,便隻派了兩個宮女每日替她打掃一次房間,其他時候仍由她一人獨居。此後太子便經常跑來找綺素,這不免讓綺素覺得有些奇怪。以前太子總看她不順眼,怎麽現在倒喜歡跟她湊一塊兒?


    “阿母說我這個做兄長的要多照顧妹妹,讓我多和你玩。”李承沛滿不在乎地迴答,“而且我覺得你這裏人少,玩起來更有意思。”


    太子走到哪裏都有一群人前唿後擁,雖然他常變著法子甩開他們,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如願,他還常常會因此受帝後責罰。綺素這裏拘束少,宮人們也放心,不會攔著他,他自然樂意來。何況帝後格外喜歡綺素,每次李承沛淘氣,隻要綺素求情,多半可以對他從輕發落。由於這兩個原因,兩個孩子很快就要好了起來。


    “素素!”李承沛再次翻窗進了綺素的屋子。


    綺素聽見他的聲音,便放下筆來相迎。


    李承沛看見綺素又在寫字,臉便一垮:“你怎麽又在寫字?好沒意思。”


    他不理解,寫字這麽乏味的事,他阿爺阿娘還有綺素怎麽就這麽有興致?綺素也不理解,為什麽太子總放著好好的門不走,一定要翻窗?雖是這麽想,綺素卻不習慣和太子爭辯,隻是默默地收起了筆墨等物。


    “你看,”太子得意地把抱在懷裏的東西拿給她看,“我今天帶了好東西來。”


    綺素細看,卻是一副雙陸。這雙陸棋子以象牙製成,染作黑黃兩色,上麵鏤雕了各色花紋,可說是她見過的做工最精美的雙陸了。


    “我和常山王鬥雞贏迴來的,漂亮吧?”李承沛盤腿坐在榻上一搖一晃地說,“我們來玩吧。”


    綺素在他對麵坐下,輕輕問道:“殿下今天不用講習嗎?”


    “冉令公扭到腰告假了,今天沒人管我。”李承沛已經迫不及待地擲點行棋,“該你啦。”


    綺素被他握著手擲出了點數,口裏卻勸道:“殿下整天玩耍,至尊知道會生氣的。”


    “阿爺這陣子要對北狄用兵,正忙得不可開交,才沒空管我呢。”


    “可是……殿下將來要繼承大統……”


    “唉,你怎麽也這麽煩?”李承沛不高興了,“跟我阿母一樣,念叨個沒完。”


    綺素低下了頭:“我不想殿下受罰。殿下受了罰,我也會難過。”


    李承沛捏了棋子,衝她一笑:“我就知道素素對我最好,一定舍不得我受罰。你不會去跟我阿爺告狀的,對吧?”


    “不,不會……”綺素紅了臉,低頭盯著棋盤不說話了。


    李承沛絮絮地訴苦:“當太子可真煩人!總有一大堆人跟著不說,還老在我耳邊聒噪,讓我當個好太子,以後當個好皇帝,煩也煩死了!這太子又不是我要當的。你說要是大兄還在多好,本來當太子就該是他的活兒。宮裏人老在背後議論,說我這也不如他,那也不如他。既然我啥都不如他,幹嗎還逼我當這太子?如果他是太子,阿爺阿母就不用衝我生氣了,我也不用受氣了,多好!”


    “殿下……”綺素怯怯地說,“我相信殿下以後也會是個好皇帝。”


    “我才不想當皇帝!”李承沛又擲出一個點數,“我就喜歡玩。要是有個人替我當太子就好了。”


    綺素皺眉,急急地說:“殿下不要這樣說,沒有人可以取代殿下!”


    她語氣激烈,倒讓李承沛一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笑笑:“我隨便說說罷了。阿母隻有我一個兒子,哪有人能替我?”


    綺素想想也是,李承沛是皇帝唯一的嫡子,確實沒有人可以取代他。可不知為什麽,她卻總覺得有些不安。李承沛的話仿如讖語,讓她有種預感,在不遠的將來可能會發生什麽事情,將會威脅到李承沛的地位。


    顯德十三年秋,北府傳來捷報,定襄道行軍總管丘立行大破北狄,斬獲敵軍逾五萬人。


    皇帝接到露布


    大為振奮,下詔加封丘立行為鄭國公,授同中書門下三品。九月末,丘立行班師迴朝,皇帝親自設宴為他接風洗塵。


    丘立行時年三十五歲,初以門蔭入仕,累遷至禦史中丞。顯德八年北狄入寇,丘立行自請入伍。一介文官竟能奮然從戎,頓時在朝野之中廣為傳揚。皇帝感於他的豪情,許他去軍中為將。丘立行卻拒絕皇帝好意,執意以白身從軍。


    他雖是文官出身,作戰卻極為勇猛,毫無文弱之氣,於數年間累升為車騎將軍。去歲,前定襄道行軍總管裴遠道病亡,前線驟然吃緊。皇帝破格提拔,讓丘立行接替行軍總管一職。丘立行果然不負所托,接任未足一年便捷報頻傳,這次大捷更是皇帝當政以來的最佳戰績。


    接風宴上,皇帝對丘立行極為讚賞:“卿文韜武略,不愧為我李家長城。”


    丘立行起身迴奏:“臣才具平庸,唯知為國盡忠而已。此番僥幸得勝,陛下如此讚譽,臣受之有愧。”


    “卿不必過謙,”皇帝說道,“自前朝分崩離析,中原割據、戰亂頻頻。高祖雖能一統江河,卻對戎狄無可奈何。泱泱大國竟要受製於北狄蠻夷,實為國朝之恥。上皇在位時常思平狄患,奈何西戎未靖。今卿為朕肱股,勇挫北狄銳氣,怎不令朝野感奮?”


    丘立行道:“陛下勵精圖治,而今府庫充盈、兵強馬壯,平定狄患正當其時。臣願竭平生之力,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好,好!”皇帝大悅,“若有平定四海之日,朕定要再與卿痛飲一番。”


    “是!”丘立行舉杯,一飲而盡。


    君臣對飲數盞,皇帝微有醉意,想象有朝一日四海升平、天下大治,為君者該是何等愜意!隻是這樣的理想又何其遙遠?一念及此,皇帝不由得放下酒盞,轉而對丘立行幽幽一歎:“可惜目下朝中無人,若能再得幾個如卿這般的良臣,又何愁狄患不平?”


    丘立行迴道:“陛下何出此言?朝中人才濟濟,邊疆將星輩出,國朝豈無良才?”


    “哦?不知卿所謂良才指的是哪一個?”


    “臣說的正是陛下愛子。”


    “太子?”皇帝失笑,“朕正為太子頑劣憂煩不已,卿何苦取笑朕?”


    丘立行肅然離席,拜倒在皇帝麵前:“臣不敢取笑陛下,臣指的乃是坐鎮北府的晉王。”


    “晉王?”皇帝聞言怔住,“你是說阿渙?”


    “正是。晉王雖然年幼,自受命出鎮北府,卻盡心盡力。不但多次親至軍中撫慰將士,甚至甘冒奇險,隨臣出征塞北。大王在軍,披堅執銳,與將士們同心同德,實令臣感佩之至。”


    皇帝親自扶起丘立行:“晉王果真如此?”


    丘立行迴道:“臣不敢隱瞞陛下。晉王不但賢德,臣入京前,他還托臣向陛下進獻白狐裘一領,清酒兩壇,酥乳、氈毯若幹。晉王言道:‘狄患未平,無法在陛下膝前盡孝,僅奉此微薄之物,請陛下勿念不孝之子。’陛下有子若此,國朝得臣若此,實乃天下之幸!願陛下詳查。”


    皇帝動容,有些悵惘地歸座,良久一歎:“這孩子十二歲出居北府,也不知這些年過得如何?因北邊戰事不斷,朕倒是好幾年沒見過他了……”


    丘立行道:“陛下勿憂。晉王如今英武過人,愛民若子,禮賢下士,北地百姓無不稱頌。”


    皇帝點頭:“我確實該找個機會讓他迴京來看看了。”


    十日後,令晉王進京的詔旨便抵達了北府。


    晉王僚屬、都督府錄事參軍宋遙聞訊,急忙從宅邸趕到大都督府,府中侍從很快便將他領到晉王所在的書室。


    晉王李承渙剛滿十七歲,卻已是長身玉立,有天日之表。此時他正跪坐於案前,手執書卷,看得甚是專心。聽見響動,李承渙抬起頭,見是宋遙,不由得一笑,親切地叫著宋遙的字:“遠邇,你來了?”


    宋遙一揖之後便在李承渙對麵坐下,笑道:“好不容易有了意旨,想不到大王還能如此平靜。”


    李承渙放下書卷,淡漠地說道:“我並不想此刻迴京。”


    “為何?”


    李承渙起身,踱到窗口,方才道:“還不是時候。”


    宋遙不解地看著主君負手而立的身影:“我們籌劃許久,等的不就是這一刻嗎?現在正是大王一展宏圖之際,大王怎麽反倒猶豫起來?”


    李承渙沒有立刻迴答心腹兼好友的話,而是安靜地望向窗口。窗外是都督府的花園,北府不比京中,庭院內雖也有花木山石,卻遠不及都中園林的精致。李承渙注視著自山間引來的潺潺溪水飛流直下,悠悠言道:“並不是我忽有猶疑,而是還有一事尚未辦妥。”


    “何事?”


    李承渙沒有直接迴答,而是走迴案前坐下才道:“遠邇,替我擬一篇奏疏,向都中說明,目下北府尚有急務若幹,我不便立時入京,要待諸事料理妥當方可動身。”


    宋遙遲疑道:“這……陛下召大王迴京,大王卻故意推托,若是惹得至尊不悅,甚至因此取消大王迴京之行,卻又如何?”


    雖說皇帝不大可能因此對兒子怎麽樣,可這番做作若在皇帝那裏留下糟糕的印象,總歸不是什麽好事。


    李承渙平靜地拾起書冊,淡漠地看了宋遙一眼:“果真如此,便說明現在尚不是迴去的時候。”


    晉王的上書數日後便傳迴了京中,皇帝並未動怒,反而親自提筆迴書,讚賞兒子以國事為重的態度。皇帝著意撫慰,讓李承渙專心軍政,迴京之事不必急於一時。


    皇帝的迴信讓宋遙鬆了一口氣。看來丘立行的進言非同小可,著實給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對晉王來說是個絕好的消息。又過了十數日,李承渙才準備妥當,動身前往西京。


    日夜疾行,西京的城門終於遙遙在望。李承渙駐馬原上,舉目凝視遠處的都城。五年前離京之時,他也曾站在這片原野上眺望這座都城。疏朗的天色下,聳立著氣勢恢宏的巍峨城樓,不必進去,他便能在腦中勾勒出那城中的繁華景致。


    五年了。


    離開時他還是個十二歲的無知小兒,現在他卻是坐鎮一方的賢王。五年裏,他看到的隻有塞北茫茫無邊的草原,聽到的隻有不斷馳騁的鐵馬金戈。北狄無數次兵臨城下,狄人的流箭甚至飛進了都督府。他身為坐鎮北府的親王,卻不能後退一步。不但不能退,他還必須親執戈矛、鼓舞士氣,同將士們一同守衛自己的國土。而他當時隻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都中的少年郎還在無憂無慮地鬥雞走馬,他卻已經在北國的風霜裏成長。北府五年看似默默無聞,卻足以讓他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


    “大王?”身後宋遙的唿喚讓李承渙從沉思中迴過神來。


    李承渙對摯友一笑:“進去吧。”


    駿馬嘶鳴聲中,晉王李承渙進入了西京——這座主宰了無數人命運的城市。


    皇後這兩天有些心神不寧。


    即使中宮素來待下寬厚,可她心情不佳時,宮人們也都要小心翼翼,以免刺激到她。皇後身邊最得力的宮人染香見殿上眾人都屏息靜氣,甚是憂慮。她想綺素一向得皇後歡心,或可寬慰兩句,便悄悄遣了兩個小宮女去請綺素。


    兩個小宮女到得綺素房內,卻並不見人。二人麵麵相覷,不知道她去了哪裏,最後隻得向染香迴報說沒看見綺素。染香心下奇怪,綺素一向少在外麵走動,她能去哪兒呢?


    其時,綺素正立在宮牆下與太上皇宮中的女官杜氏說話。


    杜氏早年因德才兼備,受詔入宮出任司正。太上皇退位後,她亦辭去司正之職,隨侍上皇身側。幾年前李承沛帶綺素到西內時,便是她引著兩個孩子入見太上皇,綺素也因此識得了她。


    杜氏飽讀詩書,她雖已辭去司正職務,皇後仍命她每隔數日便要入內文學館為宮中妃嬪、女官講學。綺素與她相識後,便常出入內文學館向她請教詩文、佛理。杜氏不擅女紅,見綺素手巧,便不時地請她幫忙做幾件東西,兩人倒因此成就了一段忘年交。


    綺素這次正是為杜氏送繡品而來。


    杜氏略翻了翻便讚不絕口:“小娘子的手藝越發精妙了。”


    “宮師滿意就好。”綺素看了看天色,“時候不早了,我先迴去了。”


    辭別了杜氏,綺素獨自走在宮中的小徑上,沒走多久便遙遙望見承香殿的輪廓。此殿曾為已故淑妃的居所,淑妃仙去後,那裏一直無人居住,除了偶有宮娥打掃,一向沒什麽人來此。過了承香殿不遠,就到了太液池邊。


    時近深秋,池邊垂柳都已落盡,倒是道旁的紅楓頗為可觀。綺素貪看秋景,便不曾注意到她經過的兩棵楓樹間係著一條細線。她隻覺腳似是絆上了什麽東西,然後便聽到破空之聲,似乎有銳利之物正向她飛來。


    “小心!”有人突然躥出,將她往旁邊一拉。


    綺素感到有什麽東西緊貼著她擦了過去。驚魂甫定,她才看見一枚金鉤正掛在樹上搖晃,她再仔細一瞧,便發現了腳邊斷開的細線。顯然有人在這裏布設了機關,卻被她無意中觸動。


    “宮中怎會有如此危險之物?”旁邊有人喃喃出聲,正是那位拉開綺素之人。


    綺素這才有機會打量來人。此人為十七八歲的少年,劍眉星目,清朗秀逸,戴襆頭,著紫衫,穿白袴,足蹬烏皮靴。從他的服色及腰間佩著的金魚飾袋來看,此人顯然是身份高貴之人。他又出現在內宮,極可能是皇室宗親。可即便是皇族子弟,也當有扈從導引,就這麽獨自一人在宮中行走未免有些奇怪,且他的麵孔著實陌生。綺素將她記得的宗室子弟都想了一遍,卻依舊猜不出他的身份。


    那少年也在審視綺素。綺素得皇後特許,不必和宮人一樣著裝。這日她梳了一個雙垂掛的發式,上著細絹淺黃小袖衫,淺碧色綾裙高至腋下,足穿青色絲履,除卻額間的一枚菱形金鈿,再無裝飾。少年麵露疑惑之色,顯然也不能確定她是何人。


    兩人有些尷尬地沉默了一陣,綺素才勉強一笑道:“這大概是太子所為……”


    少年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在迴答他之前的問題,便以兩指拈起那金鉤問道:“太子常幹這種事?”


    “殿下孩子氣重,有時會作弄一下宮內人,其實沒有惡意。”綺素忍不住在外人麵前維護李承沛的形象,“無論如何……多謝郎君相救。”


    少年微微皺眉,縱是沒有惡意,這樣的機關也太危險了。若他未曾及時拉開這少女,隻怕如今她已受傷,要是傷到臉頰,這女子的一生可就毀了。


    雖是這樣想,少年卻不想置評太子的行為,便向她點了點頭:“沒事就好。”說罷,他便欲轉身離去。


    “郎君。”綺素在他身後輕喚。


    少年轉身,溫和地問:“小娘子還有何吩咐?”


    綺素麵色微微泛紅,指了指他的手臂。少年低頭,這才發現適才拉開綺素時,自己的衣服被金鉤劃破了一條寸長的口子。他不免露出了些懊惱的神色:“這可糟糕了,衣衫不整,恐怕會讓中宮見怪的。”


    他是來見皇後的?綺素想,無論如何,他總是為了搭救自己,總要設法替他描補過去才是。她鼓起勇氣,對他道:“奴的居所離此不遠。郎君若不介意,請隨奴前往,也許可以想法補救。”


    少年有些猶疑,眼前的少女身份不明,私下接觸恐怕不大妥當。但他無論如何也不願在皇後麵前失了禮數,是以,最終他還是聽從了綺素的建議。


    綺素領著少年從僻靜的小徑悄無聲息地進入了自己房內。


    少年略略打量下這間屋子,隻見房間頗為敞亮,房間正中以一架素屏分隔,屏風內紗幔幢幢,大約是臥榻所在。外靠屏風左側置一長案,案上散放著書冊、紙墨等物,案旁則有坐榻、憑幾;屏風右側則有箱籠若幹,織機一架。整個房間樸素無華,隻屋角有一素瓶為飾,內中疏疏供奉著幾朵淺粉色的菊花。


    綺素開箱找出一件披風,紅著臉對少年道:“奴這裏沒有男子衣飾,請郎君委屈些,暫用奴的舊衣蔽體,免受風寒。”


    說完,綺素背過身去。少年褪去紫衫,將披風隨意搭在肩上,然後把衫袍遞與綺素:“有勞。”


    綺素已找出針線等物,接過袍衫便縫補起來。少年在案旁坐下,看綺素熟練地飛針走線。房間裏寂靜無聲,隻有針線穿過衣物時細碎的聲響。


    少年看了一會兒,忽覺自己這樣盯著人看有失禮數,有些不自然地將目光轉向身旁長案。案上除了經卷,尚有紙張若幹,上麵零散地寫了些字。少年仔細翻看,見紙上字跡圓潤秀麗,頗有可觀之處,不知不覺便對著幾張紙揣摩了起來。他瞧得入神,連綺素喚他也未曾聽見,直到綺素叫了好幾聲“郎君”,他才猛地迴過神。


    綺素手上拿著縫補好的衣衫,有些羞赧地說:“倉促之間,奴想不到更好的辦法,雖然勉強補上,卻總歸不大像。”


    少年接過袍服,見袖上裂口果然已經補好。為了掩蓋縫補的痕跡,綺素用同色的絲線在裂痕處繡了卷草紋。她又細心地在另一隻衣袖上也繡了同樣的紋飾,不留心看的話是難以瞧出縫補過的痕跡的,即使有人發現,在紋飾的遮掩下,也不致過於突兀。


    應該能混過去。少年這樣想著,鬆了口氣。他接過袍服穿上,向綺素一揖:“小娘子費心了。”


    綺素還了禮,說道:“這個時辰,中宮應該佛事已畢。郎君若要拜見,最好即刻前往。”


    少年微微一笑:“謝小娘子提點。”


    綺素送走少年,也鬆了口氣,拿出早前未做完的針線活做了起來。這一做便到了掌燈時分,她剛放下手裏做了一半的衣帶,皇後殿中便有兩個宮女過來請綺素去皇後處。


    兩宮女將綺素引到皇後的佛室前。綺素暗暗奇怪:現在並不是皇後日常禮佛的時間,怎麽皇後還在佛室?


    染香正守在門口,見了綺素,她滿麵笑容地上前施禮:“小娘子。”


    綺素連忙還了禮,問道:“中宮現在還在誦經?”


    染香遣退了兩個宮女,拉著綺素走出幾步道:“晉王奉詔迴京的事,小娘子總該知道吧?”


    綺素點頭。皇後這幾日的心神不寧想來正是為此。皇後與皇帝少年結縭,一路患難與共,她的地位可說穩如磐石。這些年唯一一個曾讓她有所忌憚的人,便是已故去的淑妃,也就是晉王的生母。綺素曾懷疑過,晉王十二歲就出居北府,除了狄人為患,是否也有皇後的意誌在內。


    染香繼續道:“晉王兩日前抵京,今日特地來拜見中宮。”


    “晉王?”綺素心內一動,“除了晉王,中宮可還召見過其他人?”


    染香搖頭:“中宮見過晉王後便一直待在佛室,不曾見過他人。”


    綺素恍然,那少年竟是晉王?她略一沉吟,問道:“可是晉王說了什麽話讓中宮不悅?”


    “晉王執禮甚恭,並沒說什麽失禮的話,”染香輕聲道,“不過中宮今日反常,倒還真是晉王的緣故。”


    “這是怎麽說?”


    染香環顧,見四下無人,才輕聲將晉王入見中宮的情形說與綺素知道。


    雖說晉王與皇後並無血緣,但皇後到底是其名義上的母親,晉王返京,於情於理都應來拜見;而皇後身為嫡母,也須表現出慈母應有的風範,以免落人話柄。是以,皇後與晉王見麵時,倒還稱得上母慈子孝。


    晉王行過大禮,皇後便連忙讓他起身,又是賜座,又讓人擺上酥乳、雜果等物招待。二人久未見麵,總要敘上幾句。皇後不免問起了晉王在北府的生活,晉王便講了些北府異於西京的風物、習俗,間或也提到了塞北的風光。


    “這麽說,你去過塞外?”皇後饒有興味地問道。


    “隨鄭公出征時去過。”


    皇後聽了,不覺輕歎:“小小年紀出居北府,還要隨軍出征,這些年真是難為你了。”


    “為國盡忠是臣的本分。”晉王微微一笑,“這次迴京,臣帶了一些北府特產之物,請殿下笑納。”


    “費心了。”


    晉王微微遲疑,又道:“除了北府土產,臣還帶了一件東西……”


    “哦?是什麽?”


    晉王吞吞吐吐道:“迴京前,臣差人去石河請迴了故皇太孫的骸骨……”


    “什麽?”皇後麵色大變,“你……你做了什麽?”


    皇後聲音顫抖,也不知是驚是怒。


    晉王拜在皇後麵前,低聲道:“殿下容稟:當年皇兄隨上皇出征,不幸身亡。因戰事正緊,上皇就地安葬了皇兄。臣感懷皇兄,兩年前曾遣人赴西戎祭拜。從人掃祭歸來,說皇兄之墓無人料理,日漸荒蕪,難以尋覓。臣想皇兄為國捐軀,身後卻如此淒涼,豈能忍心?臣派人日夜搜尋,終於找到皇兄埋骨之處,遣人重新修葺。可西戎終非皇兄故鄉,所以臣擅作主張,返京前讓人起出皇兄遺骸,運迴京都故土……”


    晉王陳情之際,皇後已從震驚中平複下來。她沉默良久,最後搖搖頭,淒楚地說道:“這……罷了……”


    晉王低下頭:“臣長居北府,無人教誨,任性妄為之處,還請殿下責罰。”


    “不,你沒做錯。”皇後慘淡一笑,“至尊即位之初,我就想過遷葬之事。但一來西戎相隔千裏,運送不易;二來朝中事務千頭萬緒,我不忍給至尊再添憂煩;三來慮及上皇,怕勾起他的傷心舊事,這件事就一直拖了下來。你請迴遺骨,倒是了我一樁心事,勞你費心了。”


    她說著,禁不住悲從中來,慌忙背過身去,好一會兒才轉迴來,起身親自扶起晉王:“起來吧。”


    皇後泛紅的眼圈沒能逃過晉王的眼睛,他垂著頭說道:“淑妃早逝,臣視殿下如同生身母親,隻是臣自知身份,未敢親近,隻願能為殿下效綿薄之力……”


    皇後一邊領他歸座,一邊說道:“這些年我未盡母職,對你實有虧欠。”


    “不,臣在北府,常思慕殿下慈恩……”


    皇後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才溫和道:“既視我如母,又何須如此生疏?”


    晉王沉默片刻,終於低低地喚了一聲:“母親。”


    皇後見他微微顫抖,終於心軟。她因淑妃之故,對這庶子始終有些成見。這次晉王迴京,她雖未對皇帝的決定說什麽,心裏卻頗有微詞。然而晉王替她帶迴了長子遺骨,讓她既愧且憐,這些年的芥蒂便消了七八分。何況晉王一臉孺慕之情,她也是做母親的人,又如何能硬得起心腸,拒他於千裏之外?


    良久,皇後才又開言道:“遷葬之事,可以托付於你嗎?”


    晉王一揖:“自當盡力。”


    之後母子二人又閑話數句,晉王見皇後神色疲憊,便不再久留,隨即拜別了皇後。


    “中宮送走晉王之後,就一直待在佛室。”染香說完皇後與晉王見麵的場景後又補充道,“我擔心中宮過於憂悶,又想到中宮向來親近小娘子,所以冒昧請了小娘子過來。”


    綺素點頭:“我明白。若有我能做的事,請阿姊一定吩咐。”


    得到綺素首肯,染香才入了佛室,片刻後出來說道:“中宮請小娘子進去。”


    綺素進入佛室,見室內一樹銅燈,燭火跳動之下,皇後跪在佛前的身影也隨之搖擺不定。


    “是綺素嗎?”皇後並未迴頭。


    “是。”綺素走近皇後,在她身側跪下。


    “你都聽說了?”皇後轉過身,綺素看清了她臉上的淚痕。


    綺素略微躊躇,輕聲道:“晉王請迴遺骨是好事,母親應高興才是。”


    “是啊,”皇後喃喃道,“我該高興……”


    跪了許久的皇後有些支持不住,慢慢癱軟下來,綺素隻得使出全身力氣扶著她。


    “那孩子……終於迴來了……”皇後的嗚咽聲輕輕響起。


    這句低語包含了一個母親全部的思念,聽在綺素耳裏,更是無盡的淒苦悲涼。


    因為這件事,綺素對晉王便多了幾分關注。


    晉王返京後,很快便獲得了皇帝的重視。他到京未足一月,皇帝便命人傳話,讓他在京中多住一陣,不必急於返迴北府。閑時皇帝也常召晉王入宮切磋文墨,聽說父子倆甚是相得。


    晉王相貌堂堂,才學過人,更兼其平易近人、體貼入微,不過出入幾次宮禁,便得到了宮中人的一致讚譽。一向不太過問宮中事的杜氏也向綺素問起:“聽聞宮中對晉王風評甚佳,小娘子可曾見過他?”


    綺素一笑:“匆匆照過一麵,除了覺得容貌與太子有幾分相像,也說不上什麽了解。”


    杜氏聞言,輕聲問道:“太子近來還好?”


    “殿下……與平日無異……”綺素不想說李承沛的不是,便含糊其詞。


    杜氏何嚐不明白綺素話中之意?她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卻隻是歎息一聲。綺素知道她所歎為何,然杜氏畢竟是上皇身邊的人,她不便透露更多的消息,隻能保持緘默。


    兩人閑話數句後,綺素便辭別了杜氏,按原路返迴皇後殿。路過太液池時,她遠遠地便望見一個頎長的身影迎風而立。走得近了,才發現那人正是前些時日遇上的少年。


    少年依舊是常服打扮,他站在楓樹下,正望著太液池想著心事。感到有人靠近,少年迴過頭,見是綺素,便展顏一笑:“小娘子。”


    綺素上前一禮,輕喚了一聲:“晉王萬福。”


    少年坦然受了她的禮,繼而笑道:“上次幸得小娘子相助,我才不致失禮於中宮。”


    “若不是因為奴,大王也不會那般狼狽。”


    晉王笑笑,繼續看著湖麵不語。


    綺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恰好看見承香殿的屋簷自花木中透出。她忽然了悟為何上次會在這裏碰上晉王,便低聲說:“承香殿如今並無人居住,大王若緬懷淑妃,去那裏待上一陣也是無礙的。”


    晉王卻微微一笑:“不,我是在等你。”


    秋風拂過,枯葉紛落,太液池裏波光如鱗。


    綺素對著微起漣漪的水麵愣了好一會兒,才用難以置信的語氣問道:“等我?”


    晉王微笑著點頭:“沒錯,等你。”他眼望清池,輕聲道:“我想既然上次是在這裏遇到你的,或許你還會來。我不便去皇後殿中找你,所以有時我會過來。”


    綺素審視著晉王。他的容貌與太子頗為相像,隻是他在北府多受風霜,膚色比太子略深,且長了一雙細長的鳳目,不若太子總是睜著一對天真的杏眼。


    “小娘子?”晉王見綺素出神,不禁挑眉出聲。


    綺素慌忙收迴目光,低首問道:“大王等我卻是何故?”


    晉王從袖中取出一支青色竹管,遞到她眼前:“隻想奉上薄禮一件,作為補衣的報答。”


    綺素疑惑著接過。竹管光滑翠綠,上用白色絲綿封口,綺素猜不透裏麵裝的是什麽。


    “打開看看。”晉王溫和地說道。


    綺素取下絲綿,見竹管內卷著兩張有字的紙箋。她將紙箋取出展開,卻是兩篇詩稿,無論是內容還是字跡,她都不陌生。


    晉王悠悠說道:“上次我在你房中看過你的習作,我想小娘子既習韓體,想必會對韓侍郎的詩文感興趣。這兩篇詩稿為我舊日所得,就贈予小娘子吧。”


    “多謝大王費心。”綺素向晉王斂衽為禮。對她而言,這的確是珍貴的禮物。


    “韓侍郎在京時,常與朝中大臣唱和,所遺詩作不少,談不上費心。”晉王很自然地與綺素並肩而行,“不過韓侍郎被貶後,京中習此體者已寥寥無幾,何以小娘子獨好韓體?”


    “因為……韓侍郎正是家父……”


    晉王並不驚奇,隻淡淡地哦了一聲,又道:“時人都道韓體過於綺麗,其實不然。韓侍郎之書,外形清俊而內蘊風骨。常人習之,往往隻知描摹其表,故而有此評價。我觀小娘子所書,雖未拘於韓體俊雅之形,其中神韻卻已頗得韓侍郎真味。”


    “大王過獎,”綺素麵色泛紅,“奴隻是隨便寫寫……”


    她正說著,忽然山石後傳來一陣男女嬉笑之聲。兩人俱是一怔,皆未出聲。


    隻聽山石那邊數聲輕笑,然後男聲響起:“哈哈,讓我抓到了吧?”接著是嬌嗔的女聲:“殿下……”


    那男聲顯然是太子李承沛。綺素與晉王對望一眼,有些尷尬地各自轉開頭。


    那邊太子卻全無知覺,依然興致勃勃地說道:“好玩,好玩!你這麽機靈,不如我跟阿母說說,讓你去東宮陪我玩吧。”


    “奴婢哪裏配去東宮?”女聲嬌滴滴地說道。


    “我是太子,我說你配,你就配。”


    綺素聽到這裏忍不住伸頭,見太子和一名宮女正親昵地並排坐在青石上。那宮女綺素認得,正是皇後殿中人,名叫小秋。


    綺素一探頭,立刻便被太子發現了,太子叫了一聲:“素素!”


    太子拉著小秋轉到綺素這邊,見晉王站在綺素身旁,不由得也是一怔:“阿兄?你怎麽也在這兒?”


    晉王並不直接迴答,不慌不忙地向他行禮:“殿下。”


    太子不以為意,高高興興地對綺素道:“你來得正好,上次你幫我做的花鈿極好,再替我做兩個吧。”


    綺素看向太子身後的小秋,小秋的額心正貼著一枚精巧時新的大紅梅花鈿,那是前幾天太子央她親手做的。綺素垂下了眼簾,沒有說話。


    “素素?”太子對綺素的態度有些驚訝,“你怎麽了?沒事吧?”


    “沒事。”綺素低聲迴答,“太子要什麽花樣的?”


    她語音微顫,連晉王聞聲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太子卻沒察覺綺素的異樣,爽朗地笑道:“你愛做什麽樣做什麽樣吧。宮裏誰不知道你手巧,你做的一定不難看。”


    “是。”綺素低低地應了一聲。


    太子心情大好,對綺素道:“那我們先走了。”


    他衝小秋一揚臉,小秋緊跟在他身後去了。


    綺素和晉王目送著太子走遠,待兩人的身影都看不見了,晉王才輕歎一聲,說:“他是太子。”


    聽到晉王說話,綺素有些吃驚地抬眼看他。


    晉王的目光充滿了憐憫,慢慢說道:“未來的天子不會隻有一個女人。”


    綺素漲紅了臉,退開一步,肅然說道:“大王此言,奴不明白。”


    晉王注視著她,許久之後拂著袖子一笑:“就算是我失言吧。”他看了看天色,繼續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得出宮了。”


    綺素一言不發,向他屈了屈膝。晉王深深看了她一眼,沿著小徑去了。


    這件事發生兩天後,太子突然氣衝衝地到了綺素房內。


    綺素奇怪地問道:“殿下這是怎麽了?”


    太子不答,在案旁躺下。


    綺素目光微轉,試探著問道:“是因為我的花鈿還未做好嗎?這幾日中宮欠安,我陪她的時間長了些,一直未得空。明日我就做好交給殿下,好嗎?”


    “不用做了。”太子悶聲道。


    綺素不解。


    太子忽地翻身坐起,恨恨地道:“阿母把小秋調去當戶婢了。”


    從皇後的近身侍婢變為負責看守宮中門戶的戶婢,顯然是極重的懲罰。


    綺素在太子身邊坐下:“可是她做了什麽事,惹怒了中宮?”


    太子哼一聲:“沒有。剛才阿母還把我叫去,又訓了一通什麽太子當以德行立身,不可沉迷女色的老話,好沒勁。”


    綺素明了,必是皇後發現了太子和小秋的私情,故而有此一舉。這也怪不得中宮。以前晉王不在京中,無從比較,現在晉王迴京,雖然時日尚短,卻已得到“賢王”之譽。晉王聲望與日俱隆,太子卻依舊我行我素、頑劣不堪,怨不得中宮著急。


    綺素婉轉地勸慰太子:“中宮也是為了殿下,如今……”


    “行了行了!”太子不耐煩地說道,“阿母說完了你又來說,煩不煩?”


    綺素見他動怒,不敢再說,隻能默然以對。


    太子躺了迴去。他翻來覆去,到底氣惱難忍,複又坐起來向綺素抱怨道:“你說阿母這是什麽意思?我堂堂一個太子,連一個宮女也要不過來?”


    綺素垂目不語。


    “阿母怎麽會知道我喜歡和小秋玩?”太子稍稍冷靜下來後,立刻想到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綺素心想,以太子這藏不住事的性子,皇後要是瞧不出來才奇怪呢。她雖是這樣想,卻隻是搖搖頭,表示不知。


    “這就怪了,”太子喃喃道,“難道有人告密不成?”


    綺素見太子的眼光瞧向自己,斷然說道:“我沒有告訴中宮。”


    太子的隱秘心思被她說破,有些難堪地搔頭:“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懷疑誰都不會懷疑素素你啊。”他自覺沒趣,起身道:“太晚了,我,我迴東宮了。”


    綺素看著太子逃一樣地出門,幽幽地歎息一聲,也不知是為了太子,還是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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